【八一】最后的黑暗(小说)
一听到封城,温丽塔浑身上下都冒着恐惧,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会由没病到有病,然后死在这座城里?什么刘金裕黄金裕,她已经不想管了,她现在只想逃离,恨不得能长出翅膀直接飞出去。
由于她一直没有回应,温成之焦急地在电话里喊着“丫头、丫头”,几声过后,温丽塔终于回过神来,强迫自己慢慢恢复了理智,重新拿好手机,对温成之说:“爸,我知道了。可是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好……”
“那些事不重要!”
“可我总得处理好了才能走啊!”
温成之没办法,只好由了她:“好吧,我帮你改签,一会儿我把车次发给你。记着,一定要回来,爸只有你了!”
温丽塔的母亲是一名医学教授,十几年前汶川地震时她随医疗队前去支援,劳累成疾,回来后不久便去世了。此后,温成之便带着女儿一起生活,俩人相依为命,至今未再娶妻。
温丽塔不知该说什么去安慰父亲,只能一个劲儿的:“嗯、嗯”,但其实早已泣不成声。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和父亲的对话,恰好被一位女同事听到,她是想来卫生间安慰下温丽塔的,不想就听到了不该听的,别的没听太清楚,但“封城”两个字可是明明白白。她赶紧返回工位,也不敢声张,刚想起身去老板办公室,悄悄向步发财请假,准备先溜一步。可恰在此时,她的手机弹出了一条新闻:裕松市政府正式发布通告,今天晚上八点封锁裕松市周边交通,无特殊情况禁止出入。而现在,正是下午五点。还有三个小时。
“封——城——”整栋写字楼都能听见步发财的吼叫。
事到如今哪里还用请什么假,步发财早就下了楼,亲自开车去学校把儿子步成功提前接回家,加满油,然后便开始收拾起家当来,发誓要在高速封路前离开裕松。
其他同事见老板都溜了,也就索性自作主张下了班,纷纷计划“出逃”。只有温丽塔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留在工位上,一次一次地拨打刘金裕的电话,可是,始终无人接听。她每隔一刻钟就打几次,她想告诉刘金裕,剩下的那些押金可以给她退了。可惜,依旧无人接听。直到六点半左右,她最后打了两次电话,依旧无人接听。她已经不能再等了,只好简单收拾下离开七步旅行社,出租屋都没回,打了个的径直赶去了火车站。
令温丽塔没有想到的是,人们的求生欲望居然如此强烈。自官方消息一发布,好多私家车集体出动,导致道路拥堵不堪,简直比蜗牛还慢。刚开始温丽塔还有些耐性在车里靠手机消磨时间,后来看距离八点越来越近,焦急,恐惧,不甘,温丽塔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索性下了车,走一会儿,跑一会儿,又扫码骑了会儿小蓝车,路况好些的时候又临时打的,当真是一步一长征。
步发财一到家就递给保姆一叠现金,大概三四千左右,欲打发她离开。
“您这算是解雇了我吗?”保姆问。
“暂时解雇。”步发财一边心不在焉地答着,一边环顾四周,思索着该带什么走。这是远郊的一栋二层小别墅,现在要离开它,步发财委实有些不舍得。
“但是,好像还差点儿吧?”保姆抖了抖手里的现金,这是最近三四个月来步发财第一次给薪水。保姆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家总是换保姆了。
“怎么?嫌少啊?我管你吃管你住,这还不够?”
保姆没有说话,哼了一声,直接进屋拉着箱子就出了大门,发誓再也不回来。
可步发财见状却是窝了一把火,合着早就收拾好了行李,早就想离开了,想诓他呢!要不是要赶在八点前离开,他非得把保姆拽回来臭骂一顿。
开始,儿子步成功还很懂事的和步发财一起收拾家当,可谁知道,看到墙上挂的画,什么梵高、齐白石、张大千应有尽有,唯一的缺点是都是赝品,可步发财仍然说“这些不能丢,必须带走”,一会儿又看到什么葫芦瓶、辟邪剑、财神爷等等诸如此类,也说“这也不能丢,必须带走”,一会儿又想起收藏的珠宝玉石金条,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仿货,也说“这更不能丢,必须带走”。步发财每说一句“不能丢”,步成功都在一旁小声嘀咕“都是假的”,可惜步发财只顾自个,全然没听到步成功的牢骚。步成功终于气不过,直接跑到院子钻到车里再也不肯出来。等步发财催他催地急了,他嚷道:“我难道不碍你的眼么?”步发财心想,也对,万一他碰着哪儿碎了哪儿了,还不够本呢,于是也不再催,自个儿收拾自个儿装车。慢慢的,各种大小包裹紧紧把步成功包在中间,要不是他的头能动,还根本看不出这里面有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步发财约莫时间差不多了,装上最后一个包裹后,问步成功:“儿子,几点了?”
“6点半。”步成功懒洋洋答道。
“啊?去高速口半个小时足够了,还有一个小时,我再去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儿子,你等着啊!”步发财再次淹没在房间里,背后是步成功极为鄙夷的眼神。
而实际上,现在的时间是7点半左右,距离封锁交通还有约半个小时的时间。不管是温丽塔还是急着要出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急急忙忙地往火车站、机场或高速口赶。
但也有死活不想出城的。
五
留春市的一位50岁左右的老婆婆,独自一人待在宾馆里,任凭外面如何骚动,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更不准别人开门。
十天前,她女儿为表孝心,给她报了夕阳红旅行团,来裕松散散心,结果临行前她女儿公司临时有事实在推不开身,便想退团,但旅行社要扣除一部分违约金,老婆婆舍不得那点儿钱,便约了一个老姐妹一起出游。没想到到了裕松才知道这儿的情况,但来即来了,舍不得空手而回,也因为官方还未有很严重的通报,便自觉不打紧,依旧游玩了几天。可是,就在旅行快结束的时候,团里一人出现了一些发热、咳嗽的症状,被送去了医院隔离,大家这才知道这病的厉害之处,其他人惊慌之下都先后离开了裕松,只有这位老婆婆死活不肯走,导游只好告诉她的女儿,但女儿因工作繁忙,只好一天好几次通过电话百般劝说,可每次老婆婆都说自己回来后会害了家人。当封城的消息传出后,她女儿才真的慌了,便请了假开着私家车来接她。为这,她女儿还和丈夫狠狠吵了一架。
“你接妈回来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裕松现在就是病毒库啊!万一妈要是……”
“那是我妈!”
“我知道,那你可以留在裕松嘛,没事了再一起回来。”
“你什么意思?你盼着我死在裕松,你好再找个妹妹是不是?”
“你说什么呢!我不担心孩子嘛!”
话说到这份上,丈夫也无法再反对下去,只好拿了好几副口罩,和她一起开车去裕松接人,同时还打电话给他爸妈,让他们把孩子接走,近几个月别见面了。路上,他把口罩给她,结果她一生气就把口罩扔到了车外,还叫嚣着“我倒要看看,我要是病了,你就会一脚把我踹开是不是?”
“怎么会?”丈夫一边开车,一边解释。
“那怎么那么嫌弃我!”
“你……哎!”丈夫只好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他们刚到裕松就听到了“封城”的消息,更是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宾馆,可任凭怎么哀求,老婆婆就是不肯和他们一起回去。逼得急了,老婆婆撂下狠话:“你再逼我,我就自杀!”
“妈……”女儿跪在门外苦苦哀求。
“丫头,你傻呀,你难道不知道这病传的可厉害了,还没药可治。你就是不心疼自己,也不心疼孩子吗?咱死不要紧,可不能连累别人啊!咱不能害人啊!你们快走吧!待久了也会被传上的!”
“妈……”
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固执地想让对方听自己的,谁都不肯让步。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距离八点越来越近,丈夫的一句:“快八点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你难道想死在这里吗?”瞬间把门外的女儿惊醒,她止住眼泪,木然地站了起来。
“您好,您看要不这样,我有一个旧房子还空着,要不让阿姨住那吧,我多买点米面油过去,那里面还能做饭,阿姨住着也能舒服点儿。”宾馆经理在一旁出了个主意。
女儿立刻眼睛明亮起来,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连续说了好几个谢谢,还想加上经理的微信给他转钱过去,但经理拒绝了,她真恨没有带现金过来,不然可以直接扔下就走。
其实,宾馆经理并没有一个旧房子,现在房价那么高,他哪里还买得起第二套。只是他和老婆婆年龄相仿,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他知道老婆婆肯定希望他们夫妻俩赶快离开这儿,而他,只是给了一个相对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不过,这宾馆进进出出,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被染上,反正是不敢回家了,也只能在宾馆住着了。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饭放到老婆婆门口,保证她吃喝而已,至于住宿费,现在只能闭口不提了,总不能发国难财吧,他也不是不懂事理、没有良心的人。
六
经过好一阵颠簸,温丽塔终于在7点40分到达火车站,今天的人尤其多,根本一眼望不到头。她挤在人流中间,焦急又无奈地向前挪动着。突然,不知怎么的,她的口罩突然就掉在了地上,然后就感觉有人朝她脸上啐了几口,她立刻四处张望,人太多了,根本找不到是谁,而且,也可能是谁无意的也说不定。她想弯身捡起口罩,怎奈根本没有机会,人挨人的,况且地上的口罩很快就被很多脚踩来踩去,即便捡起来了也不能再用了。温丽塔突然感到一阵绝望,只好用手臂挡住口鼻跟着人群向前挪动。
而在不远处,一束冷光正向她射来,不是别人,正是刘金裕。
刘金裕之所以要退团,就是发现了自己感染了这个新型冠状病毒,为此,他的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裕松市,算是和他断绝了关系。甭管平常多么恩爱,一旦遭了难,首先离弃你的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刘金裕虽然有些感伤,但也只能怪自己,谁让自己命不好,偏偏被传染了呢。为了不传染给别人,所以他才决定要退团,本以为能退全款,却没想到只是自己的妄想。他一心一意为别人着想,可别人想的却是怎么从他身上压榨更多的钱。他越想越愤,越愤越气,正在气头上的时候,看到了即将“封城”的新闻,一时间忍不住大声哭嚎,宛似这世界要抛弃了他似的。悲极生怒,好,你们不是要抛弃我吗,你们不是害怕这个病吗,那我就偏偏要传给你们每一个人,要下地狱也得一起下,不能只有我!
于是,他疯狂地吃各种感冒药、退烧药,也许是报复的意志刺激了求生的欲望,他的体温竟逐渐开始下降,慢慢回归到正常水平。可只有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他以前不是没有试过,开始他也以为是感冒,吃了药,烧也退了,可没多久又卷土重来,直到专家说这是新型冠状病毒,当前无药可医,他才开始绝望。他故意把手机扔到一边,不接、不听、不看。
等到他体温正常之后,他故意不带口罩,专门去人流密集的地方,什么都不干,就四处走动,包括火车站。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会在火车站看到温丽塔——那个欺骗他的导游!那个不肯退他全款的导游!恨已经完全左右了他的意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迅速拨开人群,趁着混乱摘掉温丽塔的口罩,朝她脸上啐了几口,然后又迅速地消失。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温丽塔一直在努力给他退全款,甚至已经打定主意自己垫付。
时间在一分一分地流逝,八点即刻就到,人群更是骚乱,尽管裕松市几乎出动了全部警力,连省里也抽调了一部分,方连诚还亲自上到了前线,可局面仍差一点失控,喊叫声、警告声此起披伏,早已淹没地听不见了彼此。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八点的钟声终于敲响!
随着最后一辆列车驶离裕松站,喧闹声终于渐渐消失,温丽塔以及其他有幸赶上火车的人,都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那些普通列车上无座的人也都放下了戒备,横七竖八密不透风地散落在列车的各个角落,似乎连氧气都钻不过去,每一个人都像进行了一场战斗,而他们是幸运的“胜利者”,至于那批“失败者”,被“无辜”地封锁在这座“死城”里,在他们看来,似乎只能“自生自灭”。虽然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但至少,他们终于远离了最危险的地方,可以自由地呼吸……
焦书礼和方连诚戴着口罩站在二层进站口,俯视逐渐归于安静的裕松火车站,都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秩序曾差点儿一度失控,但好在未发生人踩人的重大事故,这一劫算是平安度过。从现在开始,再不会有一辆列车开出,也不会再有一辆列车开来,但他们都深知,真正的战役才刚刚开始。这是一场绝对不能输的战争,他们必须相信未来的胜利一定属于他们,何况,背后还有全国人民这个无比坚强的后盾。城虽然封了,但情,永远不会封。
“只是,这些走的人中,怕有不少是携带病毒的,如果可以,我真的想把他们都拦下来,这样出去,我真的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不知过了多久,方连诚看着这座漆黑的城市,低声说道。
焦书礼点点头:“我又何尝不是,只是规定的是八点,八点之前,我们都没有理由拦下他们,只能靠人性的自觉了。”
在发布“封城”的消息的同时,政府包括很多专家都现身说明这次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染力有多强,都在一致建议裕松的人不要出去了,万一蔓延至全国就更加不好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