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对老板的关心看成是对我的佩服或羡慕，渐渐就感觉不对劲了，他是想在我头顶加上一圈绿色的光环。老板和杨梅到底有没有那层关系我不敢肯定，但自从搬进幸福居这个小区后，杨梅的脾气就更大了，使唤我的神态和语气，就如主人对佣人。她这个样子我很是受不了，可又不敢发火，怎么办？只有转移目标，把心中的不满和怨恨统统撒在了皮皮身上。畜生毕竟是畜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晓得人心险恶人性阴暗，脸上带笑，心里却挖坑使坏。有一回杨梅感冒了，叫我给皮皮洗澡，我放满一盆水，把皮皮扔进水里，洗着洗着我出现了幻觉，眼前的不是皮皮而是我的老板。我一咬牙，把手里的活物死死往水里按，幸好杨梅进来打开水吃药，否则皮皮就成了我手下的冤魂。皮皮不计前嫌，没过几天就跟我玩闹起来，我拿出一双袜子准备穿上，它突然扑上来抓住袜子，尖利的爪子挂着袜子一拉，袜子抽丝立刻皱巴起来。我大声骂着畜生畜生，起身追赶着皮皮，它却兴奋地跳来跳去，自以为是个和我玩捉迷藏的好机会。它钻到放纸箱的角落里和蟑螂为伍，小心翼翼地弯曲着身子，瞪大双眼激动得呼噜呼噜，好像在说，来呀，你快来找我呀。我假装没看见它，绕过纸箱蹲下，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它的胡须用力一扯，它“哇呜”一声惨叫，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嘿嘿笑，内心顿时莫名地涌起一丝快感和满足来。
　　
　　 五
　　 空荡荡的室内环绕着莫扎特的《安魂曲》，恍惚中我仿佛置身于庄严肃穆的教堂中央，静待一场"安魂弥撒"的开始。
　　 我挪步到电脑桌前，把音量开大了一些，阴郁低沉的单簧管和巴松管，缓慢地吹奏出暗淡的情绪与永恒的安息，似乎又是对到来的亡灵心存不甘。皮皮孤寂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上去比以往小了许多。我把装过电脑主机的纸箱打扫干净，把那件深紫色棉质毛衣垫在箱底，打来热水，拿毛巾为皮皮净身。我用杨梅的口红把皮皮的鼻尖涂红，它的鼻尖原先是暗红色，口红涂上去鲜红好看多了。我的手在动，眼在看，脑海里却浮现出无数个有关皮皮的画面：皮皮和我打闹的画面，皮皮和杨梅嬉戏的画面，以及我和杨梅和皮皮在一起的画面，重叠，重叠，再重叠……突然我的脑壳一阵剧痛，过后便是一片空白，仿佛瞬间被格式化了。我抱起轻飘飘的皮皮，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纸箱里，看了它最后一眼，驼红色丝质连衣裙就把它遮掩得严严实实。盖好纸箱盖，我用透明胶纸密密地缠了又缠，几乎到了密不透风的程度。做好了这一切，我松了口气，顿时有了一点小小的成就感。
　　 我抱着纸箱下楼，不，应该是抱着皮皮下楼。在楼道的拐弯处，一个邻居和我擦肩而过，这个人对我皮笑肉不笑，我没理睬他，他知道杨梅离开了我，现在皮皮又死了，他这是幸灾乐祸，心里肯定在不停地鼓掌叫好。我很想朝他脸上呸一口，但我还是忍住了，怎么说我还是一个有修养的人。
　　 快出小区大门时，蓓蓓迎面走来，她那用橡皮筋箍住的头发在脑后有节奏地扫来扫去，她活力四射，如天外飘来的精灵。大眼，圆脸，肤白，怎么看都像电视里见过的张韶涵。这个刚从美术学校出来的女孩儿，有时出现在我的现实里，有时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她有一只雪白的波斯猫，名字很玄幻，叫魔力猫。后来听她说那个会唱歌的张韶涵就叫魔力猫。这时蓓蓓来到了我面前，她夸张地问，纸箱里装的是什么呀？我面无表情地说，不告诉你。蓓蓓嘻嘻一笑，说，神经，装的不会是你家皮皮吧？我的心咯噔一声，奶奶的，直觉还挺准的！女人的直觉有时比一把锋利的剑还可怕，它能准确无误地插入你的心脏。
　　 蓓蓓回头对我笑了笑，我暧昧地对她眨眨眼。我说过我不喜欢阿猫阿狗，但我每天早晨还是牵着皮皮在小区里遛圈，细想起来主要的动力来自蓓蓓，因为她每天早晨也会牵着魔力猫出来散步。皮皮毕竟未能脱俗，和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有时看它对魔力猫献殷勤的样子，肯定也想干点苟且之事。每次遇见魔力猫，皮皮总是主动凑上去，左亲一下，右嗅一下，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很多时候我会动恻隐之心，对蓓蓓说，撒手吧，让它们玩儿去！说着我率先松开手里的绳子，皮皮撒着欢儿跑开了。蓓蓓犹豫着，还是松开了手。一时间，两只猫拖着长长的缰绳，像两只落地的风筝，一路奔跑，一路欢叫。看着两只猫撒欢撩脚，缠缠绵绵，我嘿嘿笑，蓓蓓也吃吃笑。奶奶的，原来好色不是男人的专利，动物男也不例外。两只猫拖着缰绳总是有隐忧的，缰绳有时卡石缝里，有时绕在小树上，急得猫哇呜哇呜叫。我和蓓蓓索性解去缰绳，没了束缚和牵绊的两只猫上窜下跳，肆无忌惮，好不快活。
　　 那天我和蓓蓓目睹了一件尴尬事，对我来说这种事迟早会发生。早晨的小区静悄悄的，我和皮皮刚下楼，就看见蓓蓓和她的魔力猫在一棵木棉树下。蓓蓓远远对我一笑，说早上好啊。我报之一笑，说早上好。皮皮挣脱缰绳，颠儿颠儿地向魔力猫跑去，似两个要好的孩童，又似一对许久未见的情人。魔力猫见皮皮来了，身子匍匐在地，摇着尾巴，口里发出咕噜咕噜声。没有前奏，一切来得突然，又似乎很自然，皮皮火急火燎地趴在魔力猫身上，夹着尾巴，下身摇摆着，努力探寻目标。尽管魔力猫很配合，趴在地上摇着尾巴没乱动，无奈皮皮第一回做这种事，动作笨拙，鼓捣一阵毫无进展。
　　 看到这一幕，蓓蓓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头看我一眼，偷偷笑，低声说，两只不同种类的猫可以这样吗？我说当然可以，它们都是猫类，就像人和人一个样，只要你情我愿，没有贵贱之分，没有种族之分。蓓蓓把目光投向别处，不再吱声。我一本正经地说，给你讲个故事，想听吗？蓓蓓问什么故事？我说，我们村里有这样一对夫妻，男人在很远的地方做生意，挣了不少钱，但平时很少回家，留下女人一个人在家里......蓓蓓打断我说，别讲了，这是一个俗套的出轨故事。我说不是出轨故事，你想的那种出轨故事太没趣太常见了。蓓蓓说那又是什么样的故事？你讲吧。我接着讲下去，一年年底，男人回家过年，正赶上女人住院。男人去了医院，医生告诉男人说，你老婆今天凌晨生了。男人高兴地说生了好呀。医生一脸严肃，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叫男人自己去看。男人来到一间病房，没见到老婆，却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的怪物。蓓蓓听后哈哈大笑，举手佯装要打我，说，你个老不正经的尽瞎胡扯，人和狗怎么可能生孩子呢？我说没骗你，是百分之百的真人真事。蓓蓓笑后看着我，一脸的惊讶和不解。
　　 皮皮和魔力猫还在地上缠绵，动作滑稽的皮皮还没得手，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看到皮皮苦苦折腾却不得要领，我恨不得冲上去帮它们一把。胡思乱想间，忽听魔力猫发出凄惨的叫声，皮皮的臀部开始有规律地摆动。奶奶的，终于上道了。因为我知道，公猫的生殖器有倒刺，所以猫科动物在交媾的时候，母猫都会发出凄惨的叫声，那是没有掺假的叫声，和一些女人在床上的叫声根本不是一回事。两只猫完事后，魔力猫在地上翻滚着撒欢，翻一个滚子看一眼皮皮，翻一个滚子又看一眼皮皮，而皮皮却视而不见，满足地掉头扬长而去。看着眼前的一幕，我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刚刚也跟蓓蓓做了那种事。
　　 杨梅具有超强的洞察力和第六感，我对蓓蓓龌龊的想法和企图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她面前。我是个心无城府不善伪装的人，心里想的无形地写在了脸上。杨梅旁击侧敲警告过我，一想到她和酒吧老板不清不楚的关系，我不但不收敛，反而对蓓蓓更加着迷，不分场合地接近她，甚至当着杨梅的面，对蓓蓓做出一些只有情人之间才有的亲昵动作来。我分不清自己是在报复杨梅还是真的对蓓蓓产生了爱情，而蓓蓓在我面前永远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对我的不轨举动不恼不怒，嘻嘻哈哈一笑了之。有时候我暗地里想，蓓蓓肯定也喜欢着我。每每这样想着，我身体的某个器官就膨胀发烫起来。
　　 秋意在深圳这座城市日渐加浓，空中飘荡着片片枯叶，夜里我蜷缩在床上莫名地伤感起来，黑洞洞的夜看不清屋里的景致。窗外传来一只野猫的叫声，哇呜哇呜一声又一声接着叫，叫得饥寒叫得凄厉，叫得人心烦恼火。秋天如此嚎叫的猫，我想不是身体有病就是心理有病，或者丧偶，或者失子，或者全家死光光，反正它忍不住就叫了。猫叫声由远及近，渐渐逼近窗口，我呼地起身，摸黑来到窗前，开窗粗暴地把它赶走。躺回床上，睡在另一头的杨梅醒了，她嘟哝着说你鬼一样黑灯瞎火起来做甚？说完又没了声息，仿佛是一句梦话。自从那个夜晚我在梦里大声喊出蓓蓓这个名字的时候，杨梅就开始对我不理不睬了，她说马铭，你我的缘分到头了。起初我认为这是一种正常现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有点不对劲，她对我爱理不理，每回我想跟她亲热的时候，她都推说身体不舒服或者没兴趣，很多时候以“红灯亮了”为理由。后来一次我霸王硬上弓，她干脆自己睡到另一头去了，连碰她一下都不行。窗外又传来猫叫声，听声音还是那只野猫，似远又近，叫声隐隐约约，如同婴儿哭泣。黑暗中我把杨梅摇醒，我说杨梅我们分手吧。她开始似乎没听明白，重新问了我一句说甚么。我又提高音量说了一遍，我们分手吧。这回她听明白了，一分钟后我听见她把头埋在被单里的哭泣声，呜呜咽咽哭得伤心。我觉得她的哭是装出来的，好比一个亲人离世了，总得哭几声表示一下吧。我莫名的难受，想尽快止住她的哭声，于是我捡重点的提醒她，我说杨梅你别哭，离开了我你一定会过得更好，那家伙有房有车有钱有物，是你向往的生活，但愿你们以后过得幸福快乐。杨梅大声骂我浑蛋加王八蛋，说我神经病无中生有。后来呜咽声渐渐停止，外面的猫叫声也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时候我迷糊了一阵。当我醒来时，不见了杨梅的踪影，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是杨梅经常喷洒的那种香水味。房门半开着，皮皮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直直地看着我，茫然而诡异。
　　
　　 五
　　 天空灰暗低沉，雨丝绵绵，飘飘洒洒。街上的行人个个行色匆匆，谁也不知道谁的下一站在哪里。清明，雨天，路人，让我一下子想到了早已作古的大诗人杜牧，我在心里轻轻吟道：
　　 清明这天雨纷纷，
　　 我在路上没了魂。
　　 有人问我哪里去？
　　 坐车回到三联村。
　　
　　 小区对面有个公交站台，可以坐14路车到地铁站，然后坐刚开通不久的地铁11号线去布吉三联村。地铁11号线我很熟悉，自从怀疑杨梅和酒吧老板的关系暧昧的时候，我就离开了酒吧，进了福田一家广告公司，每天像模像样地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摇身成了“白领一族”，心里多少有些满足感。我没在酒吧上班，老板还同意我住在他的老房子里，这进一步验证了他和杨梅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猫腻，但我就是抓不到丝毫证据。
　　 地铁高峰期早已过去，自动售票机前空无一人，过安检时，我神色慌张地看着工作人员，怕他们检查出纸箱里装着皮皮不让上车，我在心里打着腹稿，怎样回应他们的盘问。我甚至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无论如何也要把皮皮带上车。奇怪的是工作人员只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让皮皮过去了。我回过头，感激地看了一眼坐在一边的工作人员，觉得她鼻翼两侧淡淡的雀斑异常亲切。车厢内没往日拥挤，我找了个座位坐下，把纸箱抱在怀里，感觉皮皮在里面动了一下，仿佛还听到它的呼噜呼噜声。我无比紧张地自言自语起来，别调皮，请安静！想提醒皮皮，不要让人发现它在纸箱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漂亮小女孩，伸手摸了一下我怀里的纸箱，我对她一笑，她也咧嘴一笑。我发现她少了一颗门牙，觉得更加可爱了。小女孩的妈妈有些粗暴地把她扯回身边，低声呵斥道，别靠近他！我发现车厢里的人看我都有些怪怪的，奶奶的，不就是杨梅走了皮皮死了吗，真是少见多怪。
　　 列车驶到碧海湾的时候，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海水，水面上行驶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跨海而过的大桥像一条黑色腰带，把一个光溜溜的庞大白种人拦腰束起，看上去很滑稽，也很梦幻。很多时候，我更愿意把这座跨海大桥想象成一条色彩斑斓的彩虹，每次路过这里，我都会给大桥涂上五颜六色，然后出现鹊桥相会的各种画面。这些幻想的画面通常由我的心情来决定，心情明朗的时候，我会让牛郎和织女一家人在星光璀璨喜鹊翩翩的夜空下团聚；心情郁闷的时候，我不会让牛郎和织女一家人团聚，把搭在银河上的天桥劈成两截，乌云密布天昏地暗，夜空里传来牛郎织女的呼喊声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哭喊声。当我把这个“心理创作”告诉杨梅的时候，她毫不留情地丢给我三个字——变态佬！有时候我和杨梅来了兴致，会心血来潮神经兮兮地扮成牛郎和织女，直呼娘子啊郎君啊，紧锣密鼓地你一句我一句咿咿呀呀胡乱唱将起来，韵味类似黄梅戏里的《天仙配》选段。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其实我过得很快乐，而皮皮却匍匐在地上，奇怪地仰着头，诡异地瞪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对神经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