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柱高兴地说，好啊、好啊，老爸，只是太辛苦你了。明天，我把钱带来。
　　 陈家柱父亲满脸的笑容一下僵了，柱儿啊，买房的大宗钱，老爸实在掏不出，我和你妈的心里一直都很愧疚。这些钱，你总得让爸掏吧。儿的新家哪能没一件爸妈买的物件呀，你就让我们多少尽点心、尽点力吧……
　　
　　 三
　　 新居给了陈家柱从没有过的居住宽敞感和舒适感。同时在他心里也洋溢着一股不小的成就感。整套装修方案全是他自行设计并和老爸两人自己动手完成的。谁看了都称赞装修得精致、豪华、还省钱。特别是装修中的两个亮点，更使他得意非凡。一是，厨房的灶台，他用了整块不锈钢压板，避免了石质台板使用日久后会发生断裂的弊病。二是，卧室里他贴了丝绸墙纸。他使用糯米胶粘贴，高环保、高透气。在暖色灯光的映衬下，闪出柔滑的珍珠光泽，令墙体散发出高贵豪华的底蕴及色彩，整套房透出贵族气息。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自己的家，兴奋得夜间都不肯熄灯睡觉。每晚都要唐嫣以不能影响孩子睡觉为由逼他关灯，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拉黑灯。黑灯后，还兴奋得睡不着觉，和唐嫣不停地絮叨，不知重复多少遍地讲述装修中的细节和得意处，特别渴望能得到唐嫣的夸奖，听她述说居住的舒适感。还一个劲儿地追问，她的同事看了新居的录像片后都说了些什么？
　　 直到唐嫣将食指按住嘴唇发出嘘声，方才多少有些扫兴地闭嘴睡觉。睡梦中还常会笑起来，嘟哝着不锈钢压板永不断裂、丝绸墙纸环保、豪华一类的梦呓……
　　 在这般亢奋的同时，他心里也还埋有一股深重的愧疚感。他觉得这事儿太拖累岳父、母了。
　　 这两个老人，一个从事业单位退休。另一个一直是企业的中层干部，养老金缴费较多，因此退休工资都比较高。两人月收逾万。退休后的日子一直过得潇洒、宽裕，冬居海南、夏赴冰城，和一帮旅友把东南亚各国都跑了个遍。可今后，再想这样潇洒度日怕是不行了。购房首付加装修费，他们一共拿出了六十五万，把一辈子的积蓄全掏空了。现在还要帮着还贷，每月三千。小外孙身上，七七八八，每月也总得花上个千把元。仅剩下五千余元度日，还要多多少少地存出些钱来，以防两人发急病时用。这笔钱是非存出来不可的。两人都老了，又都有心、脑血管方面的宿疾，突发抢救是大概率的事。到时指望女儿、女婿掏钱是不现实的，只有自己平日里省吃俭用地慢慢存出来。于是两老口清茶淡饭地度日，连一分钱都不肯乱花。出门旅游更是连想也甭想了。今年，他们原先的那帮旅友来邀请他们去欧美八国豪华邮轮游，也被他们以身体不好为由而谢绝了。这让陈家柱心里深感歉疚，言谈之中时有流露。
　　 老人宽慰他说，这没什么。老人帮助自己的后辈也是应该的。现在社会上不都这样吗？心里别太不安。日子能这样平平安安度过去，把孩子拉扯大就满好。
　　
　　 四
　　 唐嫣任职的《楼市》杂志社陷入了经营困境。订户和销量骤减，销不出去的杂志堆满了编辑部。但印刷量又不敢减。印刷量一减，随之而来的就是广告客户的骤减。这可是商务杂志的生命线。于是出现了这样一个怪象，一边按原来的印刷量继续大印，一边又按废纸处理积压的刚印出来的新杂志。
　　 后来，社领导觉得这不是个妥善的办法。一旦传出去，杂志社可就声名狼藉了。于是想出个免费赠阅的办法。在全杭城的车站、饭店、宾馆、酒吧等公共场所设立赠阅架，每个点放上三、五本新杂志供人翻阅。这样一来，杂志的声势一下造得很大，这对吸引新的广告客户、巩固老广告客户都大有俾益。积压的废杂志也大大地发挥了效益。
　　 这办法好是好，可就是累着了编辑部的全体编辑。按杂志社目前的经营效益，雇人投放并不可行，只得由编辑们来业余兼职。每个编辑都要负责很大一块街区的杂志投放工作。又因是公共场所，而他们的杂志印刷得又比较精美，因此丢失现象很严重。需要每天巡查和补投。这样一来，这项工作量就很大。
　　 唐嫣这一两年来，由于怀孕、生育、哺乳，她原来负责的编辑版块早由别人顶替了。这次就成了专职的杂志投放员。因此她负责的街区范围要比别的编辑大好几倍。而且，唐嫣心里明白，社里是借此给自己一双小鞋穿。这几年，自己都没能正经顶一个岗位使用。展望今后的三、五年内，自己的出勤状况也必定不会完全正常。因此领导心中早有芥蒂。几次社里要裁人，初拟的名单里都有她。但有相关政策罩着，社里也没敢硬性解聘。
　　 她负责的街区时不时地被抽查。抽查的结果在编辑部内部张榜公佈。无论是杂志的投放进度还是补投率，唐嫣都最差。她知道，虽然歧视育婴女工是一种社会普象，单位这么做也并非只针对她一人。但她感到了一种明显的受排挤感。她拼命努力地想把工作抓上去。但无奈孩子和工作两头她实在兼顾不来。她和陈家柱商量，为保住职位，暂时雇一段时间保姆。包吃、包住，工资四千一月。唐嫣整个儿为她打工还差一千多。
　　 工钱虽高，好保姆却还不好找。头一个保姆，长时间地抱着孩子看电视。电视辐射对婴儿健康不利，说了多次仍不改，只好解雇。第二个保姆强调中午必须有午休时间。吃完午饭即钻进小屋内睡午觉，直到下午两点左右才出来。搞得唐嫣都没法按排自己的工作计划，又只好辞退。第三个保姆，整洁观念和安全观念都极差。带孩子外出，自己和别的保姆聊海天，任由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吓得唐嫣又赶紧炒了她的鱿鱼。
　　 保姆好不容易找到了，只用几天，就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又要解雇。解雇了还得再去找，连日子都没法正常过了。无奈之下，陈家柱劝唐嫣辞职，他对唐嫣说，你还不如辞职回家来做全职妈妈。儿子马上要上幼儿园了，上下学和参加各种培训班都需专人接送。因居住相隔太远，四个老人都没法胜任。我的工作出差率又高，也没法保证天天接送。这事儿只能由你来操劳了。雇人的话，不放心不说，你现在挣的钱还不够支付保姆工资的，经济上也划不来。再说了，你们杂志社并不是事业编制，职途上也没有上升空间了，保不保这职位意义不大。以后，自缴养老金就是了。
　　 唐嫣想想，确实如此、也只能如此，便提交了辞呈。社里很快批复。唐嫣回家来做全职妈妈，料理一切家务，日子消停起来。
　　 可消停了不长的时间，又变得异常地不消停起来。
　　 那天，陈家柱的母亲打电话给陈家柱，你爸早晨出去一直没回来。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问的人也都问了，可就是没有他的音讯。她让陈家柱赶紧回去，和她一起再去找找。
　　 陈家柱赶回去找了好大一阵，也没能找着，只得报警。查看了监控录像，才发现他在城北的一个公园。陈家柱和他母亲赶去把他接了回来。后来根据他父亲自己回忆，早晨出门去家门口的公园看人打牌。后来往回走时，突然不认得路了，于是绕来绕去绕到了城北公园……
　　 陈家柱感觉他父亲这次迷路有些蹊跷，便带他去医院作了一番检查。医生诊断是脑部短暂性缺血，造成失忆，所以不认识回家的路了。根据他父亲家族有老年痴呆症的遗传，初步诊断为老年痴呆症初期，嘱咐家人多加监管。
　　 起初，家人看他父亲没发症状时，和先前并无二致，监管也就松了下来。没想，迷失的现象又屡屡发生。好在他父亲知道自己有这病了，倒也并不跑远。每日只在家门口的公园里看人打牌、晒晒太阳。到了该回来吃饭的时候，他父亲如仍没回来，他母亲就去家门口的公园找，一找准在。大家渐渐地安下心来。
　　 谁料，那天眼看要下大雨了，陈家柱的父亲还没回家。他母亲拿了雨具想赶去公园接他。临锁门时，心头产生了一丝犹豫。她怕老头子也正往回赶，万一两人走岔道没遇上，老头子回到家后，见门锁着，没法进屋，又不知会乱跑到什么地方去。
　　 于是，她恳托邻居听着点儿她家的门。如果老头子独自回来的话，请告诉他，她去公园接他了，马上就会回来，让他在家门口静候，一定不要再出去乱跑、乱找。邻居对陈家柱父亲的病情有所耳闻，便很郑重地答应了。
　　 陈家柱母亲锁上门，拿了雨具急急地往公园奔。因马上要下雨了，路上行人都脸色焦急、急走慢跑、呼三喝四、一派杂乱。陈家柱母亲两眼滴溜溜地乱转，生怕看漏眼。这样注意了一路，似乎并没有看到自家老头子的身影。
　　 等她赶到公园门口时，雨开始下了。起初，雨滴很大却比较稀疏，砸在地面上激起一蓬蓬尘烟。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让人喘不进整口气。她顾不得撑开雨具，急急地向几个平时常有棋局和牌局的亭子跑去。这会儿，却都空无一人了。想是因天要下雨了，棋局、牌局都散了，人们各自跑回家了。
　　 找不见老头子，她内心焦急极了。这期间，雨下大了，风也刮了起来。她艰难地撑开伞，不想一下被阵狂风吹出好远。伞在公园草坪上转起轱辘来，她努力追着伞。草坪泡水后变得很滑，滑跌了好几跤，才终于将伞扑住……
　　 公园中央有座石桥。桥东的亭子都找遍了。桥西还有几只亭子没去找。她翻桥过去，准备去桥西的亭子里再找找。不料，刚翻上桥，身子一软，瘫倒在桥上……
　　
　　 五
　　 陈家柱得到消息时，他爸妈已双双躺在省人民医院的急诊室了。原来，陈家柱母亲临出门前托咐过的那个邻居，一直很注意地监听着陈家的动静，却一直没听到有人回来。他想，这么长的时间了，公园到家都能打好几个来回了，陈家老两口为什么还没见回来呢？雨下得那么大，别是两个老人出啥意外了。他越想越不托底，便把情况向社区作了汇报。
　　 社区领导非常重视，立即组织了十余名志愿人员去公园搜找。先是找到了在风雨中乱跑乱转，淋成落汤鸡一样的陈家柱的父亲。后来又找到了晕厥在桥上的陈家柱的母亲。赶紧把两老送进省人民医院急诊室诊治。
　　 陈家柱赶到医院，急诊室里乌泱泱地全是人。他先在过道的加床上，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负责诊治的主治医生对陈家柱说，你父亲发烧、并伴有较剧烈的咳嗽，病因一时不明，需收院作进一步检查治疗。陈家柱点头表示同意。主治医生开出住院预缴款单子，催促道，住院床位很紧张，速去办理。
　　 陈家柱急匆匆地赶去办理。缴费处先给他结清了急诊费用，又让他再预缴一万元住院押金。他赶紧谎称回家去拿钱而离开了缴费处。
　　 可他上哪个家去拿这笔钱呢？
　　 他自己小家，现在唐嫣辞职做全职妈妈了，已没了工资收入。全家靠他一人的工资开销，够用就不错，根本没存下一分钱。
　　 只有去问问母亲可有钱？他这才猛然惊醒地想起，母亲至今还没见着，病情尚不知晓，可能更危重，于是又急急地赶回到急诊室来。
　　 他在急症室的抢救台上找着了母亲。负责救治他母亲的主治医生早已数次找过病人家属了，却一直没能找着。找不到病人家属，进一步的抢救只得暂停。主治医生吩咐护士，等病人家属来了，让他立马赶到医生办公室来。陈家柱去了以后，主治医生严厉地批评他，你母亲病情那么紧急，而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找了几次病人家属都没找到。
　　 陈家柱急忙解释说，父亲同时也在急诊室救治，刚才按医嘱去给父亲办理住院手续了。
　　 主治医生严肃地告诉陈家柱，你母亲的病情很严重。初步诊断为缺血性脑卒中，急需做一个颈动脉造影。根据造影显示的情况再来确定下一步的治疗方案。在实施前，需要征求病人家属的意见。如同意医案，请马上签字，并速去缴费处缴纳预缴款。主治医生多次强调，这种病，越快确症、越早治疗、预后越好，让陈家柱立即去缴费。
　　 陈家柱第二次赶到了缴费处。缴费处的工作人员看了单子后，让他预缴五万元。
　　 陈家柱傻了，大脑一时没了思考力。上哪去筹这么大笔钱？杂乱的念头轮番冒上来。头一个冒上来的念头，竟是去向唐嫣的父母，他的岳父母商借。这完全不是经过思考而想出来的措施，是自然而然冒出来的一种心理惯势。以往他每次遇到自己无力解决的经济困难时，都是岳父母无私资助的。但他马上决绝地否认了这一想法。第一，他知道岳父母一辈子的积蓄全已掏空了。二来，就算近段时间又存出些钱来，但两老手头怎么也得留些救急钱。再者，自己的父母病了，岳父母并没有救助的直接责任……
　　 他想去单位借款。但天时已晚，领导和财会人员都已不在了，无法拿到钱……
　　 最后，他想到了向他父母的兄弟姐妹、他的叔伯姑婶们求助。他一一给他们打电话，告知他们，他父母现在双双躺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抢救。母亲得了脑卒中，急需颈动脉造影。但因缴不出五万元预缴款，手术无法实施。万般无奈之下，只有向他们紧急求助。
　　 对方都很关切，问明医院和床号后，表示会马上携款赶来。半个时辰后，陆续有人赶到。有的送来五千、有的递上八千、大姨竟拿来两万整，很快凑齐了预缴款。
　　 递了缴款单，陈家柱的母亲立即被推送进造影室……
　　
　　 六
　　 摁下葫芦浮起瓢。
　　 那晚，因没钱缴押金且住院床位已满，他父亲只配了些退烧药和止咳药而回家养病。不想病情却急速发作起来，呈刺激状咳嗽，久咳不停。赶紧送检，肺叶可见结节状密度增高灶。纵隔内有明显肿大淋巴结。急转介入科，在CT介导下穿刺活检，最后确症为肺癌早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