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一回，王丽雅换上杨灯塔去广州出差买给她的牛仔裤，腰围略微买小了，她拽着裤子，憋着一口气，呜呜笑着，上蹦下跳，试图拉上去，可爱极了。那一瞬间，杨灯塔凛然一惊，这不就是十几年前的何黎溪吗？活泼的，也沉静的。活泼是对杨灯塔的依赖，沉静自是她的心性。再仔细去看，王丽雅的眉眼之间，还真有点何黎溪年轻时的风韵。杨灯塔不禁感慨，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提着枪检阅完三军，下意识的审美还是逃不出当初的范畴，弄得他都有些认命了。
　　 王丽雅不闻不问未来，也许她心里就没想过那么远。也就不步步逼紧。相处久了，倒是杨灯塔过意不去，主动交底：“我想离了婚娶你。你要给我时间，再给我点时间。”
　　 杨灯塔不是没考验过王丽雅，他不信这个小城市出身的女人心里会不装着算盘。他试着问：“如果我没钱了，你还会跟着我吗？”她正在剥一个甜橙，不屑地说道：“切，要傍大款，我还没有人选吗？”这是实话，她这副身材脸蛋，要找个比杨灯塔年轻比杨灯塔有钱的可谓手到擒来。王丽雅扭下一瓣橙肉，塞进杨灯塔嘴里，“有没有钱，没关系啦，我又不是不能挣。”语气里透着缺心眼似的纯真。“多少家模特培训机构要我去辅导呢，我一节课，很贵的。大不了我养你呗。”杨灯塔忽然心中一恸，想笑，却感动得老眼迷蒙，一把抱过她，橙子洒落一地，破碎出过于甜腻的气息。杨灯塔心说：“作孽作孽，这回玩砸了，给陷进去了。”咬一口橙子，甘之如饴。他亲着王丽雅说：“我的亲人，我拿你怎么办?”说完头抵住王丽雅的头。
　　 “凉拌。”她点着他的额头，杨灯塔以为她要说：“你离婚啊，离了婚娶我。”她却说，“我父亲去世得早，妈妈这几年也老了，总在我耳边念叨着催婚，你知道，我没逼你的意思，我总得给妈妈一个交代。”
　　 “我在努力。”他打断她，率先表态，很诚恳了。“我女儿杨梦雪快高考了，不想她受干扰，你知道她妈妈现在歇斯底里的，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你等我，好吗？”
　　 她说，“我看上你也不是因为你有钱，我家虽然差一些，但从小到大也没让我受什么委屈。就是离婚，我也没受什么委屈。”她打他一下，“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吗？”杨灯塔歪着脑袋，想不起来。
　　 “大前年，我爸去世三周年，那一段时间，我一想起他活着对我那么好，我总想哭，你倒挺懂事，天天带我玩。我哪有心情呢，那晚上你开着车，去了我爸爸墓前，你献花献酒也都平常，后来你跪了下来，给我爸爸说，你会照顾好我……”王丽雅说完就沉默了。
　　 杨灯塔回来就忙了。父系，母系两家族干起来了。
　　 二姑父杨山梁是生产基地的库房管理员。大姨家的表弟田洪斌是采购科科长。杨山梁说田洪斌进的灵芝短了斤两，而且杨山梁是事后才发现的，杨山梁说短了五百斤。这可是个大事情。灵芝属于贵重药材，库房的重要管理原料。可这事听程序就觉得杨山梁在无理取闹。且不说，回来原料，交给库房时，当面称秤，签字画押，两清了的事。可杨山梁说他当时算糊涂了。且短缺的数量巨大。这事就成了个糊涂官司。弄不好年事已高的父亲和母亲还得干起来。两个当事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弄得杨灯建脑袋疼，最终把皮球踢到监察部，其实就是交给杨灯塔了。这事把杨灯塔也难为住了，他试图调解解决，嘿？但这两个人坐在一起，任杨灯塔磨破嘴皮子，两人就是油盐不进，坚决拒绝调解。
　　 杨灯塔苦着一张脸，开门走进王丽雅家的时候，王丽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织着毛衣。王丽雅一看到杨灯塔回来，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进厨房去给他煮了一碗酸汤饺子。
　　 听了杨灯塔的难处，她提醒杨灯塔：“这件事最后肯定有一方是故意找事，就看你怎么裁决。本着公正起见，你买上三把锁，把三个库房都锁上，重新盘库。你姑父杨山梁继续锁着他的锁。等盘库结束。你让他把旧锁拿走，新库管员直接启用你的锁。不就水落石出了。盘库期间，需得你和你姑父同时开锁才能进库房，他过后就没啥可说了。”
　　 杨灯塔一想，可不就是这个理吗？这个办法好啊！花钱少，立竿见影。谁也不能预知结果，但却能查出事实真相。
　　
　　 五
　　
　　 杨灯塔亲自到生产基地监工，真如王丽雅所言，买了三把锁，同时锁上三个库房。二姑父当时就脸黑得像黑炭一样，不多说一句话了。大姨家的表弟田洪斌自始自终都没来看一眼。
　　 当监察部的三个小伙子，搬运，称秤，记录，累得一脸汗水，流了一身的汗。最后把所有药材全部盘点清楚了。合计了盘点数字，灵芝按照二姑父报的数字，多出来600多斤。这下二姑父杨山梁啥话也没了。他自觉取了他的锁子走人。杨灯塔索性让监察部的三个小伙子，重新盘了库房的所有药材斤两。
　　 这一桩骚扰了公司领导层半年多的公案，暂时告一段落了。杨灯塔算是立了一功。这毕竟牵扯到父亲的杨家和母亲的娘家王家的长治久安。
　　 何黎溪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可人在船上，水把船流走了，她浑然不觉。她的笑声还没展开，父母不知什么时候就冷脸相向了。
　　 父母换了新房，房子很大，大得有些空旷，母亲叶知秋不和父亲在一张铁床上睡觉了，这意味着他们正式分居。父亲摊开画本子，涂抹漫画，空气里却绷着弦，心跳得紧锣密鼓。何黎溪见他们短时间之内，不可能缓解，何黎溪不理解父母，可她又无能为力。就回自己家了。
　　 何黎溪做梦，梦见小时候一家三口在吃晚饭，吃母亲最拿手的酸菜鱼，正吃着呢，话说岔了，父亲忽然就把桌子掀了。一个激灵，她就醒了，却迎面一个笑脸。是同事张银民。才想起刚才的办公室她睡着了。现在已是课间，下节是体育课，孩子们都被老师带去操场了，张银民在讲台上收拾完讲义，冲着已经起身的她，微微笑了一下。
　　 张银民很少笑的，他大约四十岁多点，平日却总似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略微勾着身体，带着轻微的疲倦，似乎看透这浊世的各种手段而自己不屑于与大众为伍。只有冷眼旁观的淡漠。学校老师经常讨好何黎溪。对何黎溪的讨好都带着金钱的味道。何黎溪心知那些老师明面上对她特殊照顾，私下里无不对其摇头不齿。她班每科就那点儿分数，她一天天还我行我素的。何黎溪不在乎，她的幼儿园就是要靠一些老实教师做事踏实，撑起幼儿园的半边天。她不想按父母给她设计好的路子走，他们鸡飞狗跳的婚姻，不配拥有她这么优秀的女儿。
　　 她也不理解张银民对她的关心。她想也想不出来，索性什么也不想。
　　 何黎溪经常给杨灯塔打电话。杨灯塔有时接不起来，会给他回电话。两人就在电话里腻歪一阵。凭心而论，现在的何黎溪现在对杨灯塔是满意的。他让她在那些闺蜜面前很有面子。一是杨灯塔个子高，帅；二是杨灯塔挣钱多。这年头，一切拿钱说话。闺蜜们看何黎溪的眼神透着羡慕嫉妒恨的光芒。
　　 何黎溪揉揉眼，发现张银民盯着桌上的漫画本，她刚要合上，张银民说：“我能看看吗？”何黎溪迟疑着，最终还是递给他了。他那温和沙哑的声音让她一时忘了拒绝。
　　 “画得不错，”他说，“很有灵气和想法。”他用平静语气赞美着，让何黎溪相信这赞誉可能是真的。
　　 张银民望着何黎溪，旋出画笔，唰唰几下，将彩虹从河里捞起，又挂在天上：“你还年轻，要快乐些，多笑一笑，彩虹自然就出来了。”
　　 再遇到张银民，何黎溪仍然趴在那儿，睡眼蒙眬的样子，可心里支着耳朵，在听呢。但她不能让人发现，要不同事们发现了。何黎溪在关注张银民。她心里烦躁。
　　 张银民的笑是一面宽阔温情的河，具有承载的、欣赏的、托举的功能，何黎溪是那小船，在河面上游弋。这笑容何黎溪太熟悉了，她拥有过，杨灯塔以前就经常这样笑，后来就没有笑容，被疲于奔命的焦灼和烦躁取代了。她就失去了。何黎溪心里感到一种空旷，起风了，有点冷。
　　
　　 六
　　 这个闲暇的时刻，何黎溪忽然想杨灯塔，非常想，她的眼泪都想下来了。她决定去上海探望杨灯塔。
　　 她没有给杨灯塔打电话，但她睡到南京站，是晚上九点多，她还是觉得有必要给杨灯塔说一声。毕竟杨灯塔还有王丽雅这个女人呢嘛。她小心地拨打了杨灯塔的手机，只响了一声，杨灯塔就接了起来：“喂，黎溪，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能啊，媳妇随时打电话嘛。”
　　 “我忽然想来看你。就来了。我已经到南京了。”
　　 “哦，那我去车站接你。”
　　 “嗯。”
　　 杨灯塔穿起脱在王丽雅家的衣服，走过走廊，王丽雅正在洗澡。他敲敲门说：“王丽雅，何黎溪来了，人已经到南京了，我去接她。”
　　 王丽雅正在擦水，听到忽然愣神了两秒，立即回复：“好的，我知道了。”
　　 杨灯塔想了想还是说了句：“最近我可能不能过来了。”
　　 王丽雅回答：“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嗦。我知道了。”
　　 杨灯塔接着往外走，他下楼开车，去上海虹桥站。
　　 接到何黎溪，眼神没有大喜大悲，他略带不理解地看着何黎溪笑了一下。悲哀裹挟着何黎溪，疏离逢迎着何黎溪，她小心地跟着杨灯塔的节拍，猝不及防地把故事铺展开去。
　　 回到杨灯塔的住处，杨灯塔住在一个个人公寓，两室一厅，但杨灯塔只收拾了一间卧室，一间书房，杨灯塔把卧室让给何黎溪，自己睡沙发去了，何黎溪躺在床上，失眠。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杨灯塔就不和她有性生活了。以前没觉得，没注意。在这次隔了四个月两个人没见面，她主动来了上海，他们之间的疏离，忽然让她窒息。继而流泪，也很无奈。夫妻之间，一些事情是慢慢发生改变的，以前已经默认了这种改变，何黎溪忽然想变回去，又无能为力。她能怎么办?
　　 她辗转反侧，一夜没合眼。天亮了，她想起是不是该去给杨灯塔买早点?就爬了起来，到了客厅，就看见杨灯塔正坐在那里吃豆浆，油条。何黎溪随意说了句：“早。”
　　 杨灯塔回复：“早。快来吃早点，我吃完就上班去了。”
　　 “没事，你去吧。我随意转转。”
　　 “要我安排个人陪你吗?”
　　 “不用。我能找到。不就在浦东新区吗?”
　　 “你能找到公司那里吗?”
　　 “能。我一会儿也去公司。”
　　 杨灯塔一愣，很快恢复了常色。他慢慢走了。心里在琢磨；何黎溪这一次干什么来了?他有点怕。他怕何黎溪伤害王丽雅?还是怕王丽雅伤害何黎溪。他一时有些迷惑。两个女人都是他亲近的人，如果可以，他不希望谁伤害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残忍，拉扯两个女人到他的生命里，是有点拥挤了。那总得有个人退出吧?想到王丽雅他就心口疼，这个女人带给他的舒适，放松，是他贪恋的。何黎溪被父母亲宠得有些过头了。她不太懂得做妻子，也不太了解他的需求，人心倒是不坏。他也不愿意伤害何黎溪。但事情总得解决吧?
　　 他上了公司大楼，电梯里碰见王丽雅。她关切的眼神问他：“还好吗?”
　　 他用眼神回复：“没事。”王丽雅淡淡一笑。杨灯塔觉得她笑得风情万种的。其实王丽雅只是极其平常的淡淡一笑。也许是杨灯塔想王丽雅的感觉。到了四楼，王丽雅就下去了。到了五楼，杨灯塔也下去了，迎面就碰上了弟弟杨灯建，他拉住弟弟，随口说：“何黎溪来了，昨晚来的，我之前没有收到她来的信息。”
　　 “那我应该去看看嫂子。”
　　 “你不用去，她也许今天会来公司找你。”
　　 “嗷?”
　　
　　 七
　　 杨灯塔一到办公室，一大摊子事等着他，郑州的经理联系不上已经快两个月了。今天公安局来消息，看到他在广州ATM机上取了一笔钱。公安局要立马赶到广州去。还有常规监察，发现北京市场的广告费有问题，且问题还不小。需要加派人手。派谁去呢?小何妻子刚生宝宝，不适合把小何派出去……杭州市场，税务上出了大问题，货，款都被税务局“弄”住了，需要总部派人去协助处理?他骂了一句“一群废物”。就按住太阳穴，把部里的人过了一遍。
　　 何黎溪打车到公司楼下，走进了大厅，她问保安：“请问，欧陆制药厂在几楼啊?”
　　 “四五六楼都是。”她按了四楼的电梯，出来后，前台的小姑娘，正在整理记录，她走过去问：“请问，王丽雅在几楼上班?”
　　 “请问你是?”
　　 “我是她同学。”
　　 “那你给她打电话嘛。”
　　 何黎溪就在包里找手机……
　　 这个时候，前台小姐接着说：“她在售后部，就在四楼。从这往里边最大的那个办公室就是了。”
　　 “哦，谢谢！”
　　 何黎溪慢慢地走过去，在大厅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她忽然有点小紧张，她笑了自己一下，紧张什么?难不成还怕王丽雅?实话说，何黎溪是有点紧张。她盼望见到王丽雅，又怕见到王丽雅。谁也说不清。
　　 何黎溪到了售后部门口，就看到王丽雅正在安排小年轻回信，她抱出一沓信正在给大家分。何黎溪看到王丽雅的一瞬间就认定是她。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让人很舒服的感觉。他觉得如果自己是个男人，也会喜欢王丽雅这样的女人。她轻轻走过去，走到王丽雅身边，说：“王丽雅，咱俩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