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我的刘圈村往事(散文)
憨代存能模仿村里的大喇叭讲话,甚至能以假乱真。一天夜里,他站在高处,双手拢住嘴巴,做喇叭状,喊道:“嗯……,这个,这个,广大村民注意啦,黄河水已流进咱庄沟渠啦,快点起来浇地去吧。”竟然真有睡得迷迷糊糊的村民,爬起来,扛着铁锨去浇地了。第二天,憨代存免不了被训斥一顿。当然,村民又不得不承认,他学得还真像哩。
村人们见他一身力气,没地方使,家里有啥一个人干不了的活,就叫他帮忙。他也好打发,能给两个馒头吃吃就行了。记得我家烧窑时,就经常叫他来帮忙搬砖,他也不惜力气,干起活来很卖力。母亲每次都给他两个馒头,一大碗菜,他端着碗蹲在某个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吃着,甭提有多香了。他能用自己的力气挣一碗饭吃,也算是自食其力了。赶上村里的红白事,他还能大餐一顿,解一回馋。但也少不了被一些人嘲弄一番,比如,怂恿他喝一杯酒,看他被酒辣得吃牙咧嘴;让他抽根喜烟,看他被烟呛得咳嗽不止,引得围观的人哄然大笑。这时候,他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人心。
在一个冬天,他冻伤了脚,躺在家里不能出门。家人给他的棉被被他尿湿了,晒干再给他,他又尿湿了,如此往复几次,家人也懒得管他了。邻居们经常听到他在半夜脚痛得嗷嗷大叫,像一条疯狗一样。在一个明媚的冬日中午,我见过他一次,也是见他的最后一次。那天,他从家里爬出来在一面旧墙根下晒太阳,浑身散发着尿骚味,他把冻伤的脚伸出来在阳光下晒,有两根脚趾好像没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没有血丝,脚面子黑得像块生铁。我看了心惊胆战,全身发冷,赶紧走开了。大概第二年春天时,憨代存死了,他的家人将他埋在了大堤北的果园里。我路过那里时,看见他坟上开满了野花,黄黄的,在风中摇摆,漂亮极了。村人都说,他死了,是他有福,不用再活着遭罪了。
把死当成幸福,可见一个人活着的悲哀。一个人死了,村子及村人们并不能及时地忘记他,他的名字和他的故事还会在村子里流传许久,但是,时间是一块很好的橡皮擦,十几年过去了,人们已经很少再提及他,甚至忘记了他。谁又不是这样呢,即使你不傻,甚至聪明过人,一个村子又能把你记住多久呢!
九
紧贴村子北的沟渠北岸,是我们的村小——刘圈小学,村小再往北大约一百米是我们的戴庙乡中学。这两座学校是我们村庄及孩子们腾飞的翅膀,它们承载着全村人对改变贫苦命运的希望。从七、八岁开始,孩子们就走进刘圈小学,成为一名小学生。小学大门前栽着两棵两抱粗的大杨树,门两侧书一对联: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进门是一座花园和旗杆,学校里前后两排坐北朝南的瓦房是教室,前排瓦房是被一条路断开的,分西边两个教室,东边一个教室,后排瓦房中间的屋是办公室,屋前有棵梧桐树,枝上挂着一个大铜铃铛,用绳牵着,绳头系在办公室的门楣上,这就是我们的刘圈小学。一座简朴至极的乡村小学,一群孩子求知的殿堂。
“当当当”,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下课铃声,安静的校园一下子喧哗起来。房前屋后都是奔跑、打闹的孩子们,有的跳绳或跳皮筋,有的玩琉璃蛋,有的相互追逐,还有的在地上爬或挖洞……干什么的都有,玩得不亦乐乎。不一会,有两个孩子打闹哭了,拉扯着去办公室找老师评理,后面跟着一群孩子趴在办公室窗口或在门口伸着头朝里看老师怎样处理他们。一会儿,胖乎乎的刘校长出来训斥围观的孩子,然后打铃上课了。顿时,校园里又安静下来。
我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上学特别积极,经常是第一个到学校。如果哪天吃饭晚了,我拿个馒头就往学校跑,几乎从未迟到过。上二年级时,我们就要早读,早早起来,到学校读上一节课,再回家吃饭。之后,才是一天学业的正是开始。记得,一个冬夜,月光特别亮,照在地上白白的。睡得模模糊糊的父亲看见窗外白亮白亮的,以为是天明了,大呼:“晚了,快起床”。我一看外面都亮了,就边穿衣服边埋怨父亲喊我晚了。穿好衣服,背起书包就往学校跑,可到了学校,大门却锁着,我疑惑地蹲在门口,等老师来开门。过了不久,我看到村道上有一人过来,我有些害怕,可等那人走近了,一看,竟是我的父亲。父亲说:“弄错了,现在才半夜两点多,看把你冻得鼻涕都流出来了,快回家。”那时我人生中上学去得最早的一次。
学校连个图书室也没有,甚至没有几本像样的课外书。除去必学的课本和几册练习册,我们什么书也没有。那时,就爱听老师讲故事,其实,老师们也没有几个故事可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听了一遍又一遍,老师再讲,还愿意听。后来,有个同学从家里拿来两本小人书,同学们都争抢着看。他坐在墙角翻看时,被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最外层的同学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往里瞧,连小人书都看不见,更别说上面的字了。同学们都羡慕起他来,他也感觉自己风光无限,大声嚷着叫谁看,不叫谁看的。
我们背诵着“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背诵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背诵着“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背诵着“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背着背着,我们就小学毕业了,告别童年,进入初中,又升入高中、大学。人生三分之一的时光,就在求知的过程中悄悄溜走了。
如今,刘圈小学已不复存在了,孩子们都转到戴庙镇中心小学去了。那些瓦房被拆掉,又盖了崭新的砖房,变成了刘圈村的村委会。只有中学还依旧在,当然,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现在的中学扩大了许多,又盖了新楼房和体育场,已经成为一个比较标准化的学校。小学也好,中学也罢,它们已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生命中的轨迹,它们给予我们知识,给予我们希望,给予我们快乐,现在,它们给予我们无限美好的回忆。
十
一个人越长大,就越把以前的旧事记得清楚。一个村庄越长久,就越有历史的味道。那些老去的人,已长埋于他们耕耘劳作过的土地,甚至他们已化作泥土,成为滋养庄稼的肥料,这是他们为村庄做的最后的贡献。我们记得或已经忘了他们的名字,但他们曾经走过的路,我们还在继续走,他们浇灌过的土地,我们仍继续播种着庄稼,他们成为我们的祖辈,在盛大的节日里,我们会在香坛上为他们点燃一炷香,瞻仰并怀念他们。直到有一天,我们也成为了他们。
一个村庄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它生养过的人,甚至一个动物,一株植物。一个长久离开村庄的人,终有一天会像一枚叶子一样飘回来,即使他忘记了村里所有人,他依然会感到亲切,并泪流满面。刘圈——这样的一个小村子,却也养育了一辈一辈的人,他们平凡而伟大,他们像爱母亲一样爱着这个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