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的啦？我在帮你呀！”我异常惊诧，好像感觉到自己做了亏心的事情狡辩一样，两耳发烫。
　　 “原来您是活菩萨，是济世的神。”那人激动得不知所以，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如果放到往常，我一定会美得飘上了天，但现在没有那种心情。感恩戴德的话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给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与我一起打扫完零乱的战场，心情也沉静了许多，一屁股坐在路旁的植被上，大倒苦水。他说，他以为天道酬勤，付出就有回报，就贷款买了辆货车。盘算着只要肯吃苦，日子就有盼头。谁料就在几天前，向殡仪馆送骨灰盒时，路遇一顽耍的孩子，躲避时，急打方向，翻了车，一大车价值不菲的骨灰盒被一群人抢了个干干净净。那一次赔得裤衩不剩。真是天灾人祸，接连出事。他说着，不停地叹息。
　　 我之前听说过哄抢专业户的王者是快速消化掉停在路旁的一车窨井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重口味、史诗级的哄抢，真乃骨灰级哄抢的第一梯队。
　　 回去的路还很漫长，经过这么一折腾，弄得我浑身酸胀，急匆匆登上一辆屁股冒着烟的公交车。我的运气确实不敢恭维。当我横着膀子终于挤进车厢，又被一群吃瓜群众推来搡去，静下来的时候，却发现别人都早已抢占了座位，自己只能站在过道里拉着吊环，随着车的颠簸摇摇晃晃。真是起个大五更赶个晚集。此刻，我心里最清楚，我才是一个最需要坐着的人。不时瞧瞧他们一个个陌生的脸孔。他们有玩手机的，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有粗暴脾气在电话里骂娘的，有闭着眼睛，把好心情置于外面世界的。总之，没有一个人注意我的存在。我拖着酸痛的大腿，走到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孩身边，试探着问：“小朋友，给叔叔让个座好吗？”
　　 那小孩很是淡定，对于我的问话像没听到一样，继续玩着手机里的游戏。我怕他没听到，又重复问了一句刚才的话。
　　 “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给你让座？”那小孩先是不理会，停了好长时间，才歪着脑袋，带着挑衅的问。
　　 我这才仔细打量他的扮装。他的发型是把仅有的头发拢在一起，呈火焰状，又染成橘黄色，酷毙之极。脸上的绒毛还未褪去，稚嫩的孩子气在他的脸上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过早的成熟和奸诈。他如果站起来，在车厢里摇头晃脑地踱上几个来回，肯定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痞子。
　　 好不殃被一个毛头娃子将了一军，心里异常不是滋味，又想把面子驳回来，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小朋友，老师应该教你尊老爱幼是美德吧？”
　　 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感觉到异常打脸。眼前分明是孩子，而自己正是血气方刚的中青年。从外人的角度，一眼就看得出来，究竟该谁站着谁座着。
　　 “老师教导我们的是打扰别人是不道德行为。”他把手机举得高高的，以示抗议，语气也更加辛辣，“抢不到座位怪谁？”
　　 小小年纪不学好。在家里肯定是教育缺失或教育的风口走向畸形。的确，现在的孩子都成了家里的小皇帝，被上一代宠成了夜明珠。殊不知，这种溺爱恰恰扼杀了他们童真的天性。一种自私、任性、飞扬跋扈的性格在潜移默化地滋长。这是非常危险的倾向。
　　 “小朋友，你太缺乏良好的教育了。”我竭力克制着怒火，缓缓地说。
　　 “你再多嘴，信不信我把你的狗头剁下来煮了？”他立着眉，横着眼，极不友善地举起一把玩具剑问。这把剑是塑料的，大街小巷很流行。打开开关，电光闪闪。很多孩子拿着它模仿电视里的情节，高高举起，喊道：我是希瑞，赐给我力量吧！
　　 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弄一肚子气，烦心至极，也很想发作，甚至想拉起来，劈头盖脸地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应该怎么做人。可我是一个即将出家的人，万一让住持知道了，就够喝一壶的。
　　 “小子，坐结实了，别让人抢了座位。”正在这时候，在那孩子前面坐着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慵懒地斜了斜肥硕的身子。他藐视我一眼，摆出一副威严而霸气的神色。那人大半条腿露在外面，纹着虎啸山林的图案。锁骨僵硬而密直。放荡不羁的个性让人望而生畏。仔细揣度，他的模样与那小孩极为相似。我想，那一定是他的爸爸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说着，打开一把折扇，神圣而不可侵犯地在胸前扇动着。四月的天气，无论怎么拥挤都不可能冒出汗来。打扇子更是夸张。我下意识一瞥，但见折扇是玉白色，还有一些浅绿色的波纹，上面狂草着几个清瘦的大字：凭本事做个人渣。
　　 “叔叔，你别站着了，坐我的座位吧！”正在我囧得不知所以时，一个同样与他大小的孩子非常有礼貌地站了起来，说起话来，可爱极了。
　　 “叔叔还是站着吧！”我还没有受到这般礼遇，慌了神，违心地拒绝他的好意。
　　 “没关系，小孩子既然给你让座，你就坐吧！”一旁的年轻女士戴着一幅很是文雅的眼镜，一眼就看出很有涵养。她笑吟吟地解释道。
　　 人呀人！同是生活在一样的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有的是杆节清秀，不蔓不枝，有的却污浊不堪，这就是差距。
　　
　　 三
　　 我忌惮进饭店，又实在把持不住这张贪吃的嘴巴。自从证实我自身的能量就像悬在他们头上达摩剑一样的魔力存在，每一次进饭店，总要先祈祷一番。这次也是一样，生怕一不小心把他们的生意弄黄了。其实，并不是所有的饭店都经不起我这一致命的折腾，好些自我光顾后依然顾客盈门。我想这一定跟他们前世积的阴德有关。投桃报李，厚积而薄发。是祖上显灵，福佑他们现世安稳，甚至还可以泽备后世。
　　 我进饭店是有选择性的。首先，那些低档次，卫生堪忧的，我是不会进去的。除了担心吃出毛病的因素外，最担心的还是考虑到设施虽然简陋，可能是他们磕足了家底才撑起的门面，更是他们维持生计的唯一来源。用他们祖上的阴德多寡来作赌注，他们输不起。而那些星级酒店且不说饭菜分量如何，价格却死贵。因此那些二流饭店就成了我光顾的对象。
　　 我骨子里流淌着农民的血液。深刻体会到赋予汗水之后花开花落的闲情逸致和收获后的喜悦之情。这一次我选择的是田园风情异常浓厚的茅舍饭店。在这儿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一种情怀，是思维对农耕情形信马由缰的驰骋。这个饭店是土建的围墙，独家小院，茅舍泥墙，檐下挂着辣椒、小麦、玉米等。它们颜色鲜艳，就像刚采摘的一样，很有亲和力。我不觉然摸了摸，想感悟一下农田的脉搏。原来这些都是塑料做的，竟然逼真到让人不会产生任何的怀疑。这个饭店从外面看，还以为是保存完好六七十年代的农家院子。进入院里，褪了颜色的木耙耕犁，溜光圆滑的碌碡等恰到好处地放在即显眼又不影响视觉的位置。锦鲤在古董一样的牛石槽里摆着尾巴，红冠红脖子的公鸡在铁笼里踱着步子。屋子里人影幢幢，杯盘不时发出碰撞的声音，嘈杂声、叫菜声交织在一起，生意好得一塌糊涂。
　　 “先生，想吃些什么，你自己下单，我们的菜谱是看得见的实物。”导菜员是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子，说话慢声细语，还有一点羞怯的感觉，咋一看好像是新来的。她说着，把我领到镶着玻璃的橱柜前。里面的各种配菜整齐地摆放着，很是丰满，明码标价。
　　 这是我最后一次的狂欢盛宴。一想到以后要戒酒，戒肉心里就酸酸楚楚的。于是就要了一份最喜欢吃的狗肉，一份地锅鸡，一份三文鱼，一份糖酥鲤鱼。又叫了几瓶啤酒。导菜员打住我，眼睛里蓄满离奇而不可捉摸的色彩问：“就你一个人？”
　　 “嗯！”我点点头。
　　 “你能吃得了？”
　　 “吃不了打包，开饭店还怕遇见大肚子汉？”我不耐烦了，大声吼道。
　　 旁边几个猜拳行令的青年人好像被我的喊话震慑住了，立马安静下来，好奇地向这边瞧。另一个桌上的萌娃奶凶奶凶，手里的筷子砸到碗里面，又弹出好远。导菜员吓得脸色苍白，低着眉不再作声。
　　 “先生，这是你的狗头吗？”到了上我的最后一份菜时，传菜员换了一个男的。他年龄不算大，五角星的发型，社会上的流气十足。托盘里的确放着一个煮熟了的狗头。
　　 这让我突然想起了公交车上那个狂妄的小东西说过的话，恶心极了，怒火往上蹿，喘着粗气问：“我要的是狗肉，怎么会是这样？”
　　 “噢！先生，实在抱歉。狗肉就那一份，被常客维阿匹点走了，这狗头是送与你的，我们不要钱，OK！权当给您赔不是了。”
　　 本来是一次兴致十足的美餐，到头来却落得闷闷不乐。
　　 这一天的行程都在我缜密的计划之中。没有澎湃的激情，没有汹涌的波涛，有的只是让时间一点点流逝。有的只是我认识的人和认识我的人都在认认真真地活着。他们以各种低调或幽默的方式完美地演绎着每一天的生活仪式，到了夜晚可以为所欲为地大放异彩。而我却是祸起萧墙，一切都不会再回到过去。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准备出家，那就为出家做准备吧！
　　 理发店很老气。在金都汇酒店后面小巷延伸的旯旮里。屋里的陈设很是简陋，理发用的工具在覆盖着灰尘的木头架子上随意摆放着。我很是纳闷，就这样的环境，是什么样的顾客群体能够支撑他的营生？同时，也嗟叹自己无所不能的洞察力，这么隐蔽的地方居然也能被我找到。理发师也很土，留着络腮胡子，几天未曾洗脸的样子，衣服邋哩邋遢。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那些上档次的理发厅听到我的要求，头摇得停不下来，说他们只会理新潮发型，只有他才肯揽这个生意。
　　 “剃成秃子？”他再次求证。
　　 “是的！”我反感地答复着。听到“秃子”这个粗野的词很是不爽。下意识地会和“秃驴”等一些骂人的话联系在一起。
　　 他全然不顾我的感受，点燃了一支烟。呛人的气味和烟雾在狭小的屋子里立时弥漫开来。烟卷一会儿工夫就被他饥渴地消化殆尽。他似乎还意犹未尽，停了好一会儿还咂吧着嘴，品味着它的幽香。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阳光把窗棂在地面上拉出影子时他才慢吞吞地系上围裙，拿起一把老掉牙的手工推子开始工作。凉凉的东西最初从我的脑袋中间经过，随着弹簧“嘎嘣！嘎嘣！”脆响的声音，黑色的头发零落下来。也许我的左半拉理干净了，也许还有几簇余发。正在这时候，一辆红色的电动车从屋子的门前一闪而过。
　　 是我的妻子！与她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即使我熟睡三天三夜，只要她从我旁边经过，她那特有的气息，不可名状的心灵感应都可以让我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来。条件反射使我倏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撕下理发专用的围巾就往外跑，手里还没有忘记拎着吃剩的几个饭菜包。
　　 大街上人来人往，像河流里成群结队游动的鱼。妻子混入其中，早已不见踪影。我这一半是萋萋芳草漫天涯，一半是落日戈壁映黄沙的发型，兼之手里提着塑料方便袋，这种拉风的艺术形象酷毙至极。超高的回头率绝对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四
　　 “你再把更详细的经过叙述一遍好吗？包括你被那个叫廖凯的画师拉进群艺书画社，你向里迈了多少步子，他把你按在椅子上说了些什么话，等等。这些细节对你很有帮助。”
　　 事情的经过我理了个遍。我觉得他们的刨根问底简直是画蛇添足，无关此事的痛痒。当时他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似的，从大街上逮住我硬往他书画社里拉。他一边把我按在椅子上，嘴里一边如信徒唱赞美诗一样不停地夸奖。他说我大胆泼辣的作风是逆时代而上的急先锋，是给艺术插上腾飞的翅膀。在我的身上能挖潜出无穷无尽的想象力。贫穷的大脑已经让我这视觉冲击力十足的封神级模样给锈蚀住了，再也无法找到打开它的金钥匙。只有把我这一独具匠心的形象画下来挂在显眼的位置，之后慢慢地在遐想中遨游。
　　 其实，我这发型若是在六十年代，一点都不奇特。那些违法天理人情的黑四类；那些被目光如炬的革命者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一个个被五花大绑着押上高台，接受人民的批斗。他们的衣着零乱，发型却是像我这样一成不变的阴阳头。
　　 那时，我平静地坐了下来，能了却一个人的心愿也是善莫大焉。与我们一同进入画室的还有一条美国恶霸犬。它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分明是我手里的美味诱惑了它，脑袋不停地往这边探。直到后来，它大着胆子把嘴伸进菜包里……
　　 “你为什么要让他吃狗狗碰过的东西？”
　　 提起这茬我就来气。坐等了好久，他的大作总算完成了。我欣赏时，发现他根本就不是在画我的肖像，而是画成了我旁边的美国恶霸犬。我的人格岂容他人侮辱，不较真把剩菜弄进他的嘴里就已经是让他捡了大便宜：“人格！”我愤怒道，把原委讲于他们听。
　　 “那你还是有些过分，不然，找不到更充分的理由让他要自杀，嚷嚷着准备从一楼的窗子上往下跳。”那人的话不小心穿帮了，连忙捂住嘴巴。
　　 “什么，一楼？”我对这件事情感到非常蹊跷，开始怀疑他们的身份，“你们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吧？怕是跳下来都踩不死蚂蚁。”
　　 “对不起，打扰了，打扰了！”两个人像是把魔术搞砸了的大师，囧得无法收场，又像做了见不到人的事情，脸色难堪极了，发展到最后唯唯诺诺地出去了。无论他们做了些什么，对我总算没什么损失。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目送他们消失在金灿灿的阳光里，蓦然回首，那阳光非常刺眼。我收拾好零乱的心情，走向了自己该去的路。
　　 我的记忆变成了碎片。朦胧中，我与妻子的感情日渐被捉襟见肘柴米油盐的生活消弭。我梦断红尘，使我义无反顾地遁入佛门。就在住持准备为我受戒时，妻子疯了一样跑进寺庙，扒在我肩上痛哭流涕。她说只是生活太平淡，想给我在愚人节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会弄成这样。然后歇斯底里地扯着我的胳膊，从寺庙里把我拉了出来，而我却不为所动，表情是僵硬的。然后住持劝导着把我俩送出寺庙好远。他雅兴大发，用饱赏的热情信口念了一首诗，用赞许的眼神看着我们。这些记忆都变成空中飘飞着类似于花瓣一样的东西。
　　 “这可能一切都是梦。我们只是生活在梦境里而已。这个梦境太悠远，有痛哭，有欢乐，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我把出家痛苦的心情和经历再次讲给妻子听，她苦笑了一下说。停了片刻，又嗔怪而缱绻道：“也可能是我口味很重，而生活得又太单调，故意给你开个玩笑而已。谁知道会弄假成真。那个书画社叫廖凯的画师和那两个冒充警察的人其实都是我的同事。我故意安排他们看管着你，拖延时间，不让你出家。”
　　 我想这一切应该是生活里的片段。倘若只是一个梦的话，也太过于真实。很多记忆依然历历在目，尤其是住持走出寺外，由衷念的那首诗。最后一句使我刻骨铭心。
　　 “红尘未了事，难却痴心人。”他念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他的声音圆润而洪亮地回荡在我的耳畔，还有，他见我们破镜重圆时那赞许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