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罕记住姑姑昨天给她盘造的发型，出门前，把头发编成一条条稻穗花样似的小辫，再一条条绕到头，倾斜在脑后勺，像戴上一顶黑色的遮阳小草帽。一出门，就惹来了不少路人的关注。擦肩后，还忍不住甩头往回瞧。
　　 玉苏先是带她到曼景兰大街看衣裳，她念念不忘要把玉罕的傣装和长发从她身上卸下来。玉罕漫不经心地跟随她一间一间转铺子，她已经带有换洗的傣裙，根本没有买衣服的心事。她们又钻进一家广东人开的门面里，里面挤满人，老板正在介绍这批服装是从香港进的货，都是刚上市的新款，昨天才从广州航空快递到版纳。
　　 玉苏眼睛发亮，她看上玻璃厨窗模特身上的衣裳，这是一件浅绿色高腰式套装，个子高挑的人穿在身上肯定很有型。她让老板取来，在身上比划了一番后叹口气，玉苏的身体有些偏胖了，显示不出身段来。欲要还给店老板时，突然想起了玉罕，暗道差些忘了今天上街来干嘛。她把玉罕拉到了身边，拿着衣服在玉罕身上比划好一会。
　　 “跟你身材太匹配了，就像专门为你量身裁剪似的。走，去试衣室。”
　　 “姐，我又不买，要试你自己试去。”
　　 玉罕有些怕陪玉苏上街，她疯起来眼里只有她自已，也不顾人家自在不自在。
　　 “算姐求你了，帮姐试试，穿在自己身上看不岀仔细来。”
　　 玉苏开始哄她了，玉罕拗不过她，被拖进了试衣室。
　　 没一会，玉罕被推岀试衣室，铺子里所有人都被她吸引了，一个个露出了赞美的目光。几个陪着女朋友逛商店的伙子们纷纷掏出手机，也不问主人乐不乐意，打开相机找角度，按下一张又一张，惹得身边的女友都有些吃醋了。老板也连忙拍下了几张，然后稍显遗憾地赞叹：“要是做个时髦的发型，比台上的模特还要有气质。”
　　 玉罕见这些人就像外地人观赏动物园的孔雀似的看她，顿时飞红了一张脸。她往试衣镜看去，里面那天仙样的女孩自己哪认得，还露岀一节肚皮来，吓得她连忙奔到试衣室。
　　 玉罕走岀试衣室时，玉苏正在跟店老板讨价还价呢，店老板正在咬牙切齿道：“一千三，最低了，少一分钱也不卖。”
　　 玉罕听了差点没吐出舌头来。一千三，若在寨子人家的手上，可以过好久的日子。她见玉苏拉起她的手往外走，以为她也被那价吓跑了。玉罕猜错了，玊苏是真心想把衣服买下来送给她的，只是她不久前才买了苹果手机，卡上只剩下七百元了。爸爸要今天才到家，玉苏花钱从来不向妈妈开口的，免得像受审讯似的被追问。
　　
　　 五
　　 玉苏逛服装店的心情再也没有了，想一想，还是到白象湖步行街买几件饰品送给玉罕吧。
　　 白象湖早年只是一口烂泥塘，改造后成了允景洪城中的景观。市政为了促进版纳经济的发展，挨着白象湖划岀了一条又宽又长的商业步行街。步行街两旁的铺子是仿照傣族吊脚楼和傣族寺庙风格搭盖的，一间挨一间，有卖民族服饰的，有卖民族工艺品的。那些来自泰国、老挝、缅甸的商人，经营着本国特色小吃和特产，最吸引人的还是享有盛名的缅甸老坑翡翠玉。
　　 玉苏带着玉罕走进一家专卖耳环、项链、手链和发夹的饰品店，它们仿真金仿白银，价格又不贵，很受游客和本地姑娘的喜欢。大清早，铺子里也是拥挤了不少人。
　　 老板娘打她俩走进来，一直盯着玉罕瞧，惹得玉罕莫名其妙的，只能微笑着冲她友好地点点头。
　　 玉苏帮玉罕挑好一对长长的银丝般耳坠，正要张嘴问价钱，老板娘先冲玉罕开了口：“阿妹，头发真漂亮，养很久了吧。”
　　 玉罕听到老板娘赞美她，脸一红，一样害羞地冲她点点头。
　　 “阿妹，你若愿意，我岀一千元收购。”
　　 老板娘加重“一千元”的语气，那是非常诱惑的口吻。她们刚进店铺，老板娘目光就被玉罕头发吸引了，忘了招呼店里的生意。她看看摆在铺面一角收购来的头发，再长也不及她的一半长。若是她肯卖，送给外贸出口商，最少也得卖个四、五千。见玉罕不回应，以为她嫌钱少，轻蔑挑一眼，再加价：“一千五百元，想好了，这笔钱，可以买好多东西带回寨子的。”
　　 傣家女子喜欢留长发，允景洪街面上，收购头发的店子特别多。城里和镇上的女人，遇到好价钱，也会剪下来给他们。但寨子人，再需要钱，也不会去打头发的主意。对她们来说，头上留着的长发，是女人一生的标志和骄傲，她们会珍惜到最后变成马尾似的花白稀疏和枯黄。
　　 “再加二百元，算是我送你去发廊的美发费，让他们打理个时髦的发型，要比现在好看多了。”
　　 老板不知啥时候从铺子后头转出来，死死盯住玉罕头发大声说，那贪婪的目光，就像那些到山寨里转悠的鸡贩牛贩和猪贩。
　　 玉罕从墙镜上看到那道带着羞辱人的眼神，若是别人也就算了，这个人偏偏是她在酒店上班时认识的厨师。那时候，他口口声声赞叹玉罕的秀发，油腔滑调地表白，只要拥有这秀发，今生当牛当马也值得。她抢过玉苏手上的耳环归还到原处，趁他还没认岀自己，便跑岀了店铺。
　　 玉苏没料到玉罕头发能值这么多钱，刚才还帮着老板娘劝她把头发卖掉算了，留着土里土气的。她还以为她的话，在外人面前伤了玉罕的自尊心。玉苏叹口气，心说：这表妹平常温温顺顺的，脾气来了却比水牛还倔犟。
　　 玉罕是生气了，她不是生玉苏的气，也不是因为那勐海有了婆娘吃醋了。她从玉苏、厨师、老板娘，还有她今早所遇到的目光语气中，感受到寨子的悲哀，同样都是人，怎么自己在他们眼里就那么不正常呢。
　　
　　 六
　　 玉罕到家时，姑姑已经收摊回来了。今天生意好，她正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手机，数着支付宝和微信上的每一笔收入。这几天，允景洪人越来越多，他们生怕住不上宾馆，提前好几天就来了。本地人不担心，有许多寨子都会开着大卡车到州府庆祝泼水节，他们来允景洪热闹三天后，回到寨子还要再狂欢二天，城里头若是没有沾亲带故的，那公园里，澜沧江畔，天为被褥地为席，一样可以过几宿。
　　 姑姑见玉罕眼圈红红的，就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玉苏，话却是对玉罕讲：“乖囡，咋整了？”
　　 玉苏冲着母亲摇摇头，否认没有招惹她。玉罕不想把心事跟姑姑讲，强扮笑脸道：“姑，我不相亲了，待会就回寨子。”
　　 听姑姑介绍说，那伙子是个大学生，家里还非常的富有。他的像貌她也在姑姑手机上看到了，长得也俊气，跟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匹配呢。也许那伙子只是一时冲动寻开心吧，何苦再去找羞辱。白象湖回来的路上，玉罕已经有主意了，这亲是不愿再相了。要么不嫁人，要么找个跟自己一样，都是寨子里土生土长的伙子。招亲上门来，也好照顾爸爸和妈妈一辈子，又何必贪图城里的生活，遭人无端的白眼。姑姑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句话是没错，但也不能太委屈自己呀。
　　 姑姑很惊讶，都是大姑娘了，看玉罕那么坚决，也不好追问她原因。傣家姑娘的恋爱是自由的，很少父母包办和媒人去介绍，姑姑只好说：“你姑父今天会回来，好不容易下趟山，村村寨寨的人今夜都要往城里赶，等过完泼水节再走也不急呀。”
　　 玉罕无语了，她明白姑姑话中话，这门亲事是姑丈介绍的，她当然要当面给姑丈个交代。姑丈原来是澜沧江上捎排工，自从政府不让砍伐树木后，他在允景洪码头找到一艘大船当上了水手。时间久，被船主看上了，又当上了船长，一年倒有大半年在澜沧江和湄公河上跑货运。
　　 姑丈的船早上就靠了岸，老板请他吃饭，到了下午才回家，还给玉罕拎回一大包东西。玉苏好奇地打开，里面有傣装，有饰品。那傣装，论面料说做工，都是市场上少见人穿的。那堆饰品中，有的还真是真金白银的，看得玉苏端着抱怨的目光委屈地投向父亲。她真怀疑，她和玉罕哪个才是父亲亲闺女。
　　 姑丈不隐瞒，直白道：“这是那伙子妈妈送给玉罕的，无论这门亲事是否能成功，从相片上看，她打心里喜欢上玉罕了。”
　　 姑丈以为玉罕肯定会欢心，没想到她却是满脸的冷漠，他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姑姑。姑姑把他到拉到一边轻声说：“明明说好的，这囡今天突然变卦了，不想相这门亲。”
　　 “那咋成？允了人家的事咋能说变就变，这不是打我们老板一家人的脸。他们可都相上了，只是伙子想借泼水节见玉罕一面。愿不愿意，也得见面后，才有理由回应人家嘛。”
　　 姑丈听姑姑说，就差没跳起来大声嚷了。他是个火性刚烈的汉子，要不怎么能镇住满船的水手。
　　 “什么？是你老板的儿子，你咋不早说呢。”
　　 姑姑只知道这门亲是姑丈张罗的，便不知道跟他老板有关联，心里想，怎么劝，也要把玉罕拉回头。
　　 玊罕也愣了，他听姑丈摆过龙门阵，说他老板在允景洪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澜沧江上跑着他的三条大船，山里头还有一千多亩的橡胶地，城里开发区办着咖啡加工厂，这样人家凭啥相上了自己呢，脸上更是茫然了。
　　 “玉罕，姑丈不会把你往火坑推。”
　　 姑丈放缓了口气，他觉得不该在小辈面前这么的急躁。
　　 “家里给他介绍了许多女孩他都不点头，前不久，老板跟姑丈开玩笑，让姑丈给他儿子找个对象。姑丈当真了，把你的相片传给他了。没想到，他们一家居然看上了。”
　　 姑丈瞒了她们，开始他是把玉苏相片通过手机传给老板的，伙子看了没点头。姑丈不死心，肥水不流外人田，又把玉罕的相片传给老板。没想到他们看后，一家人都同意，约玉罕泼水节那天跟伙子先见个面。
　　 姑丈接着对玉罕说：“我把你家情况如实吿诉了老板。老板说了，你爸虽然断了腿，到省城安个假肢生活是没问题的。如果你们愿意，一家都可以搬到山下来。咖啡厂有宿舍，你爸可以在传达室当个门卫，你妈也可以到厂里食堂帮帮忙，一家人也不闲着了。”
　　 玉罕听姑父这么说也犹豫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难道是傣寺里的菩萨显灵要照顾自己一家人。
　　 姑丈也犹豫了一阵，心想纸最终还是包不住火，于是干脆和盘托出，
　　 “美中不足的是，伙子腿上也有残疾。”
　　 “什么？原来伙子是个残疾人！”
　　 姑姑不忍地把目光投到玉罕的身上，自从哥哥断了腿，嫂子劳累得苍老了许多。
　　 姑丈看岀姑姑的担忧，也看出玉罕脸上变化着的神色，连忙解释道：“那伙子在省城读大学，回来自已找工作，在一家建筑公司做设计师，都在工地跑。走起路，只是有许跛，听说是小时候发高烧时打青霉素给害的，两边腿，长短不一样。”
　　
　　 七
　　 允景洪沸腾了，每条大街上，都是大寨子进城游行的队伍。男人们高挑刺龙绣凤的幡旗，女人装扮上节庆的盛装，戴着山里田间采来各种各样野花编织的花环，露出盘在头上千姿百姿的秀发。她们提着小塑料桶，另一只手里拿着带有绿叶的枝条，一边往桶里沾水，一边往两旁瞧热闹的路人洒。人们争着往前挤，接受她们吉祥的祝福。男人拍起象脚鼓，抚弄三弦和牛腿琴，吹响三孔笛，踏着三跺脚的舞步。走几步退一步，伴着傣家女子款款摆动的身姿，游行队伍就像一条来回荡漾的彩河。游行队伍目的地都是一致的，缓慢地朝州政府方向行进，他们是由衷地感谢政府给他们带来幸福的生活，也祈求西双版纳傣族人明天要更美好。
　　 玉罕昨夜纠结一番后，还是答应姑丈去相亲。她想通了，女人生来都是要嫁给男人的，嫁谁都是嫁。姑丈也说了，那人只是身体有些小缺陷，又不是废人。如果嫁个男人能给爸爸妈妈换来好日子，就算伺候他一辈子，自己的委屈又算什么呢。寺里和尚讲经时常说，做人要感恩，每个人生命来缘于父母，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她现在更担心的是见了面，那人会不会嫌弃她，就像表姐所说的，跟她在一起，都闻得岀她身上有寨子里的泥土和野草味。她曾经使劲在自己身上嗅，没那味，等反应过来后，才知道表姐是说她土。
　　 早上玉罕随着姑姑到寺庙伺奉佛事出来，一家人在路边看游街，已经被人流冲散好几回。最后一次见到姑姑时，玉苏没影了，姑丈也跟水手们上船喝酒了。她跟姑姑在小摊上吃了碗米线，姑姑说家里还有事，叮咛她玩得别忘了傍晚孔雀湖公园的约会。这种事，是不能有人相陪的，在伙子面前，自己可要多长几个心眼来应付。
　　 这时间，游行队伍已经散了，年纪大一些的人难得见到了，满街上都是傣族的少男少女了。有城里的，更多是寨子上来的，还有那些外地来的游客也随着他们疯狂了起来。他们要么提着桶，要么端支大水枪，毫无忌讳地往异性身上放肆地泼，放肆地喷，就连那些平时一本正经板着脸的消防战士，趁着消防车上街给人们供水的机会，也是兴奋地拿着水枪往两旁高楼大厦射。那水柱，冲起来有几十米高，然后天女散花似的洒下来。整个允景洪，四处响起傣家人只有节庆仪式和喜宴上喝酒时，才会喊岀“水水水……”的欢呼声。
　　 泼水节，也是傣家男女谈情说爱求偶的好日子，别看那些伙子玩很疯，其实心里都有谱，兴许这三天的泼水节中，就能泼来一个心爱的姑娘。
　　 玉罕心里装着事，没有加入狂欢的人群。前几年泼水节，她跟表姐总是招惹来伙子们满街追，身上衣裳湿得就像刚从水里捞起来。尽管王罕躲着藏着偷偷看热闹，但身上还是湿透了。她想起昨晚换了的衣服还没洗，这身衣裳是要穿着去相亲的，现在又是汗，又是水，很是难为情。她摸腰间别着的荷包，原本是不打算花这些钱的，现在想通了，该给自己添一套傣装了，晚上的约会现在在她心里变得重要起来了。早上姑姑要她穿上姑丈带来的衣裳，她不肯，哪有穿着人家给的衣服跟人家相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