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姗姗嗅晚香(散文)
田野呼呼刮起了大风,香女裤子上的两块大补丁被风吹散了架,悬挂在裤脚上的大半块补丁在风中瑟瑟抖动。
“哇哇哇哇”香女回到家中蹲在地上,双臂抱膝大哭。怎么啦?她的母亲急问。妈,我不嫁。我不想像婶子那样。香女的母亲了解情况后,说,说傻话呢,女人终归要嫁人。香女忽然起身,抹着泪水说,妈,嫁人可以,我得自己找。她的母亲愣住,不知道女儿怎么会说出这句话,还是听说了些什么,前几天还托媒婆给她找婆家,这几天就上门提亲。
晚上,香女的弟弟搂着她说,姐姐要嫁人吗?不要我呀。姐姐不嫁,姐姐要弟弟。香女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几天后,媒婆子拿着聘礼满脸春风地进屋,香女念她母亲的遭遇,没有当着媒婆的面大发脾气,冷冰冰地说,妈,难道我的命要像你和大姐一样,你才好受?难道我要像这位媒婆子一样到处替人说媒,收人家的礼度日,你才好过?怎么说话的,真是的。媒婆子灰头土脸灰溜溜地走了。香女的母亲像根木桩杵在原地,泪水扑扑地往下掉,说不出一句话。
五
1965年,临过年还有个把月。这一年,妹妹要上学校读书。香女的母亲早早地盘算好,把圈里的那头猪杀了,瘦了点,好歹能到集市上卖些钱给香女做一套新衣服。再留些做腌椿肉,香女一直想着这一口。不幸的事发生了。
香女一大早就打了一大筐猪草回家,想着把猪养骠些,可以多卖些钱。还没到家,就听见屋里嚎啕的哭声。香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乱扔下竹筐,径直向屋里跑去。这日子怎么过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喔。她的母亲扶着猪栏哭涕,继父蹲在地上直跺脚,情景比死了人还难过。猪死了,身体僵硬。是昨天夜晚死的,傍晚,香女还喂过它;猪的命比当年邻居婶子的命好,猪没有挨过饿,临了还躲过一刀。它有灵性,这猪有福气。香女这句话劝住了母亲。
1966年的初夏,村里好不热闹,矿上招人;香女的母亲听说矿上经常死人,不同意她去。妈,知道我小时候为什么常去阁楼上吗?我想看看外面的星星是啥样。
同村去矿上的人受不了苦,许多人没干多久回了村。人工修路,开山,挑矿……香女咬牙坚持着,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每次回村,那些咬舌根子的妇女都会皮笑肉不笑地冲香女主动打招呼。香女穿着工作服,背着包走进四合院,人们都投来羡慕的眼光。香女是工人啦,国家给你发工资了。院里人对她夸奖,投来羡慕的眼光。香女从包中拿出雪白的馒头和肉包,看见妹妹弟弟大口吃的样子,她想到了死去的婶子。妈,隔壁婶子的三个孩子怎么样了?这两年怎么没见啊?香女问她的母亲。婶子的两个女儿远嫁了,她的男人带着儿子不知上哪了?唉,不说这个,你在矿上有没有喜欢的小伙啊?香女的母亲关心地问道。妈,我还小着呢。香女红着脸说。每次回村,香女都会把单位上发的劳保用品,手电筒、肥皂什么的拿回家中贴补家用。又从每月的工资拿出十几二十块钱给她的母亲,这些钱都是香女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香女的母亲每次都泪水莹莹地说,家里总算有着落了,苦日子到头了。
香女的母亲言中了,香女在矿上的确有喜欢的小伙。小伙和她同龄,是春天生的。1968年的冬天,天气特别寒冷。香女为小伙送去一件亲手织的黑色毛衣,坦言说喜欢他。小伙子说他家里很穷,有七姊妹,不想连累她。香女情急之下把她的经历全部倒了出来,小伙听后竟也哭泣起来。两个命运相同的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香女是我的母亲。小伙是我的父亲。这一年的冬天,在家中只有一张自制的饭桌,一张床,几张方凳,极为简陋的条件下,他们没有告诉双方父母,在工友的祝福声中完婚。
六
1969年,有两件喜事,虽然同属一件喜事,却发生在两个人身上。母亲怀孕了,外婆也怀孕了。
母亲怀哥哥时,特别想吃酒酿,外公会挑着酒坛走几十里路送到矿上。1974年,外公病故,母亲特别伤心。她说外公虽然不是亲生父亲,十多年里对她是好的。这一年,我三岁,弟弟不满两岁。父母要上班,单位当时又没有幼儿园。哥哥只好放在乡下的奶奶带,我放在外婆家带,弟弟年幼,待在父母身边。听父亲说,哥哥到了读书的年龄,我们三兄弟才聚在一起。
母亲把我放在外婆家里带,担心我会哭,陪了我两天。母亲带我去她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小溪、阁楼、菜地、猪圈……母亲到田地里采摘野菊给我,哄我开心。回矿上上班那天,我浑然不知母亲马上要走,等我和小姨玩累了,找妈妈,方知母亲去了矿上上班。听外婆说,那天晚上我睡觉时浑身抽搐,把外婆吓坏了。外婆用黑纱布包裹米粒,在我后背上轻柔,边揉边喊:外孙狗,摇摇尾巴就会走。我才得以安稳入睡,这种土法子每逢在我受到惊吓,睡觉不安稳时,外婆都会如法炮制,百试不爽。外婆说米粒是天赐之物,黑纱布代表肥沃的土地。
二姨妈长相算好,加上普通话说的还标准,在村广播站干了播音的临时活儿。舅舅在十里地以外的地方念初中,只有周末才会回家。这样以来,家里的农活基本上都是外婆一个人干。外婆的眼神不好,又不舍得点灯,到了晚上就跟瞎子一样。外婆只有把白天把所有的农活干好,晚上才得以休息。
时间久了,我和院子里的孩子成了朋友,他们羡慕我会说普通话。院里的大人们一旁笑称我在“打官腔”,一边又说普通话好听。那个年代,能说普通话竟也算得上“本事”。
外婆经常跟我说母亲小时候的事情,说母亲吃了很多苦,但她从来不说自己。外婆的经历,是在我长大之后母亲才慢慢告诉我的。
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大宅院里的住户陆陆续续离开,搬进了砖盖的新屋。二姨妈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舅舅也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空荡荡的大杂院成为历史的缩影。这里盖起了一幢幢三层楼的新房,昔日的光景活在曾经在这里居住过人的心里。
那条曾经让母亲和外婆伤感的河流依旧静静流淌着。直到这里修筑了一道河坝,母亲不再是伤感,而是悲痛欲绝。
1989年夏天,没有一丝风。舅舅的两孩子去坝上游泳,大点的不敢下水,拉着弟弟说,我们不会水,看看就是。看见坝里不少孩子睡在厚厚的禾杆上,没有什么情况发生,舅舅的小儿挣脱他哥哥的手,也躺在禾杆上面。河面喧闹,浸饱了水的禾杆在缓缓下沉。那些睡在上面的孩子漫不经心地游泳离开,舅舅的小儿不会游泳,跟着禾杆往下沉。其他的孩子慌乱了,没人敢去救。等大人赶到,舅舅的小儿早已沉入水底。
一年后同样的夏天,外婆匆匆归西。外婆是喝敌敌畏自杀死的。母亲知道自从舅舅的小儿意外后,舅母对外婆有了隔阂,埋怨外婆没能看管好孩子;许多年后,父亲告诉了我,外婆的死因。当年舅母曾说过外婆,你干嘛不去死。外婆去找三女儿哭诉,她叫你去死,你就去死呀。二姨妈随口说了一句。外婆或许真的太累,或许那一刻,外婆认为这样才能解脱。我对外婆的这一作法不想多议,除了同情和惋惜,我的伤心在那天母亲用头磕棺,面对外婆遗体悲恸的那刻,我才深知相依为命的深刻含义。没有人比母亲哭得伤心,外婆所有的经历唯有母亲最清楚,疼与痛在送外婆上山那天,母亲的嗓子被哭得说不出话,像个哑巴跪在外婆坟头,只有泪水“扑扑”地成线流。
母亲至今也不知道外婆真正的死因。父亲告诉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的事情都烟消云散,不告诉母亲更好。
七
2018年年底,父母简单地在一家餐馆叫“菊花厅”的包厢举办了金婚宴,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上,祝福父母结婚五十周年。
那天,母亲把她亲手做的拿手菜——腌椿肉带去了餐馆。
母亲一边细嚼慢咽吃着被油炸至金黄的香扑扑的椿肉,一边喝着她爱吃的酒酿,脸色很红润。当我发现母亲的眼睛开始湿润,七十岁的母亲忽然放下筷子,举杯说道,敬我的老娘,敬我的老爹。母亲的举止让大家愕然,父亲安慰母亲说,晚香啊,今天是好日子,开心些。亲身父亲生了我,我才有了名字。第一个继父对我不好,可养了我几年。第二个继父对我最好,人上了岁数,什么恨心都淡了,没了。母亲的这一番话,我方才领悟要想安然若素,唯有在漫长岁月磨砺。
妈,你知道吗?你的名字在古诗句中意指菊花呢!你瞧,墙上挂了好几幅菊花图呢!我对母亲说。
呵呵,是嘛。画得真好!母亲仔细看着墙上画的菊花,笑容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