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怀着希望怀着痛(小说)
云文秋忽然想起了白天的事儿,心里的委屈又开始泛滥。她很希望苗信德能道个歉,哄哄自己,可苗信德仿佛就当云文秋根本不存在一样,自顾自地“噔噔噔”地走了出去。云文秋更加难过、生气,眼睛里不由得又蒙上了一层雾气。
就在这时候,苗信德在院子里厉声喊道:“X你妈的,你走不走?”
云文秋没想到苗信德竟然还是这种话,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腹中的胎儿忽然又动了一下,仿佛正慵懒地打着哈欠,翻了个身。
云文秋忽然记起前天上班时,自己科室的女同事七嘴八舌地炫耀,她们怀孕时在家里受到的国宝级待遇。当时她还感觉她们做作:有那么娇气吗?我怎么感觉除了出门时肚子会先挺出门外,其它的行动不太受影响呢?还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苗信德这是在干什么?难道他就忘了我正怀着身孕吗?难道孩子生出来将来不叫他爹?难道……刚回忆了一个片段,苗信德又在院子里吼了一嗓子:“X你妈的,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就死家里吧!”
一听苗信德还是这一腔,云文秋赌气地回了一句:“不去了!”
她满心以为,苗信德就算看在这一天的加班费上也会回来哄她一下,这样她满肚子的委屈也就烟消云散了。
还不错,云文秋真的听到了苗信德回来的声音。她心里一软:看起来他还是在乎自己的。
趁苗信德还没有回来,云文秋拉了一床毛巾被蒙了头,假装真在赌气。其实,她何曾想过不上班呢?那可是一天的加班费,一天顶平常两天的工资,这可是她和苗信德两个人一个周的菜钱呢!
云文秋单位的管理层真的是人才辈出,将加班费掐得很紧:如果一个月之内有休班、病假,算工资的时候先去掉加班,不论是周几休的;平常如果有不可抗拒的因素,比如停电、原材料进不来等造成的休班也得先扣除加班——这天休的就等于周日调休了。
她也知道,他们再不走就会迟到了,而迟到照例还会扣钱。现在她也不指望苗信德哄她了,只要他能用平和的语气来叫叫她就行。
苗信德“噔噔噔”地闯回来,恶声恶气地吼:“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到底走不走?X你妈的,你哪来的这么多熊毛病!”
云文秋的梦境一下子被打断了。听着苗信德恶狠狠的声音,从毛巾被角没盖严的小口里看到他倚在卧室门框上呲牙咧嘴,正用手虚点着自己的额头。云文秋感觉自己胸口的鼓胀一直延伸向眼睛,顶得她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
她知道苗信德这是要做茅坑里的石头,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更何况她根本就不会吵架!此时苗信德的言语、模样、行动更是成了封住她口的强力胶!顺带着还将她所有的委屈、愤懑、不解,全部封进了她的心里。
她一言未发,顺手扽灭了床边的电灯,任由满脸的泪水恣意地抹到蒙住头的毛巾被上。跳动的灯绳独自地荡悠了两下,随之安静了下来。
“噔噔噔”苗信德故意将地跺得山响,却也没忘了在临走时关掉另一间的灯。他心里也是满腔怒火——这个该死的老娘们儿,真能矫情!说你两句就不上班了?你以为你爹我还得用八抬大轿抬着你?偏偏不能惯着你这些熊毛病!
3
云文秋哭够了,大约是心中的委屈和愤懑随着眼泪流走了不少,她又记挂起她的工作和加班费。
他们科室每天晚上都有三个女孩轮流值班,今天晚上她突然不去,那两个不明情况,明天早上在领导面前都无从说起吧?一旦领导认定了她是旷工,不但加班费没有了,那可是要扣三天的工资的!更何况她们平常都那么好,突然间招呼都不打一个,说不定她们也会记挂着她,这一晚上都不会安心吧?
还不知道离开自己地球照样转的云文秋,脑子里一刻也不闲地胡思乱想着……
终于,她躺不住了,伸手摸索到了灯绳,随手一拉,准备起床去上班。
谁知,她感觉手里一紧又一松,好巧不巧的,灯绳竟然就在这一次被拉断了一大截!
“真倒霉!”她嘟囔着,赤着脚丫子爬下地,摸索着去另一个房间打开了那间的灯;又搬来高凳子,放在只剩一点小尾巴的灯绳下面——她得打开这间的灯找她的袜子和钥匙。
踏在凳子上还是有点儿矮,她站在上面使劲地踮着脚尖、伸长手臂,勉强地用中指和食指夹住了残存的灯绳;将两根手指使劲并着往下夹,灯绳被捋直了一点,她的大拇指也可以使上劲儿了。
她心里一阵轻松,三根手指一起用力使劲往下一拉,“啪”电灯没有应声而开,而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灯口上脱落,掉在了地上跌得粉碎!
云文秋目瞪口呆,想不出这一天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地上不知哪里就会有碎玻璃,不敢再找她的东西了,在凳子上站了一会儿,慢慢地摸索着下了地。她不敢抬脚,两只脚擦着地面,慢慢地一路蹭向了她放鞋的地方。
关了另一间房子里唯一的一盏灯,云文秋锁了门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里漆黑一团,天空也没有半点星光。她犹豫了,都这么晚了,真的要自己去上班吗?要走的路可是有很长的一段没有路灯啊。不过,曾经在心里面说服了她的道理马上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站在院子里,她很快就有了主意。苗信德的一个表哥——许代霖,一直在云文秋他们租住的房子前面那排门面房里开店。
许代霖打开门,揉着惺忪的睡眼吃惊地问:“怎么是你,佳怡?可是信德有什么事儿?”
“他没事,三哥。”云文秋先递上一颗宽心丸,又说,“今天晚上上班时,我忽然肚子痛……”
“肚子痛?”许代霖一下子清醒了,“是不是要生啦?信德呢?”
“不是,三哥,你别着急。”云文秋看着差点儿引起误会,赶紧解释说,“还有一个半月才到预产期呢。没事儿,我肚子现在也不疼了。”
“哦——”许代霖长出了一口气,“还真吓了我一跳。没事儿就快回家睡觉吧,你现在得多休息。”
“三哥,”云文秋忍着心里的委屈,没事人一样笑起来,“因为上晚班那阵我肚子疼,苗信德就先走了。现在我不疼了,得去上班,可天太黑了,想让你去送送我。”
“大半夜的你又这样了,上什么班上班?你三嫂子怀孕时,早就什么都不干了。”
“三哥,这要是大冬天的,我也就不把你从热被窝里叫醒了,现在是夏天,能好点,还得辛苦你一下子。”
“嗨,你这是说哪去了,我一个大老爷们还怕晚上走这一趟?我是看着你一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不容易。”
“三哥,我还是去吧。我不去我的活没人干;再说我也没请假,别明天让领导给我记旷工,那扣钱就多了。”
“按我的意思你今晚还是别去了,”许代霖推出他的摩托车说,“管他旷工不旷工呢,挺着个大肚子,白天能干点儿就不错了。挣钱养家是老爷们的事,苗信德肯定也不会心疼你这几个工资。”看云文秋走到了摩托车跟前,他又接着说,“你们领导也真是的,你月份都这么大了,还安排你值夜班,你说这万一有点什么意外谁担当得起?平常看苗信德挺会办事儿的嘛,他就不能去找找你们的领导,给你换个轻松点的活?这大半夜的让个孕妇值夜班,真是不像话!”
“三哥,这不能怪他,也不能怪我们领导。我们的工作是技术活,差不多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是谁都能替代的,单位也没办法照顾我们。”云文秋坐上许代霖的摩托车解释道,“其实,我们在科室里还好些,工作轻松,想坐着就可以坐着;车间里那些女工才累呢。我就看到有的女工头天还挺着大肚子在车间里干活,第二天家人竟然就来厂子里分红皮鸡蛋了。没办法啊,我们厂子只有90天产假,碰到大月31天都不给增加。为了产后能好好恢复一下、多照顾照顾幼小的孩子,大多数人只能干到临产……”
“别侧坐,分开腿坐着。身子都这么沉了,还要那么些好干什么?自己学着当心点儿,自己照顾好自己。”
云文秋答应着照做了,她心里感到暖乎乎的。
“唉——做个女人也真是不容易……”三表哥发动了摩托车,他后面的话让头盔、风声给淹没了……
4
许是夜深了,许是云文秋的公司有些偏僻,有很长的一段路,他们竟然没碰上一个人。
人真是奇怪啊,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感觉害怕,可若真的突然从哪里闪出一个人来,应该会更害怕吧?
不过有了许代霖的保驾护航,云文秋很快就安全地到了公司门口。
厂房正对着厂门的墙上没有窗户,厂区稀疏的路灯仿佛迈入高龄的瞌睡人的眼。
“你看,我说让你今天晚上别来了吧,你还不听。人家大门这不是已经关上了?”许代霖推了推公司的大铁门,对正静静地站着的云文秋说。
云文秋说:“大铁门的边上就是门卫室,保卫科的办公室也在门卫室的边上,保卫科的人不会走远。”
“有人吗?”许代霖“哐哐”地使劲地摇晃着大铁门。寂静的厂门口,打门声和叫喊声清晰而响亮,可却并没有换来保卫科的回应。
“许是巡逻去了吧?”云文秋猜测着,“三哥,你回去吧,我自己在这里等一等。”
“他们不会那么勤快吧?也许值班的把大门一关,找地方睡觉去了呢。”许代霖又推了几下门。
“也有可能。三哥,这么晚了,你回去睡觉吧,我在这儿等等看。”
“我敢把你自己扔在这大门口啊?”许代霖端详了下大铁门,将脚放到锁钮的位置,然后爬上了大铁门,落到了厂区的里面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找找人。”
许代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云文秋也向前仔细地端详起那个出入过无数次、却熟视无睹的大铁门。
门很宽,不是实体的,而是由纵横交错的粗方管焊接而成的。许代霖爬过去的这扇门,除了原有的横档,还有一个粗大的锁钮。那位置的高低正好适合踩踏着爬过门去。
很快,许代霖回来了。他从大铁门里爬出来说:“门卫室和保卫科里面都是黑咕隆咚的,我叫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应,不会有人来给你开门的,我带着你回去吧。”
喊人的事情不用许代霖说,云文秋在外面也能听得到。
“没人也好,我还不用多说话。我们的办公室也在一楼,索性我也从大铁门上爬过去,然后再让我的同事给我打开窗,我从窗户上跳进去,这样还没有人知道我来晚了呢。”云文秋把事情想得简单无比,似乎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怀孕七个多月的大肚婆。
“你疯啦?”云文秋话音刚落,许代霖就叫起来,“你不知道你自己挺着个大肚子?你愿意疯,我可不敢陪着你疯!”
“三哥,没事的。不信你看!”云文秋说着,左脚踩着门下部的一根横铁管,将右脚也往那个大锁钮上抬去。
“你给我下来!”许代霖一把从后面抱住了云文秋,大声喊道,“不许爬!你挺着大肚子呢!”
“三哥,你放手,我没事儿。”云文秋动弹不得,她扭头劝着许代霖。
“不行,你先下来。你真要爬,我先给你把苗信德找出来,要是他同意你爬你再爬。”许代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大哥大,“看你平常文文弱弱的,竟然还敢挺着大肚子爬大铁门!你以为你是蜘蛛侠?依我说回去行了,一天班不上能怎么的?特殊时期,少挣个就少挣个呗,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云文秋拗不过许代霖,只好又将脚缩回到了地面上,然后说:“三哥,你把电话打给谁?他没买大哥大,他们车间办公室的电话晚上也没人接。”
许代霖又劝云文秋回去,可云文秋却坚持,既然已经到了大门口,要进去。许代霖无奈,嘱咐云文秋在门口等着,他去叫苗信德过来,准备两个人一里一外、一个送一个接,把云文秋弄进去。
云文秋担心许代霖找到苗信德,苗信德会以为云文秋已经说破了他俩吵架的事,再找由头跟她吵架。待许代霖爬进铁门,消失在黑暗里,她马上又来到了大铁门前。
她先是双手扳住铁门上的一根横档,然后抬起右脚放到那个宽大、厚实的锁钮上;再双手助力,左脚向上也踏在了锁钮上。锁钮虽宽,并排搁不下两只脚。云文秋不敢停歇,她尽力地抬高右脚,往大铁门的顶部搭去。沉重的肚子确实碍事,云文秋不敢往前探身,只能竭力借助双臂的力量。她那麻杆儿粗的胳膊,上臂肱二头肌高高地凸起,右肩使劲往右倾斜,脊背尽量往后,肚子尽可能地离开钢方管一点距离,而后左脚跟着上缩。
终于,她成功了。
蹲坐在大约只有五厘米宽的横档上,看着四周、脚下漆黑一片,云文秋感觉自己的心不是在跳,而是在颤;而肚子里的孩子此时仿佛也急于出世来帮助他的妈妈,踢腾不止。这可是她的希望啊,或许是她后半辈子的全部希望,可不能让孩子有一点事!她一下子怕极了,双手紧紧抓住横档,冲着黑沉沉的前方大声地喊着“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