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一米六二的路明，用他这一生绝无仅有的速度，终于在村口拦住了钓客们的车。这次他没有说话，直接往地上一躺，为了增加路障面积，他把自己摆成了一个“大”字。这个时候，他突然失去了之前狂奔时的不甘和愤怼，也没有想象中的屈辱和心酸。他第一次有机会用心观察故乡的天空，钓客们的嬉笑怒骂和发动机的轰鸣听起来似乎有些遥远，湿漉漉的泥土地温馨而又柔软，像母亲的怀抱，让他感到非常轻松和惬意。
　　 钓客们的车并没有熄火，他们想用发动机的噪音吓走这个矮小瘦弱的乡下男人，然而他们失败了，这个乡下男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激怒了他们，让他们有一种想上去往死里揍的冲动。然而这种冲动很快就消失了，在他们背后，一个男人正杀气腾腾地向他们走来，虽然只有一个人，却仿佛有千军万马的气势。其实这个人走得并不是特别快，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只是饭后随意走走，消消食，但是步子一大气势就出来了。乡间小道上，秋收后扎的禾把分列两旁，有点像严阵以待接受检阅的卫兵。他三十几岁年纪，一脸不屑地看着皮卡车，就像在看着路边一坨土疙瘩；已经秋收了，又是雨后的清晨，钓客们都穿了厚厚的外套，这汉子却光着膀子，他的肌肉异常发达，一块块虬结在一起，配上古铜色的皮肤，给人一种铁打的感觉。他也不说话，直接走到副驾驶位置，粗暴地拉开车门，右手捏成拳头，似乎随时要砸下去。
　　 皮卡车熄了火，光膀汉子冷冷地看着钓客们，说：“我叫路虎，是本地的好汉。不跟你们废话，你们是讲拳头还是讲道理？”他的目光很含蓄，只是偶尔扫出一点寒芒，被他看到的人顿时心里一紧，情不自禁地打起鼓来。
　　 钓客们忙不迭地点头，“讲道理，讲道理。”
　　 通过近距离，他们发现光膀汉子裸露的皮肤上没有一丝鸡皮疙瘩，这让他们觉得他不是刻意显摆肌肉，而是根本就不觉得冷，甚至他还可能有点热。这时候，路庄的村长也恰到好处地出现了，和钓客们商量了一下。
　　 商量的结果是：钓客们再拿出两千块钱。因为按照村长的说法，村里很多人都往水库里放过鱼苗，因此这些人都有股权。而路明只是水库值守人员，他和钓客们的口头协议纯属无效。
　　 路虎走到车头，“死起来，丢人现眼的。”
　　 皮卡车已经绝尘而去，只留下两道歪歪斜斜的车轱辘印，让道路更加泥泞不堪。随后就有三个少年骑着单车从一旁经过，单车轮精准地跟随着车轱辘印子，瞬间就飘过了路庄村道，上了公路。
　　 公路上，邻村周庄的赶鸭人擎着一根六米长的斑驳竹竿，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指挥着一百九十八只水鸭，井然有序地在大桥镇公路上缓缓流动，鸭子们姿态悠闲，神色淡定。公路两旁无边无际的稻田刚被仔仔细细地犁过一遍，田里的湿土疙瘩星罗棋布，有几个半大小子正身轻如燕地在这些土疙瘩上飞来飞去。稻田里灌满了水，映照着天空无数涌动的黑云。几个少年骑着单车，并排着风驰电掣地冲过来，吓得鸭子们扑腾扑腾地狼奔豕突，几根鸭毛飘落在赶鸭人面前。
　　 “急着去投胎啊！”他狠狠地啐了一大口。
　　 与此同时，路虎也对着赶鸭人啐了一口。路明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虎哥，中午和村长来我家喝酒，我叫莲莲去弄几个菜。”
　　 路虎的眼神很深邃，像是在看着远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还是水鸭好吃。”
　　 两人分开后，路明回了一趟家，对莲莲说：“中午村长和路虎哥来喝酒，你去弄几个菜。”在他的预想中，莲莲应该会坚决拒绝，并臭骂他一顿的。但莲莲什么都没有说，直接就去扫地擦桌子杀鸡洗腊肉，他想不到一向高冷的妻子竟然有如此勤劳和贤惠的一面，不禁暗暗欣慰。在莲莲劳作的过程中，他踱步到了庄前，刚好看见路虎摇摇晃晃地骑着单车出了庄子。远处，赶鸭人正赶着鸭子往路庄水田进发。他回到家里，竟意外地发现莲莲在镜子前梳妆，他也没有多想，在偏房里翻出一担箩筐，在上面铺了点干枯的稻草，然后再次出门。等再次回来的时候，箩筐里已经多了四只水鸭，他得出一个结论：水鸭比鸡笨多了。他不敢耽搁，挑着箩筐走到路虎家，把四只绑好了腿的鸭子倒进了牛棚，然后踏踏实实地回了家。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一直想向路虎说鸭子的事情，又一直没有机会。到后来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村长先走，他送到池塘边上，回来时在走廊尽头刚好撞见路虎和莲莲挨在一块。他对路虎有一种天生的畏惧感，在路虎即将转头过来的那一瞬，他向墙后拼命一闪，竟是前所未有的敏捷，只是心脏却扑腾扑腾跳个不停。他回到酒桌上坐下，望着门外广袤的田野，吃了一会剩菜，一种难言的忧郁越来越浓厚。
　　 后来，他坐到了门槛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原野上的风景不断变化着，一阵清风吹散了天上的黑云，阳光再次普照大地，颇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他看到赶鸭人在鸭群中来回走动，一边指指点点，像是一个大将军在指挥千军万马；看到路教授夫妇带着路唐唐在村道上散步，夕阳将他们一家三口染得金黄；看到路开文背着硕大的书包跑得飞快……再后来，他看到赶鸭人满脸焦急地进了村子，又和村长一起走了出来，两人在村口聊了很久。
　　 路明当然知道他们在聊什么。路明洗了一把脸，捏紧拳头低吼一声，然后毅然决然地出了门，热情地邀请村长和赶鸭人来家里喝茶。在喝茶的过程中，他透露了两个信息：路虎说过水鸭好吃，他的牛棚好像有鸭子的叫声。
　　 赶鸭人胆战心惊地走在去路虎家的路上，在此之前，他听说过许多有关路虎的传说，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是他曾经在大桥镇和别人打架，打架的理由是看不惯别人骑单车带着对象。那一架打得轰轰烈烈，有无数个版本，最保守的版本是他一挑四并大获全胜，最离谱的版本变成了他一个人单挑一个民兵连。当然，那些传闻过于遥远，震慑力已经大大降低。让他害怕的是前不久的李大头被打事件。他曾经见过李大头，很高大很强壮的一条汉子，气宇轩昂，声如洪钟，给别人一种相当牛逼的感觉。他实在是很难理解这样的汉子居然被路虎两拳就收拾了，他简直想象不出来当时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短短的一百来米，赶鸭人居然走了七八分钟，一根“相思鸟”牌的香烟抽完了还没有到。他突然有些愤懑，又有些自卑，他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成为路虎那样的好汉，他发现自己不光欠缺路虎那样的体格，更欠缺的是路虎那样的野性。他十分明白路虎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的原因是自己只能养鸭子，他甚至对路虎的看不起自己很认同，因为他现在也有些看不起自己。
　　 在走进路虎院子之前，他冒出的最后一个想法是：路庄有没有人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是不是所有人都只叫我赶鸭人，而不是周建国？
　　 他想起了自己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分别叫周文，周武，都在大桥中学读书。他回忆起每次去学校的时候，两个儿子在同学们面前躲躲闪闪的样子，仿佛不想承认他是他们的父亲。他觉得今天应该做一件事，让自己的儿子们以他这个父亲为荣。对，我叫周建国，我今天找路虎，找大桥镇最彪悍最暴烈的路虎，来要回属于我自己的四只水鸭，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有一点好怕的！
　　 路虎光着膀子坐在院子里吃饭，他那个院子并不大，然而地势很高，给人一种龙蟠虎踞的感觉。路虎黝黑的皮肤、浑身的肌肉疙瘩，以及粗野的进食动作，向四周辐射出一种狂暴的气息，让他望而却步。他也看过电影，电影里面有很多身材健美、肌肉发达的武打明星。但那些人的肌肉都没有路虎的震撼，明星们的肌肉是饱满的，柔和的，赏心悦目的。路虎的肌肉却是粗线条的，野性的，暴力的，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头猛兽。赶鸭人看着路虎嘴里吃的东西，那分明就是一条鸭腿！他还想再走近一点，路虎两只冷冰冰的眼睛已经向他扫来，他顿时逃跑一样狼狈退却了。
　　 赶鸭人向村长发誓说路虎在吃他的鸭子，而路明保证说路虎家里今天绝对没有杀鸡，近几天也没有，路虎家里根本就没有养鸡，所以他正在吃的只有可能是水鸭。村长沉吟了一下，缓缓说：“要不，我打电话叫王所长过来一趟吧！”
　　 王所长对这种小事很不屑，但架不住村长的一再请求，还是亲自来了一趟。他和村长、赶鸭人到路虎家里明察暗访了一番，又一无所获后，十分扫兴地骑着摩托回了镇上。
　　 暮色苍茫中，赶鸭人赶着鸭子回到了周庄，他把鸭子点了一遍数，得出的结果却是一百九十八只。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又叫上两个儿子帮他一起点数，父子三人点了三遍，答案都是一样的：一百九十八。
　　 他也如同路虎一样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煮熟了的鸭子会飞回来？
　　
　　 三
　　 路开文起床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炒了一碗油盐饭，结果炒得有点糊，将就着吃下了肚子。在吃饭的过程中，他不无遗憾地想道：还是妈妈在家的时候好，妈妈炒的油盐饭香喷喷，妈妈还会细心地准备好中午吃的菜。但爸爸和妈妈经常会吵架，妈妈一吵架就会去外婆家，算下来竟是不在的日子多。
　　 早饭后，他背着书包上学，他这个书包硕大无比，原本是路虎外出做工时用的工具袋，帆布底子，相当结实。相传在民国时期，路庄祖上乞讨为生，因此同学们点评路开文的书包是要饭袋，路开文背这个袋子是继承祖业也有人称他为“一袋弟子”。路开文并不生气，因为他知道生气也没有用，能让他们闭嘴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跟他们纠缠，等他们自己觉得乏味。
　　 到大桥中学去的路有两条，庄前大路和庄后小路，大路迂回然而平坦，小路崎岖却是捷径。庄后就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天色尚早，路开文踏着朝露走了几步，突然想起在路教授家里看到的一本书，里面有一句“鸡声茅店月”，他对这句诗朦朦胧胧一知半解，却极其喜欢，忍不住反复轻轻念了起来。念着念着就走进了一片竹林，正好碰见路虎迎面而来，父子两人在竹林中相遇，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一旁草丛中传来“噗噗”的声音，路虎钻了进去，随后就灰头灰脸地爬了出来，手上拎着一只野鸡，自言自语道：“怪不得不飞，原来是在孵蛋。”说完把另一只手向路开文递过来，却是两个野鸡蛋，在路虎粗糙的大手中滴溜溜转动。路开文接过了鸡蛋，小心翼翼地收进书包，只见路虎关怀备至地端详着野鸡，就在路开文以为他会把野鸡放生的时候，他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断了野鸡的脖子，然后下山走了。
　　 路开文呆了半晌，等到路虎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悄悄地爬进野鸡窝，那里还有十几个野鸡蛋，铺出一个圆形，摸上去还有温度。他很为这些蛋感到可怜，于是把蛋都一一收进书包。等到了学校，他对同桌的唐唐说出一个计划，两人顿时一拍即合，于是都把上衣撩起，一人裹了七八个蛋在肚皮上，想着只要温度够了，这些蛋就能孵出小鸡。等孵到两节课，突然见到路虎就站在教室外面的窗户边上，不禁有些忐忑不安。好在路虎只是给他送来中午菜，随后就走了。路虎一走，身边的女同学们就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兴奋地问他：这是你爸爸吗？好帅啊！好有男人味的！
　　 路开文丝毫没有感到自豪，他把罐头瓶子装的油煎刁子鱼放到桌上，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唐唐“哇！”了一声，说：“虎叔煎的鱼最好吃了，你要给我一条！”路开文答应了。这个头一开，同学们纷纷恳求，路开文不懂拒绝别人，基本上都答应了，顿时分出去七八条。再后面有人开口，他就没有答应了，说：“再给你们我就得吃光饭了。”
　　 座位在教室最后面的李雄不屑地冷哼一声。他把课本摞得很高，如同一座掩体。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参照画报上郭富城的发型，对着镜子梳了三节课的中分。只有在临近下课时，他才会把镜子梳子塞进课本里面，然后吆喝着玩“斗鸡”。自从李雄把这个游戏带到大桥中学后，所有的课间休息都会有无数的学生在教室空阔处激战。路开文当然对这类野蛮粗俗的游戏不屑一顾，就如同他对同样野蛮粗俗的李雄不屑一顾。但号称在李大头那里学过气功、外号“雄鸡”的李雄，同样也看他不顺眼。他看到路开文正从前门经过讲台回座位，于是故意在斗鸡时加大力量，把比他矮了二十公分，体重低三个级别的对手狠狠地撞向路开文。路开文的体型比这个对手更加瘦弱，顿时就被撞倒在地，倒地还不要紧，又把老师倚在墙上的教鞭折成两截。到上课的时候，老师问起教鞭，李雄等人异口同声说是路开文弄坏的。老师顿时怒不可遏，要路开文赔一根新的教鞭，路开文打听了一下，最便宜的要十几块钱，他又不好向路虎开口，顿时忧心忡忡。
　　 到了中饭时间，大家进了食堂，打了饭，路开文把鱼一条条铺在饭上，这些刁子鱼都是一般大小，被煎成金黄色，还渗着油，同学们围了过来，说：“你答应了给我一条的！”一人夹去一条。李雄也闻风而来，说：“我们三兄弟要三条！”一下夹去三条，喜滋滋地端着碗走了。眼看着碗里的鱼越来越少，路开文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好开口拒绝，只见唐唐凑了过来，麻利地夹走最后一条鱼，“你可是第一个答应我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