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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丹枫】蚕说(小说) ——林虑山纪事


作者:自在 布衣,263.5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71发表时间:2020-09-28 11:2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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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枫】蚕说(小说)
   的确,驱赶天敌,使放蚕成为老申最紧张的季节。
   如果和保定相比,白石山地区树种单一,除了橡树,就是桦杨松柏,天敌也少。而石板头地形复杂,树种繁多,林木茂盛,万物勃生,所有的生物都是蚕的天敌。
   在老申眼里,“蚕”字由“天”“虫”构成,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神虫,它从高高的云端降临人间,如同天使,美丽纯洁,灵怪而又无私,勤奋而又短命,沉默静守,温驯善良,只知退守,从不进攻。古时的国王以帛书为礼,两国讲和叫“化干戈为玉帛”,帛代表友好,那全是蚕的美德所致啊。但要化蚕为茧,得到丝帛,又谈何容易!在嚣杂浑莽的大山里,它是最圣洁之物,又是最脆弱之物。上天似乎在故意考验人类,要想活得体面,成为万物之灵,要想平息争斗,获得和平安宁,就必须适应环境,经受八方邪魔的所有考验。
   这种考验有多大,只有老申知道。
   在每棵橡树的周围,老申都会发现草丛中有数十上百的蚂蚁窝。用镢头刨开,大大小小的地下孔道四通八达。蚁穴内有无数的房间,或如拇指,或如拳头,还有像人头那么大,它们有的作储藏室,有的作交配室,有的作育儿室,肥胖的蚁后还有专门的寝宫。简直就像一个国家。那蚂蚁也是奇形怪状,黑色褐色黄色红色,大头小头尖尾圆尾,数以万计地簇拥在不同的洞穴里,专等蚁王一声令下,随时准备出击。在它们眼里,蚕是秋季最肥美的大餐。每到太阳升起,地皮升温,它们会成群结队涌出洞穴,沿着草丛、灌木、石缝、土坡,从四面八方汇聚树下,然后兵分数路列队而上。发现目标后,分工包干,两三只蚂蚁抬一条幼蚕,兴高采烈地将战利品搬下树去,运回巢内。治蚁要治本,老申和乡亲们除了用开水灌、用药水喷,就是挖地三尺,清除蚁窝。但面对满山遍野的蚁族,哪里能够除尽。精疲力竭中,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条条蚕儿被拖走运走。
   令老申触目惊心的虫类不光是蚂蚁,还有螳螂、瓢虫、蜘蛛、草蜂,蝼蛄、蜈蚣、蝎子、臭虫,短者寸许,长者半尺,有的长毛,有的长刺,或隐或显,或蹦或飞,令人防不胜防。他发现一种昆虫,皮黑如漆,长约两寸,毛中藏刺,刺中含毒,爬行缓慢,这种东西老申从未见过。它们爬上树后,干脆就在蚕的身边安营扎寨,从头吃到尾,或从尾吃到头,吃完一条,再换一条。但见那黑虫齿下,蚕体皮开肉绽,黄绿色的汁液流淌着,蚕的身体痛苦地扭动着、抽搐着,令人毛骨悚然。这种虫子就像流浪的吉卜赛人一样,下树后到处游走,居无定所,他跟踪数日,最终也未找到它们的巢穴在哪。
   东君岩是一道灌木丛生的石坡,南北十余里,坡上橡树低矮,伸手可触。在其北侧,老申发现许多黄脊背白肚皮的土蛇,鸡蛋粗细,四五尺长短,它们居然也吃蚕。蛇上树后,会用长长的身体将树枝围住,收紧,使树枝拢在一起,然后抬起头,据说是向蚕喷出一种毒气,不一会儿,橡叶上的蚕便自动松开后腿,落入张大的蛇口之中。凡是被它们袭击过的橡树,很难找到一条偷生的蚕。老申惊呆了,他养了五十多年的蚕,从未见过这阵场。按照土方,他将硫磺、酒精涂在树干上,短时有效,两三日后,或一阵风吹雨洗,蛇照吃不误。
   对游人而言,鸟语花香会令人陶醉,但在老申耳中,每一声鸟鸣都让他胆战心惊。因为鸟是蚕的最大天敌。乌鸦、喜鹊、布谷、山雀、斑鸠、石鸡,成群结伙,黑压压呼啸而来,占领一棵橡树后,便集中兵力,狂叼海啄,一阵叽喳乱叫,几百条幼蚕便葬身鸟腹。每天天不亮,老申从石庵里钻出,主要任务就是驱赶鸟雀。秋天的石板头寒风刺骨,露水重重,他披着塑料布,穿着雨鞋,联合周边的蚕户们漫山赶鸟。最原始的方法是喊叫,但鸟雀听多了,渐渐不屑一顾,“人来鸟不惊”。于是,要借助响器来轰。老申先是摔响鞭,将犁地赶牛的鞭子在山上摔起来,会发出清脆的响声,连抡数次,山谷回声不断,鸟们会四散奔逃。但这活儿需要力气,老申个子矮小,年纪又大,力量不够,于是换作敲锣。锣是响器中效果最好的,尤其是戏班子里的大筛锣,站在山尖,“咣”的一声,响彻云霄,不经意间人都会吓得心脏一颤,更别说鸟了。往往锣声过后,不惧人声的山鸟会从林间“扑棱棱”直飞半空,在蚕坡上空徘徊,再敲几下,飞往对面的山头去了。但山里人哪去找锣,老申向换糖人小贩买了面破铜锣,脸盆大小,效果也不差。此物用了不到半月,鸟儿又不怕了。于是他用上了枪,一种装黑火药的自制土枪,枪管很长,立起来足有老申两个高。他背着土枪漫山跑,见有鸟群就朝天轰一家伙。起初,枪声响起,如同炸雷,山鸣谷应,气势如虹。鸟雀被吓得“忽啦”一声,顿时无影无踪。但时间一长,它们照样我行我素。这天,老申搂火后,看到一只山雀在树枝上睬也不睬,照常啄蚕。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山雀啄住蚕头狠劲撕拽,蚕用后腿紧紧抓住树枝,抬起上身拼命甩着,想要挣脱。蚕的身体要摔断了,依然在不停地摔,最后被鸟强行扯成两段,残留的肢体紧紧贴在树皮上。旁边另一条更惨,被那山雀硬生生撕去一层皮,留下残躯挂在空中,肢体还在蠕动。看到心中的圣物被如此蹂躏,老申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发疯似地吼叫着,拼命朝枪筒里装火药,狠劲地搂火,从南山到北山,从山腰到山脚,枪声咚咚,硝烟弥漫,山回谷应,经久不息。直到日落西山,百鸟归巢,万籟俱寂,老申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俗话说心诚则灵,诚能感天动地。老申和石板头的蚕户们,在与天敌苦战一个半月后,收蚕的季节来到了。
   这一年,石板头的秋蚕获得丰收,全乡收茧1070余万个,收入200多万元“冀南币”。
  
   三
  
   在石板头蚕业带动下,林北县增加了蚕丝出口业务,任村镇倒闭多年的绸缎生产也恢复起来,河漕丝织被面由德兴货栈收购,在根据地内外畅销,石板头成了小有名气的富乡。
   老申被林北县政府任命为养蚕特级技师,在学习班传授技术,石三是他蚕艺的传人,作了他的助教。那一年,太行五分区命名老申为劳动模范,受到了朱总司令的接见。
   新中国成立后,老申成了县里的养蚕顾问,还和石三合出了一本书,叫《林虑养蚕经》,分发到每个蚕户手中。他编了许多小曲,在当时十分流行:
   如果想养蚕,清明暖蚕帘;拆开袄大襟,蚕种放里边;
   几天就孵化,拽紧筷子弹;震落白纸上,鸡毛扫一团;
   如有猫蹄大,就养一席蚕;蒙在被底下,天冷要防寒;
   抠来嫩桑芽,剪刀轻轻剪;撒在小蚕上,喂养廿六天;
   ……
   据说许多地方传唱的《二十四节气放蚕歌》,就是根据他编的小曲儿改编的:
   正月里来是新春,保管蚕种要经心。
   组织社员开蚕场,扩大面积多放养。
   雨水到来把茧穿,穿完茧串顺温煖。
   温湿均匀不伤热,消灭黄烂老虎病。
   二月里来是惊蛰,种茧加温有半月。
   ……
   五十年代初,老申热爱家乡倾心蚕业的事迹上了国家的报纸,石板头乡也因此远近闻名。
  
   四
  
   五十年代末,“大跃进”来了,中央号召全国农村“以粮为纲”,石板头地区属于老区,更是积极响应。冬闲时节,但见红旗招展,歌声嘹亮,山上山下,到处在修渠筑坝,到处在开垦梯田,开山劈岭炮声隆隆,改河垫地人流如潮。林虑山下,清凉河畔,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小麦、谷子、玉米、棉花,一片葱绿,有的地方还种上了水稻,宛如北国江南。与此同时,蚕丝业明显衰退,县里原先每年一期的养蚕培训班也停办了,老申赋闲在家,料理自己的蚕场。
   文革时期,“农业学大寨”运动在全国推向高潮,石板头的东君山上,用巨石摆成的“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等白色大字数十里外就能看到,为了割“资本主义尾巴”,山民的自留地没了,自留树没了,家里养的猪没了,鸡没了,老申承包的蚕场也被收回去了。改河垫地,伐林造田,原来所剩无几的养蚕户从此绝迹了。
   此时,主抓经济的专区领导梁永德被打成“走资派”,老申也受到牵连。次年秋天,当是放蚕时节,山上却一片寂静。某日,十几个戴红袖标的民兵持刀弄棒涌进桑树湾,喊着“打倒黑专家”的口号,将老申押出了门。造反队伍走在通往县城的山道上,边走边喊口号,引得周边山民纷纷驻足观看,这一看不打紧,个个惊得目瞪口呆。押解老申的队伍里,走在最前面的,口号喊得最响的,拳头举得最高的,居然是老申的徒弟石三。
   石三跟老申养蚕,本学得一身技艺,却吃不惯餐风露宿的苦,早想找机会跳槽。恰逢文革兴起,他感觉机会来了,仗着自己是烈士后代,根红苗壮,跑到县委会,很快受到造反派的重视,成为一名敢打敢拚的活跃分子。
   石三等人将老申押到县委大院,逼他交代与梁永德勾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此时老申已八十八岁,步子都迈不动了。看到石三如此无情无义,他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落泪。第二天,正是中秋节,石三带领两个民兵打开禁闭室,发现老申端坐于主席像前,一动不动,早已停止了呼吸。
   老申死后,葬在桑树湾东南的橡树坡下。据说那年秋天,他的坟墓周围飞满了蚕蛾,那蛾小有寸许,大若巴掌,色彩艳丽,以白黄居多,成群成团,遮天蔽日,昼夜不息,驱之不去。老辈人惊诧,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种景象。有人说,老申是蚕神转世,专门来救这一方生灵的;有人说,老申是百蚕之王,来人间走了一遭,又回了蚕界;还有人说,老申死后化成了蚕……
   当时,公社革委会让下放劳教的牛教授出来辟谣说,老申养了一辈子蚕,身上有种特殊气息,蚕蛾皆熟悉,死后气息尤在,故有此象。
   这一说法似乎科学,但石板头的人没一个相信。他们都认为,老申化成了蚕,是这一方山林中的蚕仙。
  
   五
  
   老申死了,关于蚕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话说老申的传人石三,文革后因打砸抢被判了三年徒刑,出狱后,石板头蚕业复苏,曾有人邀他合作办蚕场,未果。他看中了古董生意,石板头方圆百十里,几乎所有古迹都被他翻了个遍,和尚墓,道士塔,无梁殿,灾荒碑,赵国的长城,唐代的寺院,明朝的庙观,清朝的秀楼,凡是能搬动的物件,都被他洗劫一空。连老申的那面破锣,也被他收去。他把搜来的东西运到广州、深圳,也不知卖给了什么人,总之挣了一大笔钱,然后在清凉河畔开了个金属镁厂和一个石料厂。两个厂子的生意都不错,不到五年,将周边数十家小厂全部吞并,成立了一个大公司,成为石板头乡的纳税大户。石三获得省里颁发的劳动奖章,还被推举为市里的人大代表。
   石三给地方带来了税收,却给刚刚复苏的养蚕业带来了毁灭性的破坏。清凉河两岸的大山被劈成了阴阳脸,橡树没了,河水臭了,桑叶受到污染,养蚕户越来越少,最后彻底绝迹了。乡亲们将问题反映到县里、省城以至京城,但关掉厂子,地方收入就要大打折扣,加上石三多方打点,厂子还是照开不误。
   1996年,石三要做房地产。县城东关街的村子全部搬迁,数十幢小高层拔地而起。就在工程收尾交工之时,突然传来消息,石三砍伐森林、破坏农田被查,很快,他的公司、工厂和几十幢小高层全被查封了。
   一年后,石三在被审查期间患了食道癌,没过半年,死了。
  
   石三死去二十年后,有石板头籍教授名二淘者还乡,抱着一卷发黄的《林虑养蚕经》到处访问,打听石三其人,很少有人知道;了解养蚕往事,多数人一脸懵懂;问起老申,只有八十岁以上者还依稀记得:“蚕仙啊,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然后,从民国二十八年说起,断断续续给他讲述了上面这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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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只小小的蚕虫,一位命运多舛的养蚕人,构成了一个引人入胜的传奇故事。蚕虫难养,因为有许多天敌;人生不易,因为有许多变数。最终,蚕神老申死了,是因为他的徒弟石三;而忘恩负义的石三也死了,是因为自己的贪婪。小说叙事流畅,结构严谨,文法老练,引人入胜!力推欣荐!【编辑:三密一稀】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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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梦锁孤音        2020-09-28 19:29:38
  读过此文,让人深感养蚕不易,要与蚕的许多天敌周旋。老申的坚持令人敬仰!为佳作点赞!期待精彩继续!
梦锁孤音
2 楼        文友:金华烟雨        2020-10-01 14:02:23
  “蚕仙”老申养了一辈子蚕,最后却被迫害致死,死后有那么多蛾子在他的坟头飞舞,以至于被当地的乡亲们奉为神仙;而他的徒弟石三这个叛徒虽然耀武扬威了一阵子,风光了一阵子,到最后恶有恶报,不仅所得的一切被没收,还查出了食道癌,这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必定受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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