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一只鹤在汉语中的命运(散文)
不过,我确信林诗人至少是很感满足很感惬意的。谁不愿意有这样的一只宛若徽章的鹤,在自己神仙一样的生活中飞来飞去?
但站在鹤的立场上想一想,我又摇头叹息!那曾经自由的灵魂,在哪里呢?
到了后世,在许多的神仙故事中,鹤更多的是充当仙人坐骑和交通工具,成为人驾驭和驱使的对象,仙人和仙鹤的平等地位被打破,这不能不说是鹤的又一次沦落。
《史记》上说老子骑牛,出函谷关,但他后来登仙,驭鹤而去。
刘向《列仙传》写到偶像级别的仙人王子乔: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果乘白鹤驻山头……
不得不佩服文人们的想象!
有速度,有自由,有幽雅,有诗情,也有画意。难道世界上还有比鹤更好的坐骑吗?
记得,我早年任教的一所学校,一个教数学老师在同我谈到人生最大的梦想时,就曾深情迷醉地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如此风雅的坐骑!
只是没人去想,这一只鹤到底甘不甘心做这些人的坐骑?也没有人去想,一只鹤,一直曾经在天地之间优游如王者的鹤,到底担负了多少的委屈?
鹤最彻底的沦落是成为人类的宠物。
一切的喜爱,歆慕,或者喜欢,都必须建立在平等和尊重的基础之上。没有平等的爱,要么是溺爱,要么是垂爱,要么是宠爱。没有尊重的歆慕和喜欢,则容易变成占有、玩弄和辖制。
春秋时的卫懿公爱鹤,最后爱到了如痴如醉不问国政的程度。不论是苑囿还是宫廷,到处有仙鹤在鸣叫,在昂首阔步。在卫懿公的宠爱之下,鹤有了爵位,有了工资,有了将军的名号,也学会了标准化的鸣叫,还能够按照人的喜好舞而蹈之。每逢卫懿公出游,必有鹤鸟一路伴驾随行。一时间,鹤随人行,人看鹤舞,前呼后拥,浩浩荡荡,颇有神仙云游天下之势。
这样好鸟事轻国事的行为,当然弄得人心尽失民怨沸腾。后来狄人侵扰,城破国倾,卫懿公也被砍成肉泥,而那些长着翅膀的鹤将军们也如乱云一样飞散而去。
这就是有名的“卫懿公好鹤亡国”的典故。
表面看来,这个卫懿公很爱鹤,给鹤豪车,给鹤官职,给鹤发工资,几乎把鹤的地位提高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但仔细琢磨,鹤不过是卫懿公权力的豪华装饰,是卫懿公宠幸的另一类的高级臣民。卫懿公对鹤的爱和尊崇,不过是含有玩弄意味的亲昵,是一种华丽的奴役。
在这样的奴役里,鹤丧失了自由自在的空间,丧失了行云流水的天性,也丧失了大自然赋予一个物种的灵魂和天生该有的权利。在权力的宠爱下,鹤被异化,不再是天地之间那个自由的灵魂,也不再是诗经描绘过的那个自由自在的歌者。
鹤一旦被奴役,就免不了要遭受被凌辱被损害被杀戮的命运。
被职业的猎杀者杀死,是鹤的不幸。
但被爱过鹤宠过鹤的文雅之士杀死,则是鹤的悲哀。在所有的和鹤有关的词语里,我最痛恨的一个词就是焚琴煮鹤。这个词语的本身,就是文化的浩劫,就是残酷的杀谬,就是邪恶的疯狂。
我一直疑惑,在现实的生活中到底有没有焚琴煮鹤的事情?
“吹竹弹丝谁不爱,焚琴煮鹤人何肯?”宋人洪适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明人冯梦龙肯定有,还说这样的事情,自古到今常常发生。
“不忧人讥煞风景,焚琴煮鹤宁从同。”清人黄景仁也证明说有,而且这样的事正在发生,但他不愿意参与。
其实,求证这样的事情,本身就是残酷。
但问题是,残酷的事情,并不因为我觉得残酷,就不会在现实中发生。用美好去荼毒另一种美好,用风雅之手来导演野蛮,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现实之中,又有多少杀戮、囚禁、奴役不是以真善美的名义进行的?一些画皮,一旦捅破了,就露出了让人匪夷所思的“败絮”!
风来了,云来了,鹤在一声又一声地鸣叫,其声凄厉,其音悲苦!
回归到现实,无论是在雀鸟之上,还是在人群之间,对一只鹤的伏击无处不在。总之,做一只鹤,不容易。做一只不随流俗的鹤,更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