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岭岗有片甘蔗林(小说)
“找到了,找到了……”
听到叫声,何子惠又走到了灶房门口。对面门洞里走出一个人来,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
“高兴文!你这是罪加一等,你说你没偷?怎么让我们找到了?”
何子惠听到锅里的水开了,“咕咚咕咚”地响着,转身过去把面下到了锅里。她又把灶台上的窝笋叶放进洗脸盆里,舀瓢水洗了,丢进了锅里。
在把面捞到碗里之前,外边有再大的动静她都没去看。她把盐巴、菜油、辣椒、花椒面和姜葱蒜放进了碗里。吃面加这些佐料,对她来说,也算是美味了。
把两碗冒着热气的面,端上桌,父亲就过来坐下了。在他那碗面里,何子惠没放辣椒和花椒面,她怕他吃了咳嗽。
她端着碗,靠在了门框上。这时,有几个人不停地在对面的门洞里进进出出,都是拿着这样那样的东西出来的。不大一会儿,有个人朝高毛家走去,说是向他们家借一担箩筐,等两天就让村委会的人给他家还回来。尽管高兴文家和高毛家都是一个姓,可两家人是没有一点亲戚关系的。高兴文家是梁平县那边修水库时迁到村里来的,那时,何子惠还没出世呢。
吃完面,那些人也押着高兴文全家离开了。他们是沿着水沟堤坎往磨滩水库走的,在山崖那边,从川汉公路那边有一条机耕道修到了那里。
第二章
渡舟、梓潼和八颗这三个离罗家湾最近的乡场,一周只有一天是赶场天。几周后,在孙袁和的帮助下,何子惠家的甘蔗大部分都在这三个乡场卖出去了。
有天下午,何子惠为了在第二天早点去赶场,就一个人来到岭岗挖甘蔗,为第二天赶场备货。干了一会儿,孙袁和来了,她还以为他是过来帮忙的呢。可孙袁和站在那里,只是看着她干活,还犹豫不决的样子,几次都欲言又止。通过这段时间频繁地接触,何子惠已经熟悉了这个男人的性情和他身上的气息,这个男人已经让她感到了亲切,有好几次,她还在他面前撒过娇呢。尽管自己一直向往嫁一个城市男人,可随着对孙袁和不断加深的了解,她感到自己到时候也不是没有嫁给他的可能,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啦。
何子惠看到孙袁和那个样子,是想和她说点什么,可她就是不问他,只顾忙着自己的活儿。
“我……我爸妈,我爸妈不准我以后来你家干活了……”
何子惠听着,一锄挖倒了一根甘蔗。
“他们一直以为我俩在耍朋友,还不知道我们俩没耍朋友……我妈说你爸迟迟起不了床,是个拖累,是个花钱的无底洞……让我不要和你来往了……他们也不同意……”
孙袁和的话,让何子惠感到了伤心,泪水顷刻间流了出来。想了想,她抬起头对孙袁和说:“没关系,你走吧。”
也许是孙袁和看到她哭了,有不忍之心。
“其实……我不是这样想的……我……”
“没事,这段时间谢谢你了……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走吧。”
孙袁和显得怯生生的,看到他走下岭岗后,何子惠把锄头往地上一丢,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胳膊肘上痛哭起来。
“何子惠!何子惠!”
听到是王秀英的声音,何子惠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站了起来。王秀英从岭岗下面走了上来,长在额头上的痱子已经没了,整张脸都显得干干净净的。
“我看到孙袁和来了,又走了,你们吵架了?”
“没有,他妈和老汉不让我们来往了。”
“那你们吹了?”
“我们本来就没耍朋友。”何子惠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还有这么多甘蔗,我都不知道怎么弄到场上去卖了……”
“我来帮你。”
“你帮不了的,你没有那力气。”
“你傻呀?可以砍断成一节节的背到场上去卖的,这样,就不用担子挑去了。”
“那也背不了多少啊?”
“我来帮你啊。”
“那你家的猪怎么办?”
“我下午多上趟坡就行了。”
“秀英,你莫说,家里没个壮劳力还真不行!刚才孙袁和说他爹妈不准他来帮我了,顿时,我就感到靠山没了……”
“那你另外找一个呗?”
“我又不是猪,你以为是配种啊?”
“那你尽快找个城里人嫁了吧,免得在这农村受苦。”
这事,哪有这么容易啊?孙袁和家都嫌弃她家里有她爸这个拖累,如果找到一个城市男人,难道他不嫌这个吗?何子惠突然感到,父亲的病不能再拖了,得尽快把他的病医好。
何子惠一锄一锄挖着,秀英替她把一根根的甘蔗叶子剔了。一个小时过去后,何子惠挖完了想挖掉的那些甘蔗,剩下来的,都是明年开春作种子用的。要把那些甘蔗拿回家也够呛的,在地里剔光叶子和根须后,只有几根几根地扛回家了。由于原先拿出来的篾刀秀英在用,何子惠把锄头扛回家后,拿了一把镰刀出来。在岭岗上,她看到王麻子兴冲冲从田埂爬上岭岗来了,就站了会儿,“王叔,你一个人回来了?”她问。
王麻子脸上露出了笑容,好像碰到了什么好事了。
“我媳妇和姑娘进城去了。”他说,“我那舅子在城里收破烂,她们都进城帮他去了。”
“那她们不回来了?”
“这个破地方,还回来做什么?”王麻子说着停住了步伐。“何子惠,刚才我路过袁家湾碰到孙荣田,他说孙袁和已经和你吹啦?”
“叔,我们就没耍朋友……”
“我听孙荣田说,余得水那个妇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说比你还长得漂亮……”王麻子脸上的皮肤粗糙,还有坑坑洼洼的,听母亲讲,他小时候一脸的青春痘,他爱用手指去挤,于是留下了一脸的麻子。“那个姑娘住在三好中学马路那边的学堂湾,是刘萍的一个表妹……”
“我才不管他呢,他爱找谁……就找谁去!”何子惠满脸通红,却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和他本来就不是在耍朋友。”
“如果不是听你这样说,村里人都以为你们在耍朋友呢……”王麻子说着,又往前走。“那我先走了……半个月没在家,耗子都把床当窝了。”
“那王叔慢走。”
“何子惠,你也不要灰心,你人长得好看,会找到一个好人家的。”
王麻子穿着一套崭新的蓝布衣服,一双新的“解放”牌胶鞋,阳光照在他的驼背上,让何子惠误以为是在春天。春天也是这样的阳光明媚啊,可眼下已经到了深秋了。
回到地里,何子惠看到王秀英握着一根甘蔗,正盯着王麻子走下岭岗的背影。
“那天,见他跑了,袁二棍没把他家的事情说出来……”何子惠对她说。“你婶婶她们进城帮人去了。”
“他家和我们家各是一房人,只是同姓。”
“我知道……你听说了吗?张三的老婆跑后,至今都还没找到,张三都准备把娃儿弄到城里去丢了,他长得太像袁二棍了,他不想养了。”
“你听谁说的?我都没关心这些事,我爸都还关着呢。”秀英说。“这个月的例假我还没来……”
“过去几天了?”
“和上个月相比,已经晚了一个星期了。”
“那明天到渡舟医院去看看?”
“我也是这么想的,明天一早我就到你家里来背甘蔗,到了渡舟,你得陪我进医院。”
“嗯,我也顺便去问问医生,看治我爸那病需要多少钱。”
袁二棍虽然被抓了,可他惹出来的事端并没有平息下来。何子惠看着王秀英一脸可怜巴巴的神情,又动了恻隐之心。她又想到了自家的艰难,特别是她父亲的病,想要治好他,好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第二天上午,在渡舟桥旁边那座三层楼的乡卫生院里,王秀英花了两毛钱挂了妇科门诊的号,在何子惠地陪同下,爬上了二楼。因为立在门框外墙上那块门牌上的红字太小了,要走近后才看得清楚写的什么,在幽暗狭窄的通道里,她俩找了几间屋子,才在通道的尽头,面向渡舟桥的方向找到了那间办公室。刚走进医院那会就闻到一种西药和酒精的混合气味,上楼后那种味道更浓了,这种味道让何子惠感到了压抑。通道两边墙的裙脚刷有一米高的绿油漆,脱掉油漆的部分又露出白色的墙灰。
妇科门诊里,一张脱了不少漆的黄色办公桌前,坐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她蓄着一头短发,脸上戴着一个金边眼镜,正拿着一张《健康报》在看。听到她俩进去的脚步声,她把头抬了起来,目光是从镜框上面出来的。
“看什么病?”她问。
“她这个月月经没有来,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何子惠替秀英说道。
妇生接过挂号单,拿起一支圆珠笔问道:“叫什么名字?”
“她叫王秀英。”
“让她自己说。”
“王秀英。”
“多少岁?”
“十七。”
“这么小就耍朋友了?”
“她没有。”
“让她自己说。”
“没有。”
“那你来看什么病?例假晚几天来都是正常的。”
“不是的……医生……”何子惠说。“她被人……那个人已经被抓了。”
“我不是让她自己说吗?到底是你看病还是她看病?”
王秀英的脸涨得通红,把头低着,有两颗泪珠流了出来,双手垂到胸前,两手捏着衬衣的衣角。
“说呀。”医生说。
“我……我在坡上打猪草,被那个人拉进柏树林……呜呜……”
“别说了……”医生的眼睛也湿润了。
她埋头在挂号单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王秀英。“你们下去缴两块钱,再到药房领一张试纸和一个塑料杯。再去解个小手,装半杯拿到这里来。”
十几分钟后,测试结果出来了,呈阳性。何子惠问医生这是什么意思,医生说秀英怀上孩子了。临走时,医生对她俩说,让她们到派出所去把情况给他们讲一下,说不定做手术的钱还能免了。
何子惠和王秀英背来的那两背篓甘蔗,还放在桥头一家卖香烛钱纸的店里,那家店的老板是何子惠父亲的一个亲戚,每逢到渡舟赶场,何子惠总要到他店里坐坐,聊聊,也因此,何子惠和那个年近六十岁的亲戚很熟悉。路过那家门店时,何子惠看到她平时喊“表叔”的这个亲戚正在帮她卖甘蔗,就从人流中挤到他跟前,对他说还得让他帮忙多看一会,她要办的事情还没办完。
那老头哈哈一笑,说道:“该办什么事,你去办吧!只要你不怕我吃了你的甘蔗就成。”
“表叔,要吃,你随便吃!那我走了?”
“好啊,你去忙吧。”
何子惠搀着秀英的胳膊往拱桥的另一边走去,派出所在桥那边乡政府旁边一个巷子里面,从那里过去就几百米的距离。桥上的两边也摆了不少摊位,来往的人流如织,从桥头下面堡坎石缝里长出来的那两棵黄葛树的主干高过桥头,掩映在桃花河上。沿河两岸的石头堡坎上,建有民居,都是穿斗式木架子瓦房。
走过拱桥,靠公路的左侧一幢青砖瓦房里边开着一个百货商店,是县供销社开到乡上来的。右边有几家私人开的小商店,是在这两年才新开起来的。
从百货商店过去,往前走几十米,一个巷子进去,水泥坝子旁边那三层青砖瓦房就是乡政府了。派出所就在那幢房子的后面,一幢朝东而建的两层青砖瓦房。
在派出所底楼的接待室里,两张拼在一起的办公桌上,坐着两个长得胖嘟嘟的中年男人。他们都穿着普通的蓝布中山装,其中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见她俩进屋,就问她们有啥事。
“我们是罗家湾的,”何子惠大起胆子对他说。“她叫王秀英,前段时间被袁二棍强奸了,今天去乡医院检查,说怀上孩子了。老师,你看嘛,这是检查的单子。”
那个人接过单子看了看,把几张单子夹在了一个文件夹里。
“那你们来,就是说这事?”
“她才十七岁,又没耍过朋友,她想把孩子打了……”
“那你带她去打掉不就行了?”
“可我们身上没有多少钱。”
只见那人沉默了一会,然后拿起电话筒,拨通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上说了一通后,又挂掉了电话。
“这样吧,我给你们出一张条子,盖上派出所的公章,你们去一趟县城,到县计划生育服务中心去把手术做了吧。现在结婚后,做人流手术都是免费的,你没结婚,就拿我们的证明去吧。”
“要钱吗?”
“不要钱。”说着,他在一张印有派出所单位名称的信笺纸上写着,写完字,他递给了桌子对面的同事。他的同事拉开抽屉,取出章在信笺纸上盖上章后递了过来。
何子惠接过信笺纸,向两个人分别弯弯腰表示感谢。
“谢谢你们了!”
“你们去吧。”
走出接待室,从身后传来一句:“造孽……”
从派出所出来,何子惠问王秀英什么时候去县城,王秀英说:“明天去吧,我们背来的甘蔗还没卖出去呢。”
“也行。”何子惠说,“明天就在大丫口坐客车,我想把我爸爸接到县医院去照个片,他的病,今年发了总不见好,我怕再拖下去不治不行了。”
“好啊,那我们这就去卖甘蔗。”
“派出所这张单子你拿去吧。”
“放在你那里,”王秀英说。“我怕搞丢了。”
回到那家卖香烛钱纸的商店,看到两背篓甘蔗卖了一半,何子惠连声对表叔表示感谢,并拿了几节甘蔗给他,被表叔推开了。
“你家的情况就那个样子,卖了吧,你爸看病还要花钱呢。”
听到他这样说,何子惠也不跟他客气了,又把几节甘蔗放进了背篓里。和王秀英站在那里吆喝一会儿,就陆续来了一些人买甘蔗了。原来一根长甘蔗卖八毛钱,卖得慢,被砍成四节,卖两毛钱一节,反而更好卖一些,这是何子惠事先没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