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鹰回到了老家。他到树田子一看：渠道已挖开了沟，从南往北，正从他的树田子穿过。那些残留下来的十多棵稀疏的钻天杨，并没有一棵妨碍防渗渠直行通过。被王文砍倒的三棵树，横躺在王文的地埂边沿，离挖开的渠道近的有一米多远，而远的则有三米。这不是故意砍了那三棵树吗？
　　 他找到正在砌渠的王文，平静地问：“你修渠就修渠，为啥砍了我的树？”
　　 王文不停手地干着，头都没抬：“是村长让砍的，你找村长去。”
　　 吴鹰不满地反问：“谁让砍的也得给我打声招呼，征得我的同意啊！”
　　 王文蛮横地说：“这是在搞五好建设。妨碍五好建设的东西都要清理掉。”
　　 吴鹰说：“我知道是搞五好建设。我也知道，五好建设有一条就是好林带，你不觉得自己是在搞破坏吗？”
　　 王文凶狠地说：“你少给我扣帽子，我是吃粮食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你是哪的人，跑这里多管闲事？”
　　 吴鹰说：“你不管我现在在哪？这老房子我还没拆，户口还没迁走。这房子，这树是我的吧！和你废话也没用，你就说，这三棵树咋办吧？”
　　 王文眼一瞪：“咋办？树已经砍了。你说树是你的，你拿走。你还想咋样？难道还想让我给你赔树吗？”
　　 吴鹰理直气壮地说：“你肯定得赔，没商量的余地。”
　　 王文站了起来：“赔个吊，我就不赔，你能咋样？”
　　 吴鹰说：“你的意思是树就白砍了？你也得有个说法。”
　　 王文强硬地说：“要说法，找村长，乡长去。看他们能不能给你个说法。”
　　 吴鹰愤愤地说：“你别得意。你等着，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
　　 王文冲着他的背影吼道：“你能把我咋样？”
　　
　　 七
　　 杨二宝正在渠上忙着。他才当选为村长，工作起来劲头十足。他和下乡干部、施工技术员正在渠上严把质量关。听了吴鹰反映的情况，为难地说：“修这条板板渠是乡上的统一部署，为确保渠道畅通，将有些障碍物都清理了，比如树，院墙等。王文无意中将你的树放了。这事，他事先已经问过我了。我当时不了解实际情况，也就答应了。这件事啊，也真是有点怪我。要不，你就退让一步，都是邻居，乡里乡亲的，也用不着为三棵树撕破脸皮吧。”
　　 吴鹰说：“我也没想和他咋样。我就是想讨个说法。村长，你看这事咋处理吧。”
　　 杨二宝为难地说：“我可没有办法。我处理他，他就反咬我。你看他那个横劲，他真耍开了赖皮，谁也拿他没办法。要不，就算了。树你拿回，要不卖了。依我看，再好的办法也没有了。”
　　 吴鹰不满地说：“村长，我找你，是让你主持公道，处理问题。不是来听光面子话的。既然我要讨公道，村上必须得给我个说法。”
　　 杨二宝不高兴了：“你让我咋么办？这不，乡上的刘干事也在，让刘干事谈谈意见。”
　　 刘干事说：“我是协助村长工作的。既然遇到了问题，还是认真处理一下吧。不然会引发矛盾的。”
　　 杨二宝说：“不是我不处理，这个王文，唉，还是少惹为好。”
　　 吴鹰说：“只要有理，怕他干啥？”
　　 杨二宝火了：“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就那么三棵树，至于把事情往大里闹吗？好多事情，你根本不了解情况。我看，你就忍了吧。”
　　 吴鹰坚决地说：“不行。这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明说吧，我想不通。”
　　 杨二宝望着他，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唉，你出去的时间太长了。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你要有本事，找乡长说去，这件事我真管不了。”
　　 吴鹰盯住村长愤愤地说：“本来这事你完全可以处理，你却硬要往上面推。那好吧，乡长也是人见的。我就不信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杨二宝比他的语气还硬：“你找谁也没用。你们城里人就知道讨说法。在乡下哪有那么多的公理啊！我劝你呀，还是省些事吧。”
　　 吴鹰高声说：“我就不信这个邪。”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八
　　 乡长办公室。
　　 李乡长坐在办公桌前，正在看文件，他抬头看了看敲门进来的吴鹰，冷冷地问：“啥事？”
　　 吴鹰看了看乡长面前的一张崭新的宽大的办公桌，和他那一只有点向上飘的眼球，缓缓地说：“有个事情向乡长反映一下，我原先是六户地村的，现在在县城做生意。村上修板板渠，王文没经过我同意，把我房前的三棵树砍了。我找村长处理，村长推给了乡上，我只好找乡长了。”
　　 李乡长冷着脸，语气强硬地说：“是我让砍的。你还有别的事吗？”
　　 吴鹰不由得冒出一股火：“这就是乡长吗？怎么这么低的素质？这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吗？这样的乡长，还能对他抱有什么希望？”他冷静地问：“那这事咋办？”
　　 李乡长不耐烦地说：“这么一点小事也来找我，我要都去处理，全乡那么多事，我能管过来吗？你先回去吧。我还很忙。”
　　 吴鹰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真想对乡长的嘴脸给上一拳。
　　
　　 九
　　 吴鹰被气得肺都炸了。本来一件很小的事情，由杨二宝处理一下就完了，硬往乡上推，却不想在乡长办公室，受了一肚子的气。他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他憋着一股气，一股无处发泄的气。他真恨这个乡长。这么差的素质，也能当乡长？是花钱走后门，买来的官吧？就是谁找你，也该问问事情的原因，热情的作出解释，给老百姓一个公道的说法啊！
　　 吴鹰被气昏了头。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这口窝囊气不出，还不活活让他们气死。他现在和王文的问题，不仅仅是三棵树的问题了。他必须争回一口气，讨一个公道回来。
　　 吴鹰去了林业局，他找了原先在乡上当副乡长，现任林业局副局长的彭锦江，他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他把情况如实地向彭副局长讲了一遍。
　　 彭副局长说：“没有采伐证，谁也没有权利伐树。别说乡长。就是林业局的局长也没有这个权利。搞五好建设也不行，伐树必须得办采伐证，像搞五好建设需要伐树，林业局可以特批。没有让他们这样胡干的。”
　　 吴鹰说：“这事应该咋样处理？该找谁？”
　　 彭副局长说：“你直接找林业派出所就行了。”
　　 吴鹰说：“太好了。我还以为真没有管他们的人呢？”
　　 彭副局长说：“这种事没人告，村上、乡上也就瞒掉了。但，只要告，一告一个准。”
　　 吴鹰说：“我这就去林业派出所。”
　　
　　 十
　　 吴鹰意外地接到了杨二宝的电话。
　　 杨二宝在电话里急急地说：“吴叔，赶快回来一趟。树的事村上和乡上已经做出了处理。你过来，看对处理结果满意不满意。”
　　 吴鹰呼出了一口闷气。昨天找了林业派出所，村上和乡上这么快就有反应了，真是找对地方了。昨天，张所长对他说：“你的事情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会尽快处理此事的。”
　　 没想到张所长还真是雷厉风行，这么快就有结果了。
　　 既然有结果了，还到六户地村去干什么？看他们的脸色吗？看乡长的那只飘眼吗？没必要，在家等林业派出所的处理结果就行了。再去看他们的那副冷脸，不值。他推脱有事，拒绝了杨二宝。
　　 杨二宝急了，他又拨通了电话，态度诚恳地说：“吴叔，你就过来一趟吧。王文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决定给你赔钱。我当时也态度不好，请你原谅。都是父老乡亲，你就给我一次面子吧。”
　　 吴鹰想等林业派出所的处理结果。他知道：杨二宝是护着王文，向着王文的。叫他去，不知又耍什么花样呢？不能上他的当。在处理结果没出来之前，绝对不能见他们。王文现在急了，当初干什么去了？不是话茬硬得很吗？这回服软了。肯定是法律形成威力了。
　　 他对杨二宝说：“明天吧。今天我有事脱不开身。明天我一定去。”说完，他便把电话挂了。
　　 现在，该轮到杨二宝急了。杨二宝急，吴鹰不急，吴鹰的内心反倒平静了。
　　
　　 十一
　　 半小时后，杨二宝骑着摩托，驮着老书记邓如林来到了吴鹰家。一见面，他便风风火火地说：“你把事情闹大了。这么点小事，你怎么找了林业派出所？刚才林业派出所来人，带走了王文，还给他上了手铐。看来，问题严重了。李乡长给王文说情，都没起到作用。张所长说，你的三棵树属于房前屋后的，只要你不告，他们也就不追究法律责任。你若是硬告，王文会被拘留，坐牢的。我们也没想到，三棵树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早知道这样，昨天村上处理一下，不就啥事也没有了。”
　　 吴鹰说：“昨天你们不管嘛，我才找了林业派出所。你们乡长的态度更恶劣，好像跟我有仇似地。我见过多少当官的，没见过你们乡长这么没素质的。他要是给老百姓做主，谁还跑到县林业局去告。根本的原因就是，你们这些父母官，没有给老百姓主持公道。”
　　 杨二宝点着头，连声说：“就是，就是，你指责得对，我们工作中的确有很多失误的地方，给你造成了伤害。我道歉，但凭老书记和你的关系，你还不能原谅吗？”
　　 邓如林走近吴鹰，拍着他的肩说：“你是我们村出去做下大事的人。我知道，你这样做，也不是为了三棵树赔钱的事。你是为了讨个公道。现在谁对谁错已见分晓了，还是见好就收吧。你能忍心看着王文坐牢吗？那样，六户地的人都会怪你的。”
　　 吴鹰听出来了。老书记的话软中带硬。如果他不取消原告，他就充当了恶人。可是，为什么杨二宝、邓如林会这么急着为王文求情，其中恐怕还有别的原因。他不动声色地说：“最好还是让派出所秉公处理。我昨天告他，今天又取消原告，这不是出尔反尔吗？我成什么人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杨二宝急了：“让你取消原告，这只是走走程序。你只要给张所长说：‘我不告了。’其他的事就不用管了。但这话，必须是你亲口说。”
　　 吴鹰反问：“我为什么要说？”
　　 邓如林不满地瞪着他，提高声音说：“你咋就听不明白呀！你真不知道，王文是李乡长的外甥吗？别的事情你不用管，你照二宝说的做就行了。要不然，我们给李乡长不好交代呀。”
　　 吴鹰听到那个乡长就来气：“什么乡长，你们怕他，我不怕他，怪不得他对我那种态度，原来他们是亲戚啊！他王文就是有当官的亲戚，也不能无法无天，横行霸道吧。你们这不是助长了他的威风吗？乡长权大，可以直接找张所长，把王文放了。找我干啥？你们这样做，我心里不痛快。”
　　 杨二宝陪着笑脸说：“可是，现在事情明摆着，如果王文坐了牢，他会恨你一辈子的。结个仇家有啥好呢？再说，村上人咋样看你？这里面的事情复杂着哩。你就行行好，救他一次。让他也长点记性。给他戴铐子的时候，他浑身发抖，双腿哆嗦得都快站不住了。他现在的威风全没了。”
　　 邓如林说：“是呀，事情还得往长远里看。我和村长来，已经表明诚意了，你就给我们个面子吧。”
　　 吴鹰说：“村上对三棵树咋么处理？”
　　 杨二宝说：“每棵树作价二百块钱，王文给你赔六百块钱，树归王文，这样该可以了吧。”
　　 吴鹰说：“可以，要早这样，不是啥事也没有了。”
　　 杨二宝嘻嘻笑着：“你就会揭人短。”
　　 邓如林说：“我们一块去林业派出所。给说说。”
　　 吴鹰说：“我才不去呢。我给张所长打个电话，就说我不告了。”
　　 杨二宝说：“还是到林业派出所说去吧。”
　　 吴鹰坚定地说：“不去，我一个大男人，说话不算话，我嫌丢人。我有张所长的电话号码。我给他打个电话。”
　　 杨二宝和邓如林同声说：“也行。”
　　 吴鹰像感觉失去了点什么，又感觉不出到底把什么失去了？总之，他明显地感觉到，此时，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想不明白，在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把什么失去了？
　　
　　 十二
　　 吴鹰和王文各不相让，一直僵持着。李新静静地等待，杨二宝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邓如林静观着事态的发展。一时，五个人都不说话。
　　 还是邓如林打破了僵局：“小王，吴老板给你两棵树，已经够可以了。人心没底，不要不知足了，你就让他把那三棵放掉吧。”
　　 王文瞪着眼，凶狠地说：“不行，绝对不行，要想放三棵树，除非我死了。只要我活着，门都没有。”
　　 吴鹰听得眼睛瞪圆，也火了：“那好吧，那就让这几棵树陪你老死吧。我不伐它了。”吴鹰从李新的手里拿过采伐证，用手把它撕成了碎片，抛在空中，那些纸片被一阵风刮得四处飘落。吴鷹两眼盯住王文，提高声音说：“我希望你再不要干傻事！不要再动邪念！不要放火烧树！任意砍树！你要再那样做，还会遭报应和惩罚的。走，我们回！让这几棵树永远长在六户地，让它永远见证这一天！”
　　 他撇下了王文和杨二宝，撇下了邓如林，带着李新和那两个伐木工，驱车向县城驶去。
　　 王文懊丧地站起身，慢慢走回家去。
　　 杨二宝若有所思地对老书记说：“见证这一天！我难道又错了？”
　　 那五棵钻天杨挺拔屹立着，它笔直的躯干直插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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