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冬】继续向北(散文)
我的目光由秋色转回室内,一只苍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溜进了房间(它已经在我的书桌周围环绕盘旋了好几天),阳光明媚的窗扇下是一组老式暖气片,这让太阳落山后的屋子温暖如春,也为这只褐色的小东西提供了逃避寒冷的绝佳环境。我之所以没有驱赶,或者把它置于死地,在于它并没有对我形成什么威胁,如果有的话,也仅仅是在我在电脑前工作的时候,偶尔会得意地冲进我和显示屏之间的空间里逡巡几圈,有时也会落在键盘某个按键上,但从不淹留,张望一下旋即便飞走了。这对我多少也形成了一种困扰,因为它翅膀扇动所制造的那种嗡嗡的声音,破坏了我思想的静谧,连接思想和文字之间的纤细线索也被震得嗡嗡作响,近乎在颤抖中断开。
对于这种来自另类的骚扰,我无可奈何。我们都需要活着,也都需要一个可以抵御凛冽冬季的地方。虽然,它活过这个冬季的可能并不很大,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应该提前消逝;而且,正因为这个缘故,它才更需要抓紧时间活着,像窗外那些秋风中瑟瑟的树叶。
容忍和宽宥这只苍蝇,并非完全出于我的道德和善良。其实,其中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的孤独。孤独感这让我对另一个生命的存在并不芥蒂,倒是有些欣欣然。虽然我们无法沟通,但并不妨碍彼此的存在。少许的喧闹,会给这间空旷的居室注入一些生气,这也是我之前一直养宠物的缘故。
那点褐色盲目地飞来飞去,之后落在书架上,试图爬上一本书脊,那是一本很厚的《中国书法大字典》。面对光滑无比的褐黄色书皮,它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最终只好扇动沮丧的翅膀飞走。“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据说,历史上还有不少人因为这句诗掉了脑袋。所以,阅读和写作不仅仅是浪漫怡情的,有时也阽危。这只苍蝇注定不识字,却执着地要爬上那书上面去看个究竟,似乎也是一种盲目,冒险的盲目。
随意性盲目固然不好,可是那种专注的盲目呢?
心理学家们总是喜欢把某种特殊的人类的情感纠结积郁现象概括为一种情结。这种产生于幼年的不受自我控制的冲突性情感反应模式,常常会在以后的某些状态下再现。譬如上面我们说到的“俄狄浦斯情结”(恋母情结)就是如此,当然还有“故乡情结”等等。我觉得,所谓情结不外乎一种专注的盲目,像那只飞来飞去的苍蝇。
我之所以喜欢米兰·昆德拉,更在于他的思想,他的灵魂。尽管,那是一个痛苦的灵魂,纠结的灵魂,徘徊的灵魂,时常在思想迷惘的深渊里因迷失而挣扎。米兰·昆德拉总是那么喜欢在小说中浮想联翩和深入讨论,在《无知》的第二章,他就撇开了伊莱娜,迅速进入了联想和讨论的思维状态之中,在“大回归”的语言溯源之中,设置了一个由语言包裹的由来已久的沉重情愫,把读者带入一种“思乡病”的痛苦之中。
之后,谙熟西方传统文化的米兰·昆德拉又把声名赫赫的古希腊英雄尤利西斯拽出了《荷马史诗》,从文学和历史维度更深一步为“大回归”的情感铺上一层厚实的古代地毯。以此确证“回归”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情愫。不仅是人类的朴素情感,更是与神祇血脉相通的一种永恒信念。他庄重地说:“我们再强调说明一下:尤利西斯这个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冒险家也是最伟大的思乡者。”
尤利西斯,古罗马神话中的英雄。对应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希腊西部伊塔卡岛国王,史诗《奥德赛》的主角。他曾参加特洛伊战争,献计攻克了顽抗十年的特洛伊。战争结束后,他在海上漂流十年,部下死伤殆尽,经历无数艰难险阻终于返回故乡。
很明显,用尤利西斯来象征思乡情结,似乎颇为契合。更为巧妙的是,伊莱娜流亡国外二十年,作者米兰·昆德拉流亡国外二十年,尤利西斯同样漂泊二十年后才返回故乡。三者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伊莱娜是文学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尤利西斯是半人半神的古希腊传说英雄,他们都带有虚拟的成分,只有米兰·昆德拉是确定的真实人物。这就是文学,用完全虚构的人物和不确定的传说人物组成一个聚合的意象,来替代现实中的作者“自我”,当然,更是代表一个群体,一个特定年代、特定社会背景下的特定群体,那就是:流亡者。因此,这种强烈的思乡情结积郁在每个流亡者的血管里,始终沉默而滞重地流淌。
可是,这种顽固的回乡意识有时又是多么愚蠢和盲目啊!
想到这里,我的思想倏然痉挛起来,一种跳跃式的疼痛强烈地撞击额角。于是,便撇开那只褐色的苍蝇和昆德拉的叙述,沏一杯咖啡饮几口,把目光转向窗外,让肃穆的秋色平息思想的抽搐。
四
我们在欣赏文学之后,还是要回到生活之中。文学根植于生活却高于生活,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是一场梦,甚或一个依据现实生活编织出来的美梦。欣赏文学作品,如同沐浴。我们走进一间雾气缭绕的浴室,把身体浸泡在滑腻的温泉水中,闭上眼睛享受一种身心的浸淫,通过全身毛孔地舒展来体味生命的惬意。但是,无论那间浴室多么美妙,我们都不会永远生活在那里,最终都要走出来,走进漂浮着灰尘的世界。
世事往往有趣。这种趣味性就在于某种绝妙的巧合。算来,我也曾背井离乡廿年,居然与昆德拉、昆德拉小说中的伊莲娜、古希腊岛国上的尤利西斯一样。我也曾选择遗忘,一种无可奈何地遗忘。我遍览故乡这座城市,已然阅读不到任何与我有任何关系的东西。面对一种熟悉的陌生、温和的冷漠,亲密的疏离,我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前几年,一位中国作家写了一本叫做《生命册》的长篇小说,小说第一句便是“我是一粒种子”。这是一个暗喻,即人的生命力和社交力。而我则偏执地认为,我是漂浮在城市天空的一粒尘埃,被时间默默地除名。对于一座城市而言,尘埃有什么意义呢?注定不需要记住,甚至,还应该删除。
我的女儿在那座海滨城市工作生活,于是,我也决定去那里安度晚年。从去年开始,我就三番五次地在两座城市之间穿梭。觅一处适合的地方,把自己安置在那里。看房、购房、等待……现在,开始装修。估计明年五月份,我就可以真正告别故乡,到另一座城市生活了。然而,这并没有让始终徘徊在心间的压抑郁闷纾解,我也无法彻底地原谅自己抑或原谅往事。我们用空间挪移的方式来改变时间留下的痕迹,这是徒劳而愚蠢的举动,正如我们无法改变历史一样。昆德拉提倡一种对历史的遗忘,这好像有些逃避现实的况味,颇似中国的“难得糊涂”。遗忘是一种善意的宽容,抑或自我解嘲。但并不等于删除。谁也无法删除历史、删除人生、删除时间。
每每踏进车站,无论是乘坐高铁或者普通列车,我就萌生一种恍惚感,仿佛又回到某个生离死别的时间片段。只要离开故乡一路向南,我就开始郁闷;反过来,只要离开那座海滨城市一路向北,我就压抑。无论向南向北,我都无法愉悦或者惊喜,总觉得这是一个茫然的旅程。究竟哪个是人生的目的地呢?我不得而知。似乎,两者都是我的目的地,又似乎都不是。我常常对着车窗外稍纵即逝的田野,在思索中喟叹:难道所谓的“故乡情结”就是一种接纳与舍弃缠绕在一起的情感纠结吗?
那天,在北行的列车上,我凝视车窗外,看世界的影子倏忽而过。我发现,愈向前行寒凉的意味愈加明显。渐渐有了薄薄的雪,渐渐有了寒冷的风,渐渐有了在风雪中颤抖的人。一阵喑哑的歌声传来,给这种寒凉注入了某种失意的哀伤。
邻座的一个年轻人,手机里正在播放一首歌。我也熟悉这首近来网上流行的通俗歌曲。它的歌词悲凉,曲调沧桑,仿佛一个男人的嘶吼和慨叹。这首歌曲的名字是《一路向北》。
“踏着支离,踏着破碎,我的心一路向北……”
不管这首歌曲歌词、曲调的文艺性如何,那歌声还是如一柄飞来的利刃划过我的灵魂。它带着北方的寒意和殷殷的血丝,让我不得不瞬间思想抽搐,心灵紧蹙。我闭上眼睛,由歌声穿透全身,让彻骨的疼痛袭击身心,让每一处肌肤、肌肉、骨骼、神经都由嘶哑粗粝的声音翻腾抚弄。于我而言,疼痛已然成为一种享受,一种由折磨带来的思想愉悦。我习惯了人生的苦难,所以柔软和细腻并不适合我,我的快感往往来自于某种深入骨髓的痛感。
“可是,可是我不想继续向北!”
当最后这句歌词吼出,我泪流满面。
这是一种无奈,一种无法言喻的身心剥离。歌词作者想要表达的是身体、命运和意志的纠缠,一种身不由己的悲怆。不想向北,却又不得不向北,人生就是在这样的矛盾漩涡中挣扎。尽管这首歌深深感动了我,让我为之落泪,但我与歌词作者的意愿恰恰相反。在身体、命运和意志的纠葛之中,我的处境和经历决定我做出相反的选择。虽然我并不适宜留在故乡,但我的心却一直向往着故乡。身体可以向命运屈服,意志却不能屈服。我始终固执地认为,无论如何,故乡是生命开始的方向,也应该是生命终结的地方。
所以,这首歌最后的那句歌词,在我这里必须改成:“可是,可是我只想继续向北!”
或许,我生命的终结并不在故乡那座城市,或许,也不在我现在想要去居住的海滨城市。然而,无论在哪里闭阖眼眸,我的思想,一定要埋葬在故乡的泥土里。
(原创首发)
乡愁之所以成为一种情结,自然是一个复杂的情感谜团。任何单纯的理解只能视为肤浅。然而,肤浅恰恰是一件好事,这说明其中没有更多更迷惘更残酷的生命经历。我们可不希望人们用苦难来填补人生阅历。所以,读读书似乎也可以弥补某些遗憾。
在老师的这篇文中学了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我不得不仰视。拜读了几遍,对老师的文笔欣赏再欣赏,学习再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