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放寒假，王宁赶紧买车票去河北的姑姑家——也是爸爸的家，她自己的家，她是在这里生下来，是在姑姑的背上长大的。直到七岁，才跟当知青的妈妈返回北京。夜晚娘儿俩躺在被窝里，妈妈常给她讲起和爸爸恋爱结婚的事。
　　 妈妈的集体户里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叫张新新，是妈妈最好的朋友。有一天轮着张新新留在家里做饭，割了半天麦子的知青们兴冲冲回来，打算吃新新最拿手的抻面鸡蛋炸酱黄瓜丝的时候，却发现张新新躺炕上死了。她的嘴角有些白色的泡沫，一只深棕色的“乐果”（农药）瓶子在她的头旁边。
　　 知青们赶紧找来大队支书，支书看看“乐果”瓶子，又看看新新那紫青的脸，说这孩子是有啥事想不开自杀了。埋了吧！五伏六月的，一会儿就得下蛆。王宁的妈妈说大家先出去，我给新新擦擦身子换上新衣服，总不能让这么漂亮的女孩儿穿着大补丁裤走吧。大家都出去了，王宁妈妈就把张新新那个装衣裳的水淋布提包拿过来。提包是草绿色的，上面印着阿庆嫂智斗刁德一的那场戏。王宁妈妈打开，挑出张新新最喜欢穿的那件学生蓝裙子和白汗衫，就在给新新脱那条打着补丁的军裤时，她愕住了：新新雪白的针织内裤上怎么会有血和几个大手指头的血印子呢？早晨给她往厕所里送“倒霉”纸的时候，新新还说哪，自己还有半个月“倒霉”。就是说新新今天没“倒霉”，裤衩上不应该有血，那血……王宁的妈妈不动声色地把那条血裤衩换下来放进新新的手提包里，又用自己的手巾掂着，把那瓶“乐果”也放进包里。大队请人赶做的白茬棺材很快送了过来，集体户里最美最善良的女生就这样走了。
　　 傍晚，王宁妈妈拿着那只草绿色的提包来到隔壁的小菊头家。小菊头没父母，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在县里当警察，不放心夜晚妹妹一个人在家，就每天下班骑五十里地的自行车回来，第二天一早顶着星星再赶回去。好心的王宁妈妈和张新新觉得小菊头哥哥太累了，就说你不用天天回来，我们和小菊头睡吧。
　　 从此两位知青就经常过来陪小菊头睡觉，顺便还教小菊头认字学文化。小菊头那时候刚上初中，学校里经常停课到生产队干活，根本学不到什么，连毛主席语录都认不全哪。在两位知青姐姐的帮助下，小菊头不光能熟练地念毛主席语录，还能大段大段地念《人民日报》社论。有时生产队组织政治学习，知青们懒得念社论，队长就让小菊头念。
　　 这天王宁的妈妈一进屋，小菊头就跟她说哥哥回来了，正在屋里吃饭哪。王宁妈妈就进去了。小菊头的哥哥叫王结实，他说谢谢你和张新新，陪我妹妹睡觉，还教她那么多文化。王宁妈妈说你不用谢张新新了，她已经死了。然后就在王结实惊愕的目光中，拿出了那两样东西。“新新不是自杀，是他杀。”
　　 王宁妈妈也不等王宁爸爸问，就一二三摆出了“他杀”的理由：“第一，张新新和我是小学初中高中的同学，我了解她，她是一个非常积极乐观向上的人，任何时候也不会自杀；第二，她那天根本没‘倒霉’，那裤衩上的血和血手指头印儿是怎么来的？第三，我们回家的时候，看见案板上有新新切了一半的黄瓜丝儿。她不可能切着切着黄瓜丝儿，就突然躺炕上喝农药吧？除非疯了！可新新是一个非常正常理智的人。”
　　 听完妈妈的叙述，王宁爸爸说你讲的有道理。但是有怀疑对象吗？
　　 “有，”妈妈斩钉截铁地说，“民兵连长王结康。新新曾经跟我说过，今年春天有一回她去地里挖曲麻菜，被王结康截住了，说要和新新搞对象。新新不理他，他就去撕扯新新的衣裳，急的新新用薅刀照王结康的脸上砍了一下，都流血了。王结康骂她，说小骚货你等着，你就是天上飞的白天鹅，我癞蛤蟆也要吃上一口。”
　　 “就凭这个？”
　　 “不！新新死的那天上午，全生产队的人都去土龙儿（地亩名）割麦子，王结康是打中歇时才到的。一到就说我来晚了，给武装部长打电话来着，他等着一个报表。你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阿二不曾偷吗！谁也没问他你为什么来晚呀。”
　　 听了王宁妈妈的话，王结实对王宁妈妈和妹妹小菊头说：“今儿晚我回县上，还是你们姐儿俩睡吧。记住，这件事跟谁也不许讲。人命关天啊！”他拿上那两样东西，急匆匆走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人睡不着，菊头就给王宁妈妈讲他们兄妹俩和大伯一家的事。菊头说王结康是大伯的大儿子，是他们的大哥。爹妈死以后，大伯就把她和哥哥接到他们家。记得第一天刚到，大哥王结康就给兄弟们开了个会，说以后无论大事小情，都得让着结实和菊头，有好饭先让他俩吃，有好衣先让他俩穿。谁要是敢跟结实和菊头争，我这巴掌不饶人。
　　 大哥说着就举了举他那跟小蒲墩似的又大又厚的手，吓得九岁的小五哥哥“哇”地就哭了。菊头记得一到冬天，她和哥总能穿里面三新的棉衣服，那棉花厚得都一把抓不透。春天是大娘给做的合身的夹衣。虽说是爹妈的旧衣裳改的，可被大娘用米汤浆洗过，棒槌捶过，穿在身上熨贴舒服，还有一股好闻的米香味。穿的鞋也都是大娘给做的时兴样，黑灯芯绒面白千层底儿的五眼鞋。可大妈的几个亲儿子呢，穿的棉衣做了拆，拆了做的，一身得穿好几年，肩膀膝盖胳膊肘子都是补丁。鞋呢，是毛毛底大纳帮。大娘说他们忒闹，不配千层底的鞋。
　　 后来王结实从部队复员分到县里当警察，大伯又把他们家的三间土房翻盖成五间大瓦房，要兄妹俩回去住。兄妹俩不愿意，王结康就要举起蒲墩似的大手，敢不走？我抽死你们！咱哥六个都挤一起等着打光棍呀。是在大伯和大哥的押送下，兄妹俩才含泪离开了大伯家。兄妹俩又怎能忘记大伯大娘的养育之恩呢？每个月哥哥都要从三十九元八角的工资里拿出十五块交给大娘。大娘不要，他就跪地上不起来。大娘逢人就夸，说结实这孩子有良心，跟亲儿子似的。
　　 听了菊头的叙述，王宁妈妈的心里打起了鼓：王结实既然跟他大伯家这么亲，他会不会包庇王结康，把证据毁掉呢？她很后悔来找王结实，觉得不如上公社找公安助理报案了。就在王宁妈妈的忐忑不安中，案子居然很快破了。果然是王结康杀死的张新新。
　　 那天早晨新新去井台挑水的时候，正好碰上也来挑水的民兵连长王结康。他说新新今儿个该你留在家里做饭吧？新新自那回事以后虽然不愿意和王结康说话，可人家是民兵连长，当官的。再说姓王的在村里又是大户。她一个插队知青也不敢把王结康得罪太深了。就满脸堆笑很热情地说是呀，我抻的面特别好吃，连长赏光也吃去吧。新新的错误在于她不该对王结康太热情，更不该邀请他去吃她的抻面。而农村人都实在，王结康没以为张新新是在应付，以为她对他转变了态度，愿意跟他搞对象了。
　　 本来嘛，他堂堂一个民兵连长，家里五虎兄弟，势雄力厚的，一个外来知青嫁给他是一步登天，再也没人敢欺负她。就特意用肥皂把脸和身上都擦了一遍，又换上昨儿晚上洗的还有些潮的一件白汗衫（是王结实给买的），奔知青点儿就来了。一进门，见新新正背对着门口，低头在案板上切黄瓜丝儿。案板架在水缸上，随着新新一刀刀切下去，不太平的案板发出“咯啷咯啷”有节奏的响声，挺好听的。新新呢，苗条的身子好象也随着那节奏在轻轻晃动，好看极了。他叫一声“新新”。
　　 张新新就回过头来，一见是他，小脸儿立马就惨白惨白的说：“你干嘛来了？滚出去！”新新还记着上回麦地里王结康拦截她那碴儿，以为他又没憋好屁。她忘记早晨井台上自己曾邀请过王结康的话了。
　　 民兵连长一听张新新让自己滚出去，立马就怒了。妈的臭娘们，你这是耍戏我堂堂民兵连长啊，别说你个臭知青，今儿你就算是皇上闺女，我也得尝尝鲜！民兵连长骂着，就一拳头照张新新脸上砸去，新新立刻倒地。然后他就饿狼般扑了上去，三下两下把新新剥个精光。发泄完了，望着仍然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张新新，民兵连长突然害怕了。张新新醒了以后一定饶不了自己。这帮知青可不好惹，能闹事着哪，万一他们把这事捅到县上，可够自个儿喝一壶的。那几天刚公审一个跟知青有关的案子。村支书把一个女知青强奸了，整整判十五年。要是给他也判十五年，出来都四十多岁了，这辈子怕是就交待了。底下还有四个兄弟，哪家姑娘愿意嫁给强奸犯的弟弟呀。
　　 他妈的，一不做二不休，老子干了他算了！王结康在放农具的东厢房里找到瓶“乐果”，掰着张新新的嘴咕嘟咕嘟往里灌。一会儿，白沫子从张新新的嘴里酿了出来，那双穿着黑扣绊鞋的好看的小脚儿蹬了几下，就没一点儿动静了。王结康把张新新抱到炕上仰面躺好，手忙脚乱地给她穿上内裤，把上衣和裤子穿好，又把农药瓶子放在新新头旁边，用笤帚把新新躺过的地上扫了扫，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离干活的地里不远的时候，民兵连长发现大拇指和食指有干血印。怪事了，自个儿又没动刀子伤她，哪儿来的血呢？但愿没沾在张新新的衣裳上或其他什么地方吧？弟弟结实给他讲过破案的故事，指纹证据是铁证呢！民兵连长就啐了几口吐沫在手指上，又在裤上擦了擦，到底把那血弄掉了——这是后来爸妈结婚后，爸爸告诉妈妈的，是审问王结康时，他交待的。
　　 民兵连长的死刑是在第二年正月初一执行的。枪毙王结康那天，爸爸小姑和妈妈正围坐在小炕桌上吃饺子。妈妈已经怀了王宁，春天的月子。忽然就听见稍门外头传来女人的叫骂声：“你他妈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家结康那么疼你，你倒办了他。还有那小妖精，你勾搭我侄儿，挑拨兄弟离间，你没好下场。生下孩子准是个没屁眼儿的货！”
　　 炕尖上的小姑坐不住了，“噌”地跳下炕跑出屋，抓起立在屋檐底下的粪叉就往外跑，刚跑出二门，就被王宁爸爸给拦住了。“你哪儿去？”
　　 “我打她个老东西去！”
　　 “啪”地一声，王宁爸爸给妹妹一个脖搂。“你混！她是咱娘，她疼过咱爱过咱，你这么做是忘恩负义。”
　　 “谁让她骂我嫂的？还骂我没出世的小侄儿？”
　　 “回去！”王宁的爸爸吆喝着王宁的小姑，又在刚才打的地方摸了摸，“疼吗？哥哥错了，不该打你。”说完这话，兄妹俩都哭了，“跟你嫂嫂踏实吃饭，我看娘去。”能踏实吃饭吗？
　　 王宁的妈妈挺着大肚子被小姑子搀出来的时候，看见当街站着好多人。王宁的爸爸像一尊塑像似的，直挺挺跪在大娘跟前。“妈，您打儿子吧！儿子对不起大伯大娘和结康哥哥。可儿子对得起国法，对得起被结康害死的人。儿子是国家的警察，儿子要保护老百姓，不能徇私枉法包庇坏人啊。结康哥走了，我就是您的大儿子。我要为您和大伯养老送终。”这一幕，感动了周围看热闹的人。好多人伸出大拇指，说王结实是真爷们，好警察。
　　 本来妈妈回北京以后，给爸爸联系好了工作，他可以调去。可王宁爸爸坚持不去。他说要看着大伯大妈家几个儿子都娶上媳妇，要看着妹妹嫁个好人家，再离开。
　　 姑姑出嫁那天正好是三九的头一天。天空阴沉沉的，地都冻得裂了口，姑姑穿着王宁妈妈给做的大红缎子暗花棉袄，推着王宁爸爸新买的黑色飞鸽牌二八加重自行车，车把上那脸盆样的大红花也是王宁爸爸亲手扎的。她和同样推着自行车的姑父，并肩走在男方迎亲队伍的后头。
　　 姑父很羡慕地看着妻子，说你真幸福，有那么一个当警察的好哥哥。听说他昨儿去商店给你买自行车的时候还顺手抓了两贼呢！
　　 “我哥要不棒就被提拔副局长了，他才三十七哩。”姑姑满脸都是幸福和骄傲，因为他最亲爱的哥哥，就紧跟着她走在送亲队伍的头一个。他的后面，是大娘家山似的四个儿子。哥哥没有食言，靠自己微薄的工资，赡养着大爷和大娘，还为四个弟兄娶了媳妇。
　　 突然，迎面跑来几个中学生模样的人，“不好了！咱村成子掉东坑掏黑泥凿的冰窟窿里了！”几个孩子边跑边喊，呼救声就像把天要撕裂似的。王宁爸爸骑着车冲出了队伍，很快就找到了吞进小成子的冰窟窿，可怜的孩子两手绝望地伸出水面挣扎着，在水上一起一落的头发像只撑开放下又撑开的小黑伞儿。
　　 王宁的爸爸甩掉身上的警用橄榄绿大衣，扶着冰碴一点点溜进去。他不敢太快了，怕不小心会把小成子砸进水里。一次又一次，王宁爸爸在水中托着小成子；一次又一次，高中生小成子终于被他扶上了冰面。可王宁的爸爸，却永远躺在了冰冷水里。天空下起鹅毛大雪，人们都说老天在为结实戴孝哩！
　　 姑姑从此没踏进婆家半步。她跟姑父说，我哥人没了，他魂儿还在家里。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我哥的魂儿过一辈子。姑父说他不光是你好哥哥，也是我们老百姓的好警察呢，我和你一起守着哥哥的魂。两口子把王宁爸爸的照片放得跟小案板那么大，就挂在东屋的北墙上。早晨俩人起来头一件事就是给王宁爸爸鞠躬，说哥你又守护了我们一宿，有你在，我们睡得踏实着呢。下地回来也是先给王宁爸爸鞠躬，说你一人在家闷了吧！咱马上做饭，哥也跟我们一块吃。红高粱面的压饸饹做好了，王宁姑姑拌好鸡蛋炸酱，就放到遗象下面墙柜上，说妹做了你最爱吃的。吃饱了就去抓小偷抓坏人，在阴间也要保护咱老百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