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团里有十多个男的，就俩女的：一个是东关的小秀头，长得跟画上的人一样美；一个就是我家西院宰猪的邓老爷的大闺女邓丫头，我和大哥叫她丫姑，驴脸大褂的可寒碜了。哪出剧里也都有她，不是媒婆子就是傻丫头。为这事邓老奶奶还到家找过我大哥，说李佳你忒不公平了，凭什么小秀头老是演好姑娘俊姑娘？凭什么我闺女老演那丑的？你要是再不换换，我就让我闺女退出剧团。邓老奶奶走了，我妈就说我大哥，你老奶奶说得没错，轮班也该让你丫姑替小秀头演一回俊姑娘了。我大哥说没法换，就说《刘巧儿》这出评剧吧，给刘巧儿家送大彩礼想娶刘巧儿的财主王寿昌夸她：鹅蛋脸柳叶眉杏核眼，漆黑的头发赛墨染。我丫姑要是去刘巧儿，人家财主王寿昌还肯花大彩礼娶她这么丑的姑娘吗？没有王寿昌偏要娶，刘巧儿偏不嫁，就没有这出评剧了。剧本又不是我编的，除非您有能耐编一出反的，我就让邓丫头演刘巧儿。我妈在我大哥厚厚的棉袄上拍打一下，说臭小子你这不是笑话你妈大字不识吗？得，爱谁演谁演，你妈我还不管这闲事了。角色依然没换，邓老奶奶也没让她闺女退出剧团。
　　 剧团上午演，下午和晚上在乡公所的西厢房里排。排的时候永远有两个观众：我和小锁头。我是团长的妹子，小锁头是祝乡长儿子。祝乡长家不在我们北务村，小锁头妈经常带着他来看祝乡长。每次看拍剧，我妈都让我给小锁头带吃的，有时是炒花生，有是是炒棒子花。都没有得带，就让我从萝卜窖里扒个大红心美水萝卜带着，我俩一边看我大哥他们排剧，一边你一口我一口嘎叽嘎叽嚼着萝卜。
　　 那天后晌（下午）看排剧，我给小锁头带的是五香豌豆，又香又面，可好吃了。我说我嫂子煮一大盆豌豆呢，你若没吃够，明儿个我还给你带。小锁头吃着五香豌豆，趴我耳边悄悄说你大哥和小秀头后晌来得早，我趴门缝看见他两亲嘴儿来着。
　　 当天晚饭后，大嫂把碗筷归置利落，和每天一样炒了一大锅花生。热腾腾的炒花生倒炕上，全家老少围坐在一起，就着三号罩子灯剥花生吃。大哥说我得排剧去，抓了几大把花生装棉衣口袋里走了。
　　 我人小剥得慢，嫂子就把剥好的花生仁儿放我跟前的炕席上，说丫头（我的小名）你慢慢吃，嫂子给你剥。你不是说小锁头也天天看排剧吗？嫂子给你多剥点儿，明儿个给他带点儿。祝乡长家不在咱村，小锁头连个伙伴儿也没有，怪可怜的。
　　 嫂子的话提醒了我，我说今儿后晌看排剧时小锁头告诉我，他看见我大哥跟小秀头亲嘴儿来着，刚刚还和风细雨的嫂子突然捂脸哭了。我妈也气得脸色也变了，说孩子你别哭，妈给你出气，瞧他回来我不打断他狗腿。再敢演剧，我就打残了他，让他出不去家门。
　　 嫂子不哭了。全家吃完花生，她照例像往常一样把吃剩的花生捧进簸箕里放墙柜上，把花生壳扫进土簸箕放堂屋地上，第二天早起插粥时当柴火烧了。然后捂被子拿尿盆儿，都干完了，我嫂子也照例像往常一样跟我妈说，没事她就回西屋睡觉了。但是我发现今儿个嫂子看我妈的眼神儿与往常不一样，似乎有期待和渴求。
　　 嫂子走了，我就钻进被窝。我爸妈没睡，俩人盘腿窝脚坐炕上等我大哥。墙柜上的大罩子钟敲了十下，我听见二门子响。我妈大声喊李佳你到东屋来，妈有话对你说。我爸怕我妈真动气儿，说年轻人亲个嘴儿也不算啥大事，你可千万别打儿子啊！
　　 大哥进来了，我妈先去摸我大哥的棉袄口袋，问装那么多花生都哪儿去了？给那个小骚逼儿吃了吧？我大哥说您咋张口就骂人呀！我妈说骂你是轻的，我还打你小兔崽子呢！然后就掴打几下我大哥后背。你媳妇多好哇，对上孝顺老的，对下疼爱小的，炕上地下的活儿都能成。天天做前头吃后头，把全家伺候得周周到到。你可倒好，到剧团和小秀头亲嘴儿去，你对得起你媳妇吗？小秀头是什么人家的闺女你又不是不知道，打根上就浪！谁不知道她妈跟过村里好几个老爷儿们？你是团长，明儿个就把小秀头开除了。我大哥说开除小秀头剧团就垮了。我妈说我不信没有鸡蛋就做不成槽子糕（蛋糕）了，老邓家丫头长得寒碜替不了她，你们剧团里不是还有小伙子吗？咱后街老许家的儿子小成头长得跟你一样俊，让他替小秀头准成。我大哥说她是男的呀，谁愿意看男的演小媳妇呀？我妈说咋没人看？你看咱家墙上贴的那张《贵妃醉酒》画，那杨贵妃不就是老爷儿们演的吗？人家梅兰芳扮的杨贵妃多俊呀！你想看没钱都看不上！我大哥说行，听您的，明儿个我就套车带着您去请梅兰芳。我妈说抽你小兔崽子，跟你老妈耍开怂蔫奸了！甭管怎么样，反正你得离小秀头远点儿。她演小芹你就让别人演小二黑。老跟她一块儿趟浑水，把咱们老李家的门风都败坏了。
　　 “反正您这会儿说啥都晚了，要换明年再换吧！”大哥回西屋了。
　　 当年秋天我上学了，那天教我们唱歌的李老师递给我一封信，李老师说他和我大哥在顺义师范是同班同学，这是班里另外一个同学给我大哥写的信。李老师嘱咐我千万把信交到我大哥手里，最好别让你妈和你嫂子看见。
　　 我按李老师的嘱咐将信悄悄给了我大哥。没过几天，我大哥忽然到县上把我嫂子告了，他要和我嫂子离婚。
　　 过堂那天，我爸赶着我家的大灰驴车，车上铺着厚厚的棉褥子，我妈和嫂子和我坐车上就奔县里去了。我妈没让我大哥坐车，他骑祝乡长的自行车去的。祝乡长特别支持我大哥离婚，说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男女都没见过面，没有一点儿感情，根本不符合国家颁布的新婚姻法，必须离。祝乡长鼓励我大哥说一定得离，为全村青年反抗封建婚姻做榜样带头。为这个我妈恨透了祝乡长，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你当官的怎么不懂得这个，非要拆散我儿子和媳妇的美满婚姻？
　　 我们到大堂时，我大哥已经到了。大堂和我们一年级教室差不多大，高台上也放着跟我们课桌一样的长桌子，长桌子后头做一个头上戴着八路军帽子的年轻女人。女人让我大哥先说，我大哥指着我嫂子的麻脸说县长您都看见了，我长得啥样她长得啥样？我就差一个多月顺义师范没毕业，有文化又长得好看，能要一个满脸大麻子一个字也不识的姑娘吗？我的婚姻全是父母一手包办的，结婚前我都没见过她。县长问我嫂子同意不同意离婚，我嫂子捂脸呜呜哭了半天才蹦出一句话：“我躺着出李家门行，不能站着出李家们。”我妈还没等县长问就说话了：“县长要判我儿子媳妇离婚，我就碰死在大堂上。”
　　 女县长沉吟老半天说：“本县驳回李佳的离婚诉讼。”
　　 我大哥说我不服判，我和她明明是父母包办的封建婚姻，县长您为什么不判离？县长说你不服判我也不服判。可我要是判了你离婚，你妈和你媳妇立刻死在我面前。两条人命哪，我敢判？你要实在不服，就去石家庄找河北高等法院的院长林铁去。
　　 我大哥没去高等法院，他和我嫂子也就这么一辈子过下来，生了仨儿仨女六个孩子。
　　 一九八九年，我大哥重病。我在顺义医院看到了我大哥，大哥清瘦的脸上挂着泪珠。我忽然趴在大哥身上哭了。我的苦命大哥啊，上天给了你一张英俊的面庞，却给了你一个麻脸丑媳妇。如果有来世，你还做我的大哥，但愿上天给你英俊的面庞时，也别忘了给我一个美丽的嫂子。补充两件事：
　　 1962年我在杨镇读高中时，有一回星期六晚上回家，小秀头的妹妹小九突然到我家找我，她说她明天去杨镇姐姐家，让我走时叫着她，她头一次去杨镇，不认得路。小九是我在村里念小学和初中时下一届同学，学习特棒，还是大队长。毕业以后没考上高中，回家当了社员。我答应了，也没问她是哪个姐姐，她好几个姐姐，有的我都不认识。
　　 那天我一直陪着小九到她姐姐家门口，分手时小九让我下礼拜六回家时来姐姐家找她，俩人一起走，她一个人害怕。
　　 礼拜六我如约到小九姐姐家来找她，见面才知道这个姐姐就是小秀头。几年没见，小秀头大变样，当年风流俊俏的她，变得又胖又丑，曾经乌黑的头发里还有几根银丝。小九姐夫个子瘦小得像只小猴儿，还满脸的大麻子。回去的路上我问小九，你姐当年多漂亮啊，怎么找个麻子呢？小九说都是她自个儿作的。
　　 从小九的嘴里我知道，小秀头出嫁前和村里好几个男人都瞎搞过，包括当年演王寿昌的麻瑞旺。后来不知怎么，小秀头的肚子被麻瑞旺搞大了。二人很想结婚，麻瑞旺家穷拿不出聘礼，就把腕上的吸铁石（西铁城）手表撸下给了小秀头算做聘礼。小秀头妈说别说一块破吸铁石手表，你搬一座金山来也不行啊！头一条就是你们俩辈分不行，你是重孙子辈，得叫我家小秀头一声姑老太太。重孙子娶姑老太太，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再者说，你麻瑞旺被人家小鬼子把肚子扎个透心凉，影响寿数啊！我横是不能让我闺女老早就守寡呀！拒绝了麻瑞旺，小秀头妈就偷偷找个老娘婆子给小秀头打胎，结果被老娘婆子把小秀头的子宫都掏出来了。不是送顺义医院抢救及时，小秀头早死了。虽然小秀头活过来了，但是这辈子却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后来就有人给小秀头介绍现在的丈夫，起初小秀头嫌个儿矮又是麻子不愿意，她妈说有个小麻子要你就不错了。再折腾几年，连麻子男人都找不着了。
　　 小九说完这些，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我姐不能生孩子的事还瞒着我姐夫呢！我姐夫要知道，说不定得把我姐姐蹬了！”
　　 第二件：
　　 我在化工六厂工作时，我们科生病在家的副科长媳妇有一天坐班车（那时没有公共汽车通我们厂）来厂里报销医药费，报销完了离下班还早，就到我们科里待着。我是办事员，办公室唯一女的，书记让我陪她聊天，中午给科长媳妇买饭。
　　 科长媳妇一听说我老家是顺义北务村的（化工六厂在通州），立刻说我向你打听个人认识不认识，然后就说出我大哥的名字。当听我说大哥已经死了的话，科长媳妇那张有很多皱褶仍不失清秀的脸庞忽然挂满了眼泪。没等我问，她就讲了当年在顺义师范和我大哥恋爱的事。她嫁过去当年夏天，小男人到潮白河里游泳淹死了。秋天他就给我大哥写了封信，托在北务中心小学教书的同学稍给了我大哥。“大概你大哥嫌我是寡妇吧，都没给我回信。”科长媳妇失望地说。我这才知道，李老师让我带给大哥的那封信是她写的。
　　 我说我大哥一接到您的信就和我嫂子闹离婚，要不是我妈和我嫂子以死相逼，婚就离了。可能因为婚离不了，我大哥觉得没法和你说，就没给您回信。
　　 她说那小男人死了以后，乡长就请她去教小学。后来有人给我介绍了现在的，就是你们科长，他媳妇刚死，撂下俩孩子。我虽然不太愿意当填房，可想想自己是个寡妇，人家头婚的小伙子谁愿意娶个寡妇呀？再说我都三十了。一咬牙，就和你们科长结了。你们科长人长得矬墩子似的，模样也不好看，跟你大哥没法比。好在心眼还不错，结婚以后把我妈也接来了，一直养我妈到死。我妈临死前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对不起我，要不是她把我许配了财主家，我和自己乱爱的同学就结婚了。我倒没哭，心里早想开了，人生在世哪儿能处处如意呢？一辈子稀里糊涂就过去了。我明年就六十了，还能再活一个六十吗？她又问我大哥是得什么病死的？我说肺炎。大夫说这种病都是因为病人抽烟喝酒无度得的。她说你大哥在顺义师范念书时，是班里唯一不抽烟不喝酒的男生。我说是，我大哥就是从顺义师范回来以后才抽烟喝酒，娶了我嫂子以后烟酒更勤了。她又问我你嫂子长得好看吗？我说是麻子，不过人性还不错，对家里人都特好。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大哥这是生活不如意才抽烟喝酒啊！
　　 下了班车临分手的时候，她小声请求我叫她一声嫂子。我叫了，她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不知大哥在天上看见这一幕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