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交公粮(散文)
被爸戳破了,我尴尬地嘿嘿一笑,随后灵机一动:“爸,一个面包我吃不饱咋办,要不然咱们买俩吧……”
爸把刚刚揣进上衣兜里的钱又掏出来,拿了三毛钱递给我:“去吧。”我接过钱乐颠颠地往供销社跑去,进了供销社屋里,感觉里面大的很,有五金、有日用百货、有枕巾和布,还有一面是专门卖食杂的,外面都是清一色一人高的大玻璃柜台,里面则是排列整齐的掉了黄漆的木制柜台。
我来到玻璃柜台前,看到有个四十岁左右的售货员正站在柜台里,和外面的一个叔叔说话。我趁她们停顿的空把手里的毛票递过去:“姨,我买两个面包。”售货员长一张肥嘟嘟的圆脸,高高的颧骨,满脸横肉,个头不是很高,抱着两条大粗胳膊继续跟人家海聊神侃。唉,没办法,可能是我个子太小了,人家没有看见我吧。或者像妈说的,我说话像蚊子哼哼,人家没听见呗,我只好耐心地等待。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个大叔总算走了,我赶紧鼓起勇气再把钱递过去:“姨,我买两个面包。”
“哎,胳膊肘离柜台远点,别把玻璃压坏了。”售货员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又说:“面包一毛八一个,你这钱不够,再拿六分钱来。”她刚才笑呵呵地送走那个叔,到我这却把脸拉得老长了,跟乌云压顶似的。
“一毛八,贵点吧,我们村才一毛三一个。”我小声争辩道。
“就这个价,你买不买?不买拉倒,这又不是赶大集,还讨价还价咋的?价又不是专门给你家定的,穷犟嘴。”刚好又进来一个顾客,售货员撇了我一眼,又招呼那个人去了。我被她一顿呛,话噎在嗓子里再不敢说出来,很怕犟两句嘴她那大巴掌打在我脸上,只好眼里含着泪走了。
爸见我两手空空的回来,问我:“咋没买呀?”
我哽咽了半天,到底忍不住眼泪哗地流出来:“钱不够。”
“你上车等着,我去给你买碗面条去,破面包干吧拉瞎的有啥好吃头。”爸边说边下了车,让我坐在他的位置上等着。
等到头顶上的太阳有一点点偏西,爸端着一大碗热乎乎的面条回来了:“快吃,粮库东面那家的,吃完了把碗‘点申’(音译,稳当的意思)的给人家送回去,留押金了。”爸边说边把大碗递到我手上。
“爸,你先吃,你吃完了我再吃。”我知道这时候爸也该饿了。
“你吃吧,我吃完了回来的,要不然咋会这么长时间。”
“哦。”面条是韭菜鸡蛋卤,香味直往我鼻子眼里钻,我不再客气,接过碗提里吐露地吃起来。吃到大半饱,我忽然意识到爸可能撒谎,于是就说:“爸,我吃不了了。”边说还一边打了个嗝。
这回爸信了,接过碗几口扒拉净,连汤都喝个干干净净。好在我留个心眼,不然爸就得挨饿了。
我们吃饭这会,车又开始往前挪,虽然慢点,可总算是有希望。到日头快落下来的时候,终于轮到我们了。只见有一个穿着一身灰色制服的脸上油光光的半大老头,用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像半个尖尖的鸭子嘴似的“探子”来到车跟前,手上一使劲把麻袋戳个窟窿,拿出来时,“探子”里已经装进二三十粒苞米,他随手捏了两粒放嘴里一咬:“二十二个水,太湿了,回家晾干了再来吧。”
“不能吧,都拿热炕爆(烙)了十多天了,还不干?”爸疑惑地问。
“哎呀干不干我不比你懂就白干了,快走吧,啰嗦个啥,下一份,快点地,别磨蹭,后面的人还等着呢,马上该下班了!”
真是没想到,排了一大天的队,最后苞米还没卖成,哎,咋说呢?爸把车停在商店门口,刚划上铡,只见那个满脸横肉的女售货员一手拿着把大铁锁,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门口有人,那售货员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关门了,买啥明天再来吧。”
“小刘,今天你值班啊。”爸笑呵呵地跟人家打招呼。
售货员见我爸认识她,只好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说:“哦,我当是谁呢,大姨夫啊,那进来吧,买啥快点地,我们五点下班,还得回家给孩子做饭呢。”
“买一包火柴、两包蜡、两个小笔记、两管手油、鞋底……”
“一共两块八。”售货员把东西往柜台上一放,脸上带着笑容:“我大舅挺好的吧?”
“嗯,挺好的。”
“这是你家大妹子呀,多大了?念书呢吗?”买完了东西,我从爸手里接过来放车上的布兜里。售货员也跟着我们出来放上窗户板,锁了两扇大木头门。
“念书呢,丫头,这是你三舅他大姨家的两姨外孙女,快叫大姐。”
“大姐。”我嘴上低低叫了声,心里老大不情愿,趁着往车上爬的空挡,倒背脸撇了撇嘴。然后催促道:“爸,咱们快走吧,天都要黑了。”
回家的路上,我愤愤不平地说:“爸,那我啥破姐呀?我咋没见过呢?看她提起我大舅倒是像蛮近的。”
“嗨,那都是乡里乡亲论的,没啥实亲,你大舅是外面(场面)人,多少人都认识他。今天那个售货员不是看你大舅面子,说啥都不带再给咱们开门的。”
那天晚上,我们爷俩七点多到的家,我家的两扇稀里晃当的破木头大门敞开着,妈焦急地站在大门口张望,过来个人就打听看见我们没有。等离老远瞅着黑乎乎的一车,妈的脸也跟着黑乎乎的。爸的车刚到跟前,妈就问:“一出去就紧慢回不来,咋这钱(时候)才回来?苞米咋还没卖呢?”
“人家嫌湿,二十二个水,不要。”爸摘了驴套,把驴送回圈里。毛驴倒是没饿着,我们停车的道上有的是荒草,毛驴啃了个大半饱。
“废物卤子,挺大个人,啥事也办不了,四五十岁了……”屋里昏黑的电灯下,妈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鼻子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的,那表情跟书上画的老虎还真挺像,我想起了和爸的对话,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爸使劲瞪了我一眼,妈骂道:“没心货,还笑呢,贴贴随你爹!”
“那就对了,咱们丫头要是不随我就麻烦了。”爸也跟着噗嗤一笑。
“你个没脸没皮的!”妈给爸这一逗,满肚子气也消了,让我爷俩赶紧洗洗手吃饭。
爸就着炖白菜,一连吃了两碗小米饭,妈看不对劲就问:“你们爷俩中午没吃饭啊?”
“大丫头吃了,我没吃,一碗面条五毛钱呢,有那钱买点啥不好,给他去?”
“带那个傻样,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还不吃得饱饱的……”我一听,爸说的真没错,我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一口一个“废物”地骂着,其实心里疼着我爸呢。
四
第二天,妈找了开代销店的大舅,他给乡里粮库我们村里的一个熟人打了个电话,然后又让爸拉着那车苞米去卖。也不知道是昨晚苞米在麻袋里真干了,还是大舅的电话起了作用,我家的苞米一夜之间从二十二个水降到了十五个水,虽然扣了一个水,还是卖了两毛六一斤,一大车苞米卖了将近四百块钱,这是我家三亩地的收入。也是过年的零花钱,明年的种子化肥钱和我们姐妹的学费书费钱。
亏得我妈有先见之明,种了好几种小杂粮,比如葵花、红小豆、绿豆、黄豆、芝麻等,这些小杂粮除去留下少量自己吃,其余的全交了公粮,倒是比苞米卖钱还多些。我和爸之前还曾经抱怨大热天别人在家纳凉解暑而我们却要上山摘绿豆,那时候曾蒙妈隆恩大赦说过年不种这些费事的杂粮了,谁想今年竟卖了这么多钱,于是妈不无得意地说:“这玩意谁也不知道啥值钱,看来过年还得多种几样。”
我夸张地抹着脸上的冷汗,爸用蛤蟆烟代替了反抗……
后来,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老百姓的日子也越来越好。很多“国营工”的铁饭碗都打破了,供销社被新崛起的大商店代替。那些商家店铺的老板为了招揽顾客,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顾客成了上帝,买东西再也不用担心吃冷脸子了;百姓交公粮国家给补贴,还专门给发了个红本本。再后来,粮食敞开收购,小商小贩开着车来家里装粮,庄稼人再也不用为了卖点粮食起早爬半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