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追】春暖花开(小说)
吴哲把双掌撑成喇叭状,用尽丹田之气喊道,苏校长,你慢点划,注意安全哦!
码头离校门不远,一道三十三级的水泥阶梯即达水边。吴哲一溜小跑下去,把孩子们一个个扶下船。是九个人,五男四女,苏校长最后一个下船。
回到学校,苏校长开始发放校服。每个孩子发两套,一身薄,一身厚,是由温州一个企业老板捐助的,做工很精细,天蓝色,胸前绣着一个绿色的湖,湖上飞着一只红色的鸟儿,很漂亮。孩子们换好校服,到操场集中,系红领巾,三个自己会系,六个不会,吴哲只好前去帮忙。
九时十分,开始举行升国旗仪式,师生们站成两路横队,立在旗杆边,严阵以待。有几个眼神滞呆的站姿不好,苏校长上前又是扯胳膊扯腿,又是掰脑袋端脖子的矫正了一番,队列就齐整了。升旗手是一男一女,男的十三四岁,身高与苏校长相差无几,浓眉大眼,黑黑的皮肤,白白的牙,长得猿臂蜂腰,显得很机灵,他的名字叫黄山猫,简称山猫,是五年级的学生。女的十四五岁,头发乌黑,眉清目秀,肤色细白,下船的时候,一见到吴哲,脸上就飞起了两缕红霞,她叫叶小玉,是六年级的学生。各就各位后,苏校长伸手往收录机上一按,用铜钟般嗓子喊道,升国旗仪式开始!随之操场上便响起了雄壮的国歌声,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银色的旗杆上冉冉升起。
升旗毕,苏校长发表讲话,并把吴哲介绍给全体同学。吴哲注意了一下,鼓掌的有五个孩子,其余的孩子皆顾自歪头斜脑,都在灵魂出窍。那一刻,吴哲的心头似乎压入了一块石头,心情霎时沉重起来。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九个孩子,只有三个是健康正常的,另外六个,有一个是独臂大侠,有两个患有自闭症,剩下三个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尖头、大腮、短眉、呆眼,是唐氏综合征患者。
现在,吴哲终于理解昨晚苏校长反对开英语课的苦衷,这哪是一所正常的学校啊,分明是一所随班就读的特殊学校。
上午,由苏校长上音乐课,不分级段,全校统一“齐步走”。这是飞云湖小学的特色,全校就分两个班,一二年级一个班,三四五六年级一个班,音体美全校集中统一上,其它学科在班里轮转着上。苏校长说,咱们这些孩子读书好坏无所谓,只要让大家在学校里玩得开心就行。
苏校长教的是一首老歌,名叫《妈妈的吻》。他脖子上吊着那个吴哲在器材室里看到的手风琴,首先在教台上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呜呜哇哇地拉了一遍歌曲的旋律,尔后眉飞色舞地问,同学们,这歌好听吗?教室里有四个同学回答,好听!其余的在傻笑。他一点都不在意,再问,同学们,你们的村子离学校远吗?山猫站起来说,远!七八里地呐!苏校长又问,你们家中都有妈妈吧。独臂大侠站起来说,原来有,前年我妈跟人跑了。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笑声,苏校长嘘了一声,好啦!今天老师给大家教一首很好听的歌,歌名就叫《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在哪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苏校长唱一句,下面的孩子们就跟着学唱一句。他的歌声高亢嘹亮,可惜就是没有高低轻重之分,中间还唱跑了几个调。孩子们的歌声则不堪入耳,各唱各的,犹如一把掉牙的锯子在锯硬木头,吱吱嘎嘎、断断续续的。
吴哲坐在教室后面观摩。
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过去的时光难忘怀,难忘怀;妈妈曾给我多少吻,多少吻……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同学们唱了起来。唱着唱着,教室里的声音就全部停了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唱了。孩子们扭过头,把目光像雷达般聚焦在他身上,一双双眼睛都是亮闪闪的,异常的专注。
苏校长红了脸,非常惊讶地望着他,吴老师,这首歌你比我唱得好,看得出来同学们都很喜欢你,要不这歌还是由你来教吧。
哇!这可太好了!苏校长的话音刚落,叶小玉和山猫就带头使劲地鼓起掌来。
这行吗?吴哲感到很不好意思。
这还要说吗?太行了。苏校长说。
吴哲上楼拿来吉他,走到教台上,用富有磁性的嗓音说道,孩子们,接下来由我教大家唱歌,今天老师教的这首歌,歌名叫《妈妈的吻》。他望了一眼苏校长,见苏校长的脸又红了,便说,这首歌也可以叫《在那遥远的小山村》,由付林作词,谷建芬作曲。这首歌表达了一种来自乡村母子之间的真挚感情,是一首儿女唱给妈妈的一首歌,很好听,平时吴老师也很喜欢唱,现在,先听吴老师唱一遍。
他说着,见每个孩子都坐得端端正正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精神极其饱满,就弹起吉他,满怀深情地唱道: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可爱的小燕子,可回了家门;女儿有个小小心愿,小小心愿;再还妈妈一个吻,一个吻……一曲唱毕,教室里响起了参差不齐的掌声。吴哲唱得很投入,把自己的眼睛唱湿了,他发现,掉眼泪的,还有苏校长,叶小玉,山猫,独臂大侠等。
这歌好听吗?吴哲问。
好听!
大家想不想学?
想学!
那好,下面就请大家跟老师学,好吗?
好的。
课后,苏校长说,吴老师,以后,全校的音乐课也归你了。
四
晚饭后,苏校长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拎出了一套被褥,在学生寝室起好了铺盖。
吴哲问,他怎么睡在学生寝室?
苏校长说,这些孩子,晚上没人陪着,我不放心。你的功课这么重,这晚上管理学生的事,全归我了。
九个孩子,除了山猫,其余八个都住校,男女混搭,一人一铺。吴哲感到男女生混宿不妥。苏校长说,没事,这些孩子开化迟,啥屁事也不懂,有我亲自盯着,没事。
深夜,吴哲突然被一阵声响惊醒,那声音很怪异,踏踏的,一声重,一声轻,细听,才知是脚步声。难道是有野兽来袭?他的心头咯噔了一下,急忙披衣起床,拿起用来健身的三节棍,开了房门,悄悄地来到楼下。此时,正是子夜时分,天空如深海,有月亮,有星星。银色的月光洒在操场上,如水。借着朦胧的夜色,吴哲发现有两个人影,像鬼魁般朝校园门口移动。前者的影子小,后者的影子略大些。
是小偷吗?胆敢来学校偷窃?吴哲打了一个激灵,疾步来到后者的身后。他正欲伸手将其擒拿在地,黑影转过身来,低声说,吴老师,是我。
吴哲惊道,苏校长,你这是干嘛?前面的是谁?
你小声点,前面的是独臂大侠,他有夜游症,上个学期好像已经好了,想不到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苏校长贴着他的耳根说。
那我们赶紧把他叫回来吧。
不行,苏校长神秘兮兮地说,他自以为自己的病早就好了,叫醒他,他会难过的。
万一他夜游到湖里咋办?
不会的,校门锁着,他出不去,待会他就会回寝室的。
果然,独臂大侠走到校门口,稍作停留,便转身往校舍走。他们躲在一旁,眼看着他走上楼梯,进入宿舍。
咱们这群孩子,真叫人……苏校长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欲言又止。
回到宿舍,吴哲一直在揣摩着苏校长的未尽之言。是真叫人心疼?心酸?还是真叫人操心?担心?他反来复去睡不着,失眠了。
四天后,早上八时,山猫神秘兮兮地找到吴哲,说要送一件东西给他。吴哲跟他来到厨房间,只见山猫往柴仓角里一伸手,就拎出了一只咯咯叫的动物。吴哲开始以为是土鸡,看清了,才发现那是一只野生的黄腹角雉。它一身锦毛,拖着长长的尾巴,坐在“稻草轿”上,正瞪着一双眼珠子,的溜溜地朝他看。
这是什么意思?吴哲诧道。
山猫露着小白牙说,吴老师,这是石鸡,昨天傍晚我在回家路上逮到的,送给你补补。
吴哲听了,心里很感动,他抚摸一下山猫的脑袋,一堂刚刚生成的新课,有了。上课的时候,他提着黄腹角雉进教室。
孩子们,大家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吗?吴哲拎着黄腹角雉,朝大家抖了抖,黄腹角雉有些含羞,引颈咯咯咯地鸣叫了几声。
认识,这是石鸡。孩子们说。
吴哲朝大家竖起大拇指,说,你们真棒!不错,这动物,俗名是叫石鸡。但老师要告诉大家,它的学名,也就是它真正的名字叫黄腹角雉,大家看,它腹部的羽毛全是黄色的。
哦!
孩子们,动物是人类的朋友,我们要善待一切动物。吴哲苦口婆心地说,老师还要告诉大家,这黄腹角雉是国家的二级保护动物,谁要是伤害它,是犯法的,要坐牢的。
哦!
那么,这只黄腹角雉咱们该如何处置呢?请大家帮吴老师出出主意好吗?吴哲把问题抛给孩子们。
沉寂的课堂开始沸腾了,大家叽叽咕咕地交头结耳了一会,叶小玉站起来说,吴老师,同学们说,要把黄腹角雉放生了,让它重返到大森林里生活。
好!你们真棒,大家的想法和老师想得是一模一样的,下面,全体同学都到操场上去,让我们一起把这只漂亮的黄腹角雉,放飞到美丽的大自然吧。
下午放学后,吴哲跟着山猫去家访。到山猫家家访,他不是为了黄腹角雉,而是为了解开心中的一个结。岩顶村离学校最远,山猫却偏不住校,作为老师,他要去山猫家里问个明白,看个究竟。山猫听说吴哲要到他家里去,高兴得翻了三个筋斗。他们渡过河,便走入树林深处,过了岩根村,便见一条草绳似的石径,呈八十度,蜿蜒着,贴着百丈岩边,一路崎岖而上。山猫在前面带路,他走得很快,敏捷得像一只猴子。吴哲是个爱运动的人,平时登山如履平地,称不上草上飞吧,也可谓是个飞毛腿,想不到在山猫面前,充其量只能配当蜗牛。石径长约三里,爬到一半,他便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山猫,咱们歇一下吧。吴哲望着通向夕阳的石径,对在前面像弹簧一样蹦个不停的山猫说。
山猫得意道,吴老师,你这就爬累了?
这石径太陡了,简直是在爬楼梯啊!
是的,这岭就叫天梯岭。
哦,天梯岭这名字倒是取得既形象,又贴切。
吴哲坐在石级上抽了一支烟,遂继续往上爬。一路上来,途中他们遇到了一脉山泉,叮叮咚咚的,从石缝中顺着一根竹爿滴在石槽里,还吓走了一条躲在阴处纳凉的蛇儿,惊飞了几只红嘴蓝尾的鸟儿。爬到岩顶,夜幕已经低垂。岩顶村,早先有五十多户人家,后来由于政府搞下山脱贫,大部分人都搬迁到镇上去了,现在只剩下三五户实在无法搬迁的特困户,空荡荡的,村子里一片残垣断壁,显得十分萧条。
小溪畔,大青树下,一座石墙木屋,一灯如豆。
吴老师,那就是我家。山猫指着那木屋说。
吴哲搭帘一望,说,哦,古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好地方,景色不错。
阿婆,我的吴老师来了!山猫走到门口,冲屋内喊。
啥?你老师来了,快请快请!屋内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吴哲进门的瞬间,心里“砰”的一跳。屋内,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个白发老妪,坐在一张破竹椅上,她颤颤巍巍地站起,张开双手在眼前一阵比划。吴哲见状,在第一时间有了一个明确的判断,她就是山猫的奶奶,也是山猫唯一的亲人,而且是一个瞎子。
你好,阿婆!吴哲与她握手,彼此相握的瞬间,他觉得自己握住的是一根冰冷的枯枝,没有一丝温度。
哦,你就是小猫子所讲的新来的吴老师吧,小猫子可喜欢你了。老人家眼睛虽瞎,但口齿伶俐,心如明镜似的。她说,小猫子,你把咱家的那只老母鸡给宰了,烧点好菜,好好请请吴老师。
山猫果真要到鸡簺去捉鸡,被吴哲止住了。吴哲说,你平时吃啥,今晚咱们就吃啥。山猫瞟了老奶奶一眼,难为情地点点头,独自到灶上烧火煮饭。吴哲坐在老奶奶的身边,东山绿豆西山芝麻地与她拉起了家常。
过了一会,山猫的饭菜就做好了,一小锅白米饭,两道菜,一碗咸笋干,一碗蒲瓜汤。吃饭的时候,吴哲的心在哭泣。山猫太可怜了,他原本拥有一个完整的家,父亲是个撑排人,以放木筏子为生,母亲也是个勤劳的人,奶奶的眼睛也亮着。山猫五岁那年,一个大雨滂沱的黑夜,父亲为了多赚点钱,冒着咆哮的山洪到彩云江去放木筏子,结果在一个急水滩头遇险了,落得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奶奶就在家里日夜啼哭,日子久了,没有哭回儿子,却把自己的双眼哭瞎了。父亲去世的次年,母亲告诉奶奶,说自己南下打工去了,岂料居然一去不复返,留下一对孤苦伶仃的祖孙在家里相依为命。为了照顾奶奶,山猫只好选择通校,每日迎着风,顶着雨,像猴子一样在天梯岭上来回穿梭。
吴哲对老奶奶说,阿婆,从此以后,山猫的事就交给我了,由我资助他上学。
老奶奶擦把泪水说,吴老师,你人真好,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山猫早就有好心人资助了。
吴哲说,哦,是谁呀?
苏校长呗。山猫说。
五
吴哲从岩顶村回来,一连几夜趴在宿舍里码字。三日后,一篇题为《让每朵花儿都美丽绽放》的文章交到了苏校长手中。
苏校长撑着木架银镜,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说,吴老师,你不愧是科班出生的高材生,从此以后,《让每朵花儿都美丽绽放》就是咱们学校的办学理念了。
吴哲说,那以后我就按这个来了。
美的小说,命题就牵读者心,春天!是万物复苏,一个有着爱心的辛勤园丁,为未花朵那就是朵朵娇艳,亮老师一向文美优美,小说也一样文笔唯美,欣赏,奌大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