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云里雾里(小说)
你怎么也不打把伞,看被雨淋的。黄菊花打开浴室的门,递进来一条梁灿灿睡袍。
我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她已哭成了一个泪人。有关方面把她叫去核对了两件事,一是关于鼠眉贼眼的事。
我说,你与那个老公鸡会有什么事?
的确是一点事都没有。黄菊花咬着牙说,这条疯狗,在里面故意坑人,居然说我是他包养的小三,将来我非撕了他不可。
他们也信?
解释清楚了,我说他们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一下那条疯狗,我的腹部绣着什么?她擦了擦眼泪,那条老公鸡居然说我的腹部绣着一朵菊花。
我问是什么?
黄菊花红着脸,低着头说,是一对比翼鸟,一只叫黄花,一只叫……她停顿一下,一只叫夫子,是我十六岁那年绣的。
二是关于她和梅松竹之间的事。谈话的人叫她把与老梅的事讲清楚。她说我与老梅没什么事呀。谈话的说,那就让你在此好好想想,等想起来了,你再把问题讲清楚。她在里面整整想了两天,谈话的人问,现在想起来了没?她说没有。谈话人冷笑,拿出一张老梅的谈话记录给她看,说我们没时间跟你磨,你看看梅松竹是怎么讲的,难道他会冤枉你一个小女子?她一看,眼就黑了,老天爷啊,老梅全交待了。
夫子兄,我已经无脸活下去了,现在我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去死。黄菊花捂着脸说,泪水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滴答滴答地掉在地上。
我安慰她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你这样我会很失望的,坚强点。
黄菊花摇着头说,我活着,原本就是一副躯壳,心早就死了,现在,仅仅残留的一丝尊严也失去了,没意义了。
你把我叫来,就是让我听你说死呀,你未免对我太残酷了吧!我斥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但当初已经属于昨天,许多事情已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黄菊花抬起头,说了声对不起,就走进了浴室。出来的时候,便换了一个人,她洗去了泪痕,褪去了脸上的脂粉和画眉口红,清纯得如同一朵刚出水的白莲花。
夫子兄,真是对不起,遇上我这样一个老同学是你的不幸。她惨笑着说,这几天,我把一切都想开了,我该死,像我这样的残花败柳不下地狱,还有什么脸面活着世上呢,我今天叫你我来,是要把一些未了事交托给你,交给你,我才会放心。
你有什么事交待我办?我问。
她说,我死后的遗产处置,遗书和遗产处置委托书我已写好了,我明天再去做个公正。说着,她到卧室里真的拿出了两份材料。
我接过来一看,她的财产还真不少,除了菊花台和水云轩,上海、杭州、海南等地都还有她的房产。
黄菊花用哀求眼神看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和亲人了,请你一定要帮帮我,你帮我把这些房产处置以后,就把钱全部捐献掉,至于捐给哪里,你看着办。
看来黄菊花是说真的。她真的是想要去死。我的心潮翻腾不息,我问自己:此刻,假如有一个陌生女子在我的眼前寻死,那怕这个女子是个下贱的妓女,我救不救?我的心灵告诉我,回答是肯定的。那么黄菊花呢?这个视我为她初恋的同学要与我诀别了,我有什么理由不去挽救她呢?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电影《泰坦尼克号》的情景。当然,黄菊花不是那个为爱痴狂的罗丝,我也不是那个放荡不羁的少年画家杰克,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都上错了一条船。黄菊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迈错了关键的一步,走上了一条看似豪华却没有彼岸的船。现在,这条船撞上冰山了,黄菊花陷入了冰冷绝望的大海,她的周围一片黑暗,唯有狂风暴雨,看不到一丝光明,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她还有活路吗?我想,自己当不当为爱献身的杰克待以后再说,我起码要先给她的黑洞洞的眼前点亮一盏灯。
我走到她的身旁,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说,菊花,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必须珍惜,不然的话,真的就连狗都不如了。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糟糕,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有一个建议,不知你否赞同?
什么建议?
我瞪着她的眼睛说,你现在心情很差,待在小城会让你难受的,我陪你到处地去散散心怎么样?
去哪呢?
我们去遥远的地方,去香格里拉,去西藏。我看到她的眼里重新燃起了亮光,笑道,不过,咱们先说好,费用得AA制,你马上收拾好行装,我们明天就出发。
九
我和黄菊花在香格里拉待了半个月。
我们选择一户康巴藏族家庭入住下来。白天,我们四处去游玩,晚上,与纯朴的的主人一起喝酥油茶,喝青稞酒。我们见到了号称雪山太子的梅里雪山,参拜了庄严的松赞林寺。我希望这里的雪山草地能让她告别黑夜的生活,神圣静谧的湖水能洗去她心中的尘埃,清新芬芳的空气能吹醒她心中的日月。
那天,我们在清丽醉人的碧塔海畔漫步,黄菊花说,要是时光可以倒流该有多好,假如让我们回到十六岁,那今天就是一对初恋的情侣在此作浪漫之旅。
我说,那你就把它当作回到十六岁吧。
她笑着说,那我能不能挽着你的手?
我说你挽呗。
她开心得哈哈大笑,说,我不能太贪心,有你夫子兄在身边陪伴着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半个月后,我们来到了西藏。在西藏,她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寺庙。除了布达拉宫、大昭寺、小昭寺,我们还去了色拉寺、哲蚌寺、甘丹寺、直贡梯寺、扎基寺和罗布林卡。每去一座寺庙,她就慷慨捐钱,寺庙的喇嘛为她献上了一条又一条的哈达。我们在神奇的藏北草原整整呆了两天,在纳木错,她非常想登上湖边的山丘。她对我说,据说纳木错是一个能预卜凶吉祸福的圣湖,只要爬上湖边的山丘,就能看到她想看到的景象。我说,你的命运我已经把你算好了,此劫过后,你大吉大利。黄菊花坐在纳木错湖边久久不愿离去,她沉醉在纳木错和念青唐古拉的美丽神话中。她说,她要是纳木错,我要是念青唐古拉该有多好,俩人做一对生死相依的不朽情人和夫妇,死了,纳木错仍然是那么的圣洁动人,念青唐古拉山仍然屹立着英俊挺拨的身躯守护在她的身旁。
从纳木错回来,黄菊花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她说回去之后,她就要到H省有关部门投案自首,她要举报牛魔王,为国为民除害,也为自己报仇。她征求我的意见,我不予表态,我说,这事须你自己决定,自己选择。她说,纳木错已经告诉我如何选择了,我必须要对过往告别,告别的标志就是承认自己所有的过错。纳木错,就是叫我再莫犯错,再不行动,我真的是一错再错了。
一个月后,我们回到了小城。这时,梅松竹的案件已有定论。梅松竹冤死了,他身犯一罪一错。一是受贿,祸根来自小白龙。小白龙是洪莉的一个远房表弟,早些年,他为了一个小项目缠住洪莉不放,洪莉经不住烦,便对梅松竹说,你就帮他打个电话应付一下吧。梅松竹遂给相关部门的负责人去电,说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如果可以照顾就照顾一下。一日,小白龙拿着一幅国画来到梅松竹家。梅松竹摊开一看,是一幅岁寒三友图,便说了句好画。小白龙说,这是上海的一个画家现场创作送给他作纪念的,他留着没用,转赠给梅松竹算了。想不到的是,小白龙犯事后,变成了一条小地龙,说这幅画是他在拍卖场拍来的,价值三十万。梅松竹也为自己作过辩解,说要是小白龙讲一百万我就受贿一百万了吗?办案的人说,我们已经到拍卖场核实过了,确实是三十万。二是生话作风问题,这是梅松竹主动交代的。虽然事不大,但受贿三十万,已足够把他送到大墙内去唱铁窗泪了。
黄菊花到H省待了三天就回到了小城。她找到H省有关部门,专案组的人吿诉她,牛魔王已被双规了,她所反映的问题牛魔王也已经坦白清楚。黄菊花交了字画,签了字,其他无事。
我为她庆幸,但她的情绪仍然十分低落。她对我说,小城她是待不下去了,以后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说,要不你先到国外生活几年吧。
她说,这是一种选择,可是去哪呢?
我思考了一下,去奥地利的哈尔斯塔特吧,那里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小镇之一,有点相似海天丛林。
好,我就去那。黄菊花望着我,眼角噙着泪水,只是是孤夫子兄,你会来看我吗?
我说,你先去,我会来看你的。
她说一定吗
我说一定!
两年后,我兑现承诺,离开小城,飞越重洋,来到哈尔斯塔特。分离以后,黄菊花一直与我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年的夏天,她对我说,咱们两年没见面了,甚是想念,邀请我到国外走走。她还告诉我,国外并非天堂,还是故乡最亲,过些日子,她就回国了。我答应了。出发前,我与她约好,她不能前来接我,我要一个人去寻觅。我告诉她,为了便于寻找,我希望她在她居住的木屋门前挂一条红色的绸缎,我说,这样我就知道她住在哪了。我想改变一下她对黄色的偏爱和依恋,也想试试她是否愿意改变。
这是一个美好的黄昏,我乘着火车从哈尔斯塔特湖东侧的小车站下车,然后坐着渡船渡过碧波荡漾,泛着清烟的哈尔斯塔特湖。我沿着湖畔的一条小路行走寻觅,我惊喜地发现,在小路的尽头,有一幢童话般的木屋,木屋上挂满了鲜艳的红绸缎。在迎风飘扬的红绸缎下,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伫立在木屋的门前,她一头黑发若浓云,衣袂翩翩似薄雾,像一个天使,正在晚霞中向我挥手。更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在她的身边,还站在一个人,我定目望去,竟然是贾蓬勃。
(初稿于2019年冬,修改于2021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