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母亲改嫁多次，人很美，从NANN的美貌就能看出来。她的母亲曾经打扮地很花枝招展，后来有所收敛。她的最后一任继父是开猪肉铺的，她的母亲车祸去世三年了。
　　
　　 五
　　
　　 NANN再一次从噩梦中苏醒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三点了。与往常一样的时间，一样满是鲜血的噩梦。
　　 她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的夜色，点着烟，吐出一口口云朵的模样。这云朵的姿态像流水，像炊烟，也像母亲脸上的血迹。
　　 继父是个嗜酒如命的人，隔三差五就会喝酒，每次喝酒都会喝醉，每次喝醉都会动手殴打母亲。
　　 高中需要住校，NANN也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家。
　　 那一年暑假，她起夜时，无意间看到父亲在殴打母亲。当她看到母亲脸上的血迹，看到继父那粗矿的脸上布满愤怒，十七岁的她躲在门后，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她从来都没有问过母亲一次，母亲也从来不会向她说明，二人很有默契。她曾无意间听到过继父对母亲的歉意以及承诺，却还是偶尔能够看到母亲身上的伤疤。
　　 直到后来，她不顾继父与母亲的阻拦，辍学跟一群朋友离开了家。
　　 直到三年前，母亲因为车祸去世，从此后NANN再也没有回去过那个猪肉铺子的家。
　　 抽完一支烟，NANN没敢再回忆那些自己离开家后的日子，比起母亲所承受的暴力与死亡，那些日子才是真正能将她带入无底深渊的罪魁祸首。
　　 没人愿意陷入回忆里，回忆也从来不是逃避现实的方法。回忆不过就是回忆，就跟照片、影像、文字一样。
　　 虽然如此这般，NANN就算再怎么告诫自己，回忆还是会涌上心头，流水般斩不断。
　　 无法改变！多么无可奈何的四个字！
　　 当她置身于这种无法改变的无可奈何时，她便开始努力翻找着脑海中所读过的每一本书，每一部电影，每一首歌，却发现那些书、那些电影、那些歌都无济于事糟糕至极，继而发现自己竟然会愚蠢到要靠一本书、一部电影、一首歌来逃避现实。
　　 这比她的母亲曾依附于那几个男人更加愚蠢！这比她如今依附于这些男人也更加愚蠢！
　　 她来到浴室，打开灯，放开水，脱下睡衣，站在花洒下，清洗她如同回忆般粘在身上的虚汗。
　　 刘纯依睁开眼，坐起身，看着浴室中那个朦胧的身影，婀娜多姿，线条优美。
　　 她在哭吗？嗯，是在哭吧！只有躲在水中，才装作不会哭的样子。
　　 他不喜欢窥探别人的心事，但却总是能看穿别人的心事。他大概清楚NANN身上的故事，怜悯她，心疼她，但他不爱她，只是爱过她。
　　 爱，便是如此，爱了便是爱了，爱过了便是过了。
　　 刘纯依起身收拾，穿好衣服，却没有任何需要收拾的东西。他素来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没有需要收拾的行囊，是一件多么自由的事！只是他有了需要收拾的想法，却没有收拾的物品。
　　 一阵恍惚后，他来到卫生间的玻璃墙前，轻轻地吻了吻NANN的身影，然后不辞而别，悄然退出了房门。说了再见，仿若还要回来，不说再见，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六
　　
　　 刘纯依这一走，便是永久，她很明白，她也看到了刘纯依苏醒后对着玻璃与自己吻别。
　　 她以为自己会有一种想要留下他的想法，却连一丝一毫的失落都没有。
　　 刘纯依是唯一一个她不讨厌的男人，甚至偶然记起，还会想念。如此永别，她也没有一丝失落感，这让她越发觉得自己不对。
　　 哪里不对？她也不明白。母亲过世后，对于一切，她都感觉到麻木，书上说这叫长大成人，可NANN认为：麻木就是麻木，麻木只是因为无可奈何。
　　 NANN依旧一个人生活，偶尔遇到某个出手大方的男人，兴之所至，各取所需。
　　 母亲三年的忌日，按照风俗，是需要回去灵堂守孝的。NANN不想再踏进那个家门一步，但母亲的灵堂就立在那里，关于母亲所有的记忆也在那里。
　　 NANN决定最后一次回家，带走母亲遗像与牌位。虽然她一样很痛恨母亲，痛恨母亲不愿离开这个卖猪肉的男人，痛恨母亲不反击，不寻找自己，不带着自己一起离开。但唯一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只有母亲，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自己的人也只有母亲。
　　 火车行驶了不知道多久，出了车站，便看到了心仪已久的雪。这场雪落的不是地方，不是她想要长久留下来的地方。
　　 雪花大片大片地飞舞，覆盖了整个小镇，让她再也看不清楚任何熟悉的场景。
　　 这样最好，没有了熟悉感，更适合永别。
　　 NANN踏着沉重而无比压抑的步伐来到那个久违的门前时，家门上已经挂起了白灯笼，两侧已经贴上了挽联，里面已经来了一些本就不多的亲戚与母亲的朋友。
　　 这些人NANN都曾经很熟悉，再一次见到，却感觉认不出几人来。他们来吊唁母亲，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礼尚往来而已。
　　 “姐。”
　　 NANN回头，是继父的儿子，那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
　　 弟弟身着白衣，戴着孝，扶着眼镜，一脸惊喜：“姐，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NANN微微点头，也不说话，径直向里面走去。对于这个弟弟，她并没有多少感情，认识的时候，她大多时间都在学校里。
　　 弟弟忙跟上去，然后超过她，先一步进了门，然后冲着里面喊到：“爸。我姐回来了！”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过来，不同的眼光打量着她。
　　 NANN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头戴着白色针织帽，烟灰色的长发卷缩在肩膀两侧，羽绒拉链并未拉满，露出她锁骨上那只红蓝相间的蝴蝶刺青。
　　 NANN没有理会任何人，从包里取出一条白色孝带系在头上，然后来到灵堂前，跪在一侧，看着母亲的遗像。
　　 母亲的遗像是一张笑脸，她记得那是母亲考了驾照时继父用手机拍的。当初所有人都反对用笑脸的遗像，NANN坚持要用，因为印象中母亲笑的并不多。
　　 “楠楠，你回来了。”
　　 是继父的声音，NANN并没有看他一眼，而是继续看着母亲的遗像。
　　 继父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一丝愧疚地笑了笑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灵堂外的客人们都在七嘴八舌地拉家常，也有几人在小声谈论着她。
　　 NANN在家乡的名声不太好，读书的时候便跟着一群小流氓到处惹是生非，后来高中辍学跟着所谓的男朋友离开了，后来她那个男朋友因为犯了抢劫罪被抓入狱，随之而来的便是NANN的名声更臭了。
　　 NANN并不在意这些，反正她已经下定决心离开，永远都不再回来！
　　
　　 七
　　
　　 一切结束的很快，待客人们散去，继父去了店里发货，弟弟留在了家里负责给NANN做饭。
　　 弟弟一进门，却看到NANN正在收拾遗像与牌位。
　　 “姐，你在干嘛？”
　　 NANN不想与他争吵，她不想与任何人争吵，“与你无关。”
　　 弟弟很快明白过来，“你是又要离家出走吗？这一次看来是不打算再回来了，你是不要我这个弟弟了吗？”
　　 “你不是我弟弟。”NANN态度很坚决。
　　 “你在说什么啊姐？”弟弟不敢相信地说：“你忘了吗？上学的时候，我们关系很好啊，你还抱过我呢？”
　　 “抱过你！”
　　 NANN唯一抱过他的一次，便是又一次看到母亲被继父殴打的夜里，那一次继父喝得很醉，下手很重，母亲满身鲜血，甚至跪在地上乞求继父住手。NANN异常害怕，她无数次想要帮助母亲，但一看到继父的脸，还是吓得一身冷汗，卷缩在角落里。
　　 NANN的情绪一下子被点燃，气愤地说：“我抱过你，哼，你忘了那是因为什么了吗？！如果不是因为你那可恶的爸爸，我怎么可能会在当时抱住你！况且，我抱你，不是因为你是弟弟，而是当时的我太懦弱，害怕你爸爸连我也打！”
　　 “姐。”弟弟眉头紧皱，一脸错愕。
　　 父亲醉酒殴打母亲的事，他也一样清楚，只是母亲都已经选择原谅了父亲，继续与父亲生活，他也不能说什么，做什么。
　　 “妈妈都已经原谅了父亲，况且父亲已经戒酒很久了，他不再是那个有暴力倾向的人了，他现在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
　　 “戒酒？戒多久了！一年，两年，还是刚刚？”
　　 “你上次离家后便戒酒了！”
　　 “哼！人死了才想起来戒酒！是不是太晚了？！”
　　 弟弟解释，“爸爸真的后悔了，他说他不该打妈妈，他也说妈妈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也是最好的女人，妈妈……”
　　 “闭嘴！”NANN打断他，“她不是你妈，她是我妈！”
　　 “姐。”弟弟还是在拼命解释，他不愿看到一家人就这样分崩离析，他相信姐姐不是这样绝情的人，他们一家人曾经那样其乐融融。
　　 “别叫我姐！”
　　 “你不让我叫你也是我姐，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开家后，爸爸就把酒戒了，他不止一次找过你，我也找过你好几次，但是找不到你。我们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你的消息。上一次我考了驾照，想要买车，问爸爸拿钱，爸爸说没钱，我知道他存了不少钱，你知道吗，他说那钱是存着给你将来买嫁妆的。姐，爸爸真的变了，不是以前那样了，他真的变得好很多了，他也很想你，很担心你……”
　　 “担心我？”
　　 NANN始终都不愿相信，或许她骨子里始终都不愿原谅继父的暴力，不愿意原谅母亲的妥协，不愿意原谅任何人。或许归根结底，她始终不愿意原谅的是自己。
　　 “担心我的话，为什么就找不到我，现在这个世界，想找到一个人很难吗？担心我的话，我生重病的时候你们在哪？我需要家人的时候你们在哪？我被人……”NANN突然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们知道我这么多年来，受过多少罪吃过多少苦吗？我从来都是一个人，我没有家人，我只有我自己。永远都只有我自己！”
　　 不擅于表达的人，都擅于把自己装起来，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与世界隔绝。
　　 装好母亲的遗像与牌位，NANN便迎着风雪而去，只留下了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守在没有遗像牌位的灵堂里。
　　
　　 八
　　
　　 下定决心的时候，代表着对一件事有不可改变的意志。NANN下定决心离开这个所谓的家，已然离开了，却没有了目的地。
　　 在这个小镇隶属的县城里，租了一间宾馆，浑浑噩噩地昏睡了几日。
　　 奇怪的是，这几日来，她从未梦到过那个噩梦。
　　 或许向那个没有血缘的弟弟说出了一切压在心里多年想说的怨念憎恨，心里便舒坦了许多，噩梦也便随之消失。这不代表着不再怨恨了，只是宣泄了。原谅与宣泄，从来都是两码事。
　　 雪停了三天，又开始下了。
　　 她记得初来这个地方，高中时，也经常下雪。她很喜欢下雪，慢慢地也喜欢这个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事，她会一直喜欢这个地方，喜欢上这里的某一个人，如母亲一般留在这里。
　　 突然，她想起刘纯依来，想起那个分别没有多久的男人，那个自由自在四处流浪的男人，那个没有说过一次别离的男人。
　　 她打开音乐软件，戴上耳机，开始听起周杰伦来。
　　 第一次，她这么想一个人。她不清楚是想，还是想念，只是会想起他的一言一行，想的不是很清晰，却很多。
　　 刘纯依始终都是一个人，与自己一样，走到哪都是一个人。或许他也一样，会偶遇那个心怡的女人，然后兴之所至，各取所需。或许他不一样，因为刘纯依没有经历过自己那般地狱的记忆。
　　 如果，她想如果刘纯依知道了那一切，是否还会和自己在一起。也许会，不会结婚，不会生子，更不会与她厮守到老。
　　 厮守到老，也就是影视剧才会出现的一种奢望。
　　 电话响起，是一串陌生的号码，NANN睁开眼，气愤有人打断了周杰伦的歌声，打断她仅有的一段美好回忆。
　　 NANN挂断电话，继续着音乐。
　　 电话打了几次，便停了下来，再一次音乐被打断，是一条陌生信息。
　　 “姐，你不让我叫，你也是我姐。爸爸纵然千百过错，但他也养育了你我，何况妈妈在世的时候，除了爸爸喝醉的时候外，生活的很幸福快乐。我知道你不会原谅爸爸，我也不想再打扰你，可是……我想你还是回来一趟吧，也只有你有办法了。拜托了，求你了，姐。”
　　 NANN关上手机页面，继续听音乐，点了一支烟，来到窗前。
　　 县城宾馆的楼层没有那么高，看不到很远的地方，况且大雪覆盖了几乎所有建筑，白了视线，也模糊了情绪。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辍学离家出走时，跟随一群所谓的朋友，她有打电话给母亲，想要母亲与她一起走，母亲不肯，母亲只想要一个安定的生活，哪怕继父醉酒时对她动手，她也觉得那是安定的生活。
　　 以前NANN不明白，后来经历了这一切，她才意识到：一个饱经风霜，在诸多男人身边涡旋的女人，能找到一个带来安定生活的男人，已然是登峰造极了。那个男人身上一切的缺点错误，与这登峰造极的安定生活而言，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听完一首《东风破》，NANN迟疑了片刻，冲到卫生间中，一把扯下那件新购的白色内裤，揉搓撕扯，直到看不出形态来，直到眼泪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