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你见过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吗？昨晚有个小孩在这一带走散了……”
　　 屋内，顾浩中一听是母亲的声音，他连忙要朝外走，刚走二步，一个趔趄，李卫红连忙扶着，搀着他朝外走。顾浩中妈一看，又惊又喜又气，转身对李卫红爷爷不停地打招呼致谢，又笑着朝李卫红直点头。顾浩中爸上来就要揪他耳朵，一看他头上扎着布条，心一软，把路上发誓要打断他小狗腿这话搁起，连忙问：“伤得怎样？”
　　 原来，昨夜那些残兵败将，带伤挂彩落荒而逃回去。他俩口子一打听，他家顾浩中未在留成家，估计跟大部队去了。现在不见人回，两口子那叫一个急。连忙到邻居家借了辆自行车，大街小巷找遍了，两个医院急诊室找过了，就是不见踪影，你说能不急么？
　　 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运动的云波诡谲，他方唱罢我豋台，顾浩中渐渐产生了迷茫之感。每拨人在台上，都宣称自己和自己这派是最最革命的。都要把对方“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唉，头上已挨过一棍子，顾浩中再也不想去“踏那只脚”了。
　　
　　 三
　　 两派斗争，一派占上风，那另一派倒霉是迟早的事。但最让姜鸣彦没想到的，竟是宋爱东出卖了他。
　　 姜鸣彦，南大新闻系高材生。戴着一副小巧的茶色镜框眼镜，更映衬着她的脸庞白晰，秀气。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在她身上得到完美的诠释。一颦一蹙，自带三分文气。她高挑的身材，一双硕长的腿，占了她整个身高的三分之二，纤细的腰下，是圆圆翘翘的臀。总之，一个女人身材黄金比例，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刚毕业，她被分到xx县县委办公室报道组，此时，正好赶上风起云涌，汹涌澎湃的社会政治大浪潮。
　　 开始时，她被分到工业组，从事工业口的新闻报道。但当时许多工厂都停工闹革命，既是闹革命，那可不是闹着玩，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她看到有的工厂，机床上车出的是用于武斗的枪械。墙上大横标语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她困惑，不解，向负责宣传口的领导刘汉汇报活思想。刘汉是一个老革命，解放上海横渡长江时，落下伤残，身上至今还有未取出的弹片。就因为有这光环罩着，他才暂时还做着领导。
　　 刘领导听了她的汇报，先去关上了门，接着一脸沉重而无奈地告诉她：“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不是哪个人能扭转的事。”“娘格老子，要是从前……”刘汉说着，猛地站起来，习惯地右手伸向腰间，好像武装带上还挂着手枪。可他发现腰上既没皮带，皮带上更没盒子枪，他一下又坐回椅子上，又回到现实中。是的，就算你腰上有枪，那又怎样。后来，姜鸣彦被调到了农业口，负责跑农业这一块。
　　 县报社副总编的宋爱东，也是南大新闻系毕业，不过早姜鸣彦一年毕业离校。他白白净净的脸，文皱皱的。标准的一副文弱书生样。人说文如其人，可于他来说，外貌和他的笔风比，叫你无论如何都对不上号。
　　 因为这层同校师兄妹关系，对姜鸣彦的稿子，总是优先编发。渐渐的，两个年青人，经常在一起谈理想，谈人生。
　　 用当时话说，宋爱东属风云人物。笔风犀利、辛辣，对任何事情，总是站在政治制高点上，喜欢上纲上线。对不同意见，不同派别，总爱划线，非红即黑。在圈子里有个外号，叫“宋一刀”。顾名思义，短而快，一刀致命。多少政治对手，命丧他这刀笔之下。在这一点上，姜鸣彥一直持保留意见。姜鸣彦总认为：“社会是多元的，人也是多元的，思想意识是在变化的，有不同意见，观点，仍属正常情理。认识有先后，觉悟有高低，不能见风就是雨，今天不同意你观点，就是阶级立场问题，就要下十八层地狱。”
　　 本来，在宋爱东的近似疯狂的追求下，姜鸣彥精神防线差一点沦陷。但是，随着交往的加深，她隐隐觉得有种在悬崖边舞蹈之感。一般热恋中的人，谈恋爱是越谈越热乎，越走越近，而她正相反，她是越谈越害怕。特别是她发给报社的稿子，经过宋爱东手编辑后，往往与她原意出入很大，有些甚至面目全非。她几次查问后，给出的答复是起点太低，或者是立场观点不鲜明，总之，他总有理。她有一种被人当枪使的感觉。
　　 渐渐地，姜鸣彦在心里开始提防疏远宋爱东了。有些话不像才开始那样，有什么说什么了。现在，宋爱东被送进学习班，听传言是“5.16”分子。姜鸣彦还为他暗暗鸣不平，日常工作中就是言论过激些，要说反党反革命，那简直是胡扯。她四下打听，想送些衣物，食品，如可能见面，劝他好好反省，承认工作中的失误，向被伤害的人道歉，早点回来工作。
　　 一天晚上，姜鸣彦正在宿舍改稿子，门外有人敲门。她心想，这么迟了，还有谁有事。她放下笔，起身去开门。门刚打开，涌进三个人，其中一个她认识，原是县委秘书组组长李华国，进学习班两年多了，现在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
　　 姜鸣彥刚说：“李部长这么晚了，有事么？”李华国将她从上到下扫描个遍，然后掏出一张纸，抖开来伸到她面前。姜鸣彦一看，是宋爱东写的两行字：“我都说了，望你主动交待，争取宽大处理。”
　　 如同晴天劈雳，姜鸣彥两眼直直地盯着那两行字，每个字都像飞舞的绿头苍蝇，她竟僵立在那儿。
　　 “收拾一下随身物品，跟我们走吧。”
　　 耳边如一阵彻骨寒风掠过，她木然地挪动脚步。不一会，她被裹挟着坐上了一辆帆布吉普车，上车后，她被一个壮汉用黑布条蒙上了两眼，在汽车的引擎声中，她被带向了一个未知地方。
　　 在一间简陋的宿舍，姜鸣彦拿掉了布条的双眼，在电灯光下，眯成了缝。屋内，一床，一桌，三张椅子，墙角处一只黑塑料桶。她知道，那是农村里人挑粪的粪桶。
　　 第一天，审她的人还算客气，绕来绕去，询问她与刘汉的关系，暗示她揭发刘汉的反革命罪行。
　　 姜鸣彦从被蒙上眼的那一刻起，就反复思索回忆工作以来，自己的所有过往历程，她总觉得问心无愧。她总不理解宋爱东的那句话：“我都说了，望你主动交待，争取宽大处理。”活见鬼！我交待个啥，谈恋爱的话也有纲和线么。平常日子里，她有个好习惯，工作就工作，从不议论哪位领导或同事。为此，宋爱东还常开玩笑，说她人漂亮，就是鼻子有毛病。她问毛病在哪，是趴了还是高了。他说都不是，是政治嗅觉不灵敏。她现在最懊恼的，是她的文章被编辑过了，有些已不是她的原意，最后发表时，仍署她的名字。是的，文责自负么。
　　 另外，她已明白，那些人抓她，主要是冲着老革命刘汉而来。因为她工作以来，只有对刘汉这位老领导，她的疑问，苦闷，徬惶，能说心里话。他们两代人，像父子俩，有共同语言。现在，那些人想从她这里寻找突破口。想到此，她心里更尊敬这位老领导，而对想打倒他的那些人，心里更充满了鄙视。
　　 姜鸣彦“享受”了一天温和的提审后，第二天就没这客气了。但她心中主意已定，对她来说，“未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句话已不灵验了。她现在要做的是“明知鬼敲门，也不做亏心事。”
　　 随着审讯的暴力升级，她已对生命失去了信心与向往。她宁愿一死了之，也不能违心地去害人。她总结了规律，白天她是“自由”的，一张桌子，一支笔，十张格子纸。那些审讯她的人白天“挺尸”，一到黑夜，他们像幽灵，像夜叉，像催命鬼。她想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世界，又心有不甘。至少，要让父母知道，女儿在哪，女儿的最后信息。主意既定，立即行动。她知道桌上那纸是定量的，一张都不能动。思来想去，她撕下左胳膊一截白衬衫袖子，写下了一段话，用衬衫纱线扎成球藏好。怎么送出去呢？一连几天，查看门窗，都无漏隙。窗户都封死了，门上有块板坏了，又重新加钉了一块板。就这样一天，二天，她被逼得实在挺不住了，她恨啊，连死都这么难，她一头撞在门上。突然，晕旋中，一束阳光从外斜射进来，像夜色里一支手电筒光柱。她一看，原来是封门的一块木板上有一结疤，木板干了收缩，孔大了，结疤松动了，被她头一撞，结疤芯掉了下来。她连忙将结疤芯又塞进去，防止这秘密被人发现。她心中一阵激动，心想天助我也。
　　 她将扎头发的橡皮筋拿在手中，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竖成Y型，像小男生玩弹弓那样，试着弹射。开始只弹出不到半米远，一天后，竟能从北墙根弹到门口。这样反复练习，又再对着洞口练习，她认为可以了。现在，她用拳头擂了一下门，结疤芯朝下滑出了一些，她拨出结疤芯，一只眼向门外注视着。
　　 这时，她看到两个女学生，抬着水桶，在为学农菜地浇水。后面一个女生比前一个高些，扎着羊角辫，扎着黑色的蝴蝶结。第一次过去后，布丸在手中未敢弹出，第二次过来了，她又犹豫了，第三次，她听到学校晚饭铃声，她想再不出手，没机会了。我都准备死了，还怕什么。当那俩抬水的女生又到门前时，她将拇指和食指当成弹弓支架，按着门板，对着结疤洞，将玻璃球大小的布团弹出。
　　 她看到，布球弹出数米落地后，又朝前蹦了蹦，正好在后一个女生脚旁停住。她的心悬着，一只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后面的那个女生。
　　 此时，后面的女生看到滚来的小布球，眼睛顺着小布球来的方向搜寻，她看到了布球是从第三个门方向来的。只听她说：
　　 “停一下。”
　　 “干什么？”
　　 “鞋带散了。”
　　 她弯腰捡布球在手，同时，两手假装系着白力士鞋鞋带。系好鞋带，她们又抬着水桶走着。
　　 姜鸣彥看得清清楚楚，扎羊角辫女生将布球放进兜内，扭头又朝那第三个门匆忙望了一眼。那眼里，充满善良，充满怜悯，充满惊奇。
　　 姜鸣彦长舒一口气，她顿觉浑身一阵轻松。
　　
　　 四
　　 晚上，李卫红偷偷拿出布球，慢慢展开，当她看到“长天鸣雁”这个名字时，心里先是一惊。继而是激动。是的，“长天鸣雁”她早耳有所闻，那时，广播喇叭里，常常播放她的文章，
　　 有些话很投李卫红的心路，她心里一直敬佩着“长天鸣雁”。不过，今天才知道，“长天鸣雁”原来是个姑娘。
　　 现在，自己崇拜的人身陷囹圄，而且，准备以死抗争。她难住了，她不知怎样帮她。她冥思苦想，食不甘味。这个难题不是她这个高中生能解决的，她也不敢告诉任何人，不敢和任何人商量。
　　 第二天下午，她们又去浇菜水。走到第三个门前，当然，她知道，此时，里面有一只求助的眼睛，正充满希望盯着她们。
　　 “克清，昨天音乐课学的那首语录歌，你会唱了么？”
　　 “乔老师还未教时，我就在喇叭里学会了。”
　　 “我唱一遍，你看对不对？‘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你谦虚呢，唱得都对。”
　　 为了怕屋里人错过，第二趟路过时，李卫红还在继续吟唱着。
　　 其实，姜鸣彥在她们第一次经过门前时，她就听到了门前两个女生的对话。她心里一热，鼻子一酸，眼泪涌了出来。这是她被关押审讯以来，第一次流泪。多善良的同学！多聪明的良苦用心！这不是分明在暗示她，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提高勇气么。她知道，她的“漂流瓶”漂对了人。她对生的勇气涨了一分，离死亡就远了一步。
　　 春去夏来，天气热了。姜鸣彦一直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
　　 这天，负责审讯她的女人王桂花，发现了面前这死硬分子，卷着的一双袖不对称。她上前拉开左袖，发现袖子果然少了一截。这是个天大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她立即上报。这天夜里，一下子来了三个男人，他们轮番上阵。姜鸣彥双手被拷成紫黑色，松开后三分钟，又接着拷。无论怎样折磨，姜鸣彦只是不开口。一夜下来，审讯者一无所获。
　　 天亮后，头头恶狠狠地望了一眼晕死过去的姜鸣彦，对王桂花说：“你留下看着，防止她畏罪自杀。”头头交待完，三人开门走了。
　　 王桂花一夜末睡，现在又留下看人，心里那气啊，就差憋炸了肚皮。见头头们走远，她甩手猛地将门关上。谁知，用力太大，门板在门框的猛力撞击下，木结疤芯被震落在地。王桂花捡起木结疤芯，再对着门板上的洞，暮然，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她喜出望外，立即锁上门，拿着木结疤芯去向头头邀功。
　　 审讯者们经过分析认为，姜鸣彦一定通过这结疤孔洞，用袖衫布向外面传递了信息。这个发现，使这些人像打了鸡血，进而推理，这里面一定有天大的不可告人秘密。并且，这一定有她的同类在外面配合着。
　　 第二天上午，学校全体同学大操场集合，钮队长讲了阶级斗争新动向。阶级敌人是六月屋檐下的葱，根枯叶烂心不死。竟敢有人配合被关押的“5.16”分子，内外勾结，通风报信，这是一次重大的反革命事件。他鼓励同学们排线索，揭发阶级敌人的新罪行。如发现重要线索，揭发有功，团员同学，可以考虑发展党员；普通同学，立即发展入团。这是阶级觉悟的表现，这是火线入党入团的好机会，每个同学不要错过这机会。同时，如里应外合，或知情不报，一经查实，即当“5.16”分子论处。
　　 入团，对于李卫红来说，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事。她在进入东方中学第一天，她就发誓，毕业前一定要争取入团。这些年来，她背着成份的包袱，如履薄冰，小时候，在同龄人奚落和冷眼中度日。在日常生活中，兢兢业业，努力学习，不放过任何一个争取进步的机会。到了新的学校，只有顾浩中知道她的成分，但他一直守口如瓶。班主任也是个好人，未将她作另类看。第一学期过去，看到班里有的同学入了团，特别是有两个女同学入了团，她祝贺她们，羡慕她们，甚至有那么一丝丝妒忌她们。她知道，共青团组织是党领导下的外围组织，是党的后备队。每一个积极向上的年青人，都以能加入该组织为荣。能加入团组织，于她来说，也是一种政治上的抬头，是一种解放，因此，她多么想成为这个组织里的一员啊。可她的家庭成分横亘在她前进的路上，她又自卑，苦闷。她找团组长、班长顾浩中倾诉。顾浩中开导她，唯成分论，不唯成分论，还举例子，某某革命家是什么出身，一样成为革命家。家庭出身不能选择，但革命道路可自己选择。说得李卫红又精神振作起来，充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