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的是，她记得我。这让我很惊讶，同时也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或许她说得对，我的眼睛没有变。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惊讶，那么不可理解。
　　 我记得，被爷爷拉走时，我哭着大声喊：“我要带着冰冰一起走。”我边走边回头看着从窗口探出头来的她，看见她扎着红色蝴蝶结，在整个死寂的山林间，是么鲜艳，好似一滩血，红得刺眼。
　　 她伸出小手抓弄着：“带上我吧，我也要去，去上学……”
　　 拐角处，我再一次听她绝望地说着：“小易，小易，你记得早早来带我呀，千万千万记得呀……”
　　
　　 五
　　 冰儿把我印在脑海了吧？或许，这些年，她一直盼望我能再来，一直坚信我能再来的。我当时，许诺过她吗？我记不得了。但是，我一定说过的，因为我至今记得，我要带她一起走的，否则我为什么大哭大闹呢！又否则，爷爷为什么再也没有再带我来过。
　　 爷爷已经走了好几年了，老于还是第一次把我叫来，他也许感觉他的女儿来日不多了吧，那么又是什么呢？我胡思乱想着，一时间坠入了好多不解与迷惑。
　　 “她好多了。”老于进来看见女儿，脸上挂着笑容说，“做了鱼汤，还有女儿最喜欢吃的野鸭炖土豆，酱蘑菇和野菜……”
　　 我建议她多少吃点，哪怕仅仅喝一口鱼汤也好。
　　 冰儿摇摇头，说不想吃，根本吃不下。她回头看着我，说：“去吃吧，我好多了，不用担心了。”
　　 她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还是小时候的那样子，跳跃了出来，她很担心我会悄悄走掉似的，说完了，立刻后悔说：“不如就在这里吃吧！老爸，你去给程医生端过来吧。”
　　 吃饭的时候，那只灰喜鹊又飞了回来。她伸出手来，灰儿就落在她指尖上，她笑着说：“看来，我还有的救呢，灰儿并不怕我。”
　　 一连三天，我都守着她，没有离开她，老于已经暗地里为她准备好了那些东西的。我不敢看，心里发怵，虽然作为医生，我不止一次地见识过死亡。我几次说还是送医院吧，老于都说：“程医生，你应该知道的，没有用的，她这种病不能医治的，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了，她……”
　　 我也知道的，她可能就在这几天吧，她虚弱得很了，消瘦得很，几乎皮包着骨头。整个人早已脱了人行，她依然活着，或许，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吧。我想着，又不能对老于说什么，同时，也希望会有奇迹发生，她能闯过这一关。
　　 第三天夜里，她再一次发作醒来后，她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说：“小易，求你了，带我走吧，走到哪里都行的。”微弱的声音，好似游丝一缕缕，被一只午夜的蝴蝶相牵着，从阴暗的罅缝里穿过。
　　 我竟然没有回答她，没有小时候那种勇气，没有大声喊着：“我要带冰冰走。”
　　 尽管我没有恋爱过，还真的没有爱上过哪一位姑娘。我也奇怪，这么多年，我求学，从医，见过许多人，也去过许多地方，我没有喜欢上过谁的，一个也没有。如果不是老于再次叫我来，我或许不会想起这世上有个冰儿的，我早已将她忘记，丝毫也记不起。
　　 冰儿轻轻地握住我手，一直握住。几次，我想将手抽出来，看见她的一双眼睛后。我有些犹豫，我还是没有那么做，我尽量把手停在她手心里，哪怕是，只是暖一暖她，让她有些温度。
　　
　　 六
　　 夜深了，林间一片沉寂。那种寂静，让人感到好似站在悬崖边的一种深不可测、濒临绝望与崩溃。
　　 冰儿游丝一缕，梦魂三更却没有入梦遥，她睁着大大的无神的眼睛，她时而惊喜地望着我，时而迷离地转向窗外。她呼吸微弱，心跳慢缓，生命好似已经走到了尽头。
　　 冰儿她在等待，等待什么呢？她极尽全力，她在坚持，在抗争着。我感觉到了她骨子里的那种倔强，那种力量。
　　 窗外起风了，哗啦啦的树叶在夜晚的林间好似一曲小夜曲，鸟儿在林间的空里盘旋，偶尔发出叫声，给这夜的小夜曲平添上或高亢或低沉的音色。小动物争抢食物的厮打声，野兔在夜里穿行在田野于林间的窸窣声，还有仓鼠在忙着储备过冬的粮食。
　　 这些对冰儿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她毕竟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她已经融化在林间，她的气息，她的情感，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生命色彩，一一的都在这林间了。
　　 冰儿昏昏沉沉，呓语不断，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想要做些什么。都不可能，她只是白白费力气，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能做了。她苍白的脸儿窗前月光的照耀下，越加苍白，她蓬头垢面，她长长的头发没有给她带来美丽的补充，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加恐怖。
　　 我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冰儿心里好似有一团火，好似在燃烧，在爆裂，在喷发。
　　 终于，老于套好了马车，在我的建议下，他决定送医院了。
　　 马儿在夜里打着响鼻儿，蹄子在草地上刨了几刨。这也是一匹雪白的马儿，比我骑来的雪儿还要雪白，皮毛闪着缎子的光亮，老于好似看出了我的疑问，就说：“叫月光，冰儿取的。”
　　 哦，月光。我怎么没有想到，雪儿在月光面前，难怪逊色。
　　 老于将冰儿抱到铺好的马车上，让我坐在车上，守着冰儿，将我的雪儿拴在马车后面，说：“月光足可以的，你的马儿跟着就可以了。”
　　 关好门，我们就上路了。
　　 月光在前面慢慢跑起来，车子却很稳，冰儿呼吸好似在加快，心跳也有了力量，她的脸色在慢慢变得和缓，车子一遍遍随着路况颠簸而踮起，借着车子的颠簸，她凑近我的耳朵，很轻微地说：“我没有——恋爱过，我，我，我只是——喜欢过——一个人，很，很小——很小的——时候——”
　　 然后，她满足地笑着，笑着，无怨无悔，心满意足地笑着。月光洒在她的脸上，一滴泪珠儿，划过她的脸儿，流到她翘起的嘴角上，好似一粒水晶，好似一朵花儿，慢慢绽放，在绽放……
　　 我知道冰儿仅剩一丝气息了。她身体开始变冷，我握紧了冰儿的手，催促着老于说：“再快点，再快点……”
　　 阳光出来时，我们已经来到了通往医院的街道上。此刻霞光万道，空气格外清新，路上已有了早起行走的人了。快要到医院了，我指着街道说：“冰儿，看到了没？街道、楼房、早起的人们……”感觉冰儿微微笑了一下，她吃力地抬了抬头，脸上洒满了阳光。她满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慢慢向我轻轻地，依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