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评：似昌黎秋怀诗）
　　 步出开平城，城外聊徜徉。麻麦郁村野，田庐亘边疆。道旁多行人，趋走携笸筐。景物既云异，方语谁能详。登高眺海色，云气何茫茫。身世无畔岸，年华增感伤。西山待白日，忽若飞鸟翔。芳菲不可恃，涕下沾衣裳。
　　 黄叶如故人，依依下我侧。胡为平生欢，消息杳难得。摹拟见容光，徘徊念秋色。愿言通积怀，欲吐不可默。道路阻且长，客心凄以恻。醉酒清夜中，商歌烛堂北。
　　 （王评：黄叶如故人六语，从兴体入，故言愁苦，愁自然深至，足以感荡心灵。）
　　 商歌不得意，乃自亲诗书。朝三而暮四，有似狙公狙。深林避木石，荒亩施耰锄。斗智窘纤步，旷情臻坦途。始知今人心，正自同古初。年代既幽邈，我思何郁纡。掩书重太息，踯躅循庭除。
　　 （曾评：杂感八首，诗境在张陈之间，此非可以袭取者。此种诗追迹古人，则声存实寡，直道己事，或意尽格卑，兼此二美而无其弊，如吾西垣此作，其庶几乎？）
　　 “曾评”里的“曾”指曾国藩，“王评”里的“王”指晚清湖北诗人王子寿。
　　 海村三首
　　 清晨赴小集，驱驴市高粱。妻子各欣喜，到门罗酒浆。邻人荷锄语，问讯免饥荒。水退准粟贱，风来闻饼香。岂必饱蚶蛤，且幸多牛羊。好雨一夜晴，丰年今有庆。
　　 暝色带海角，归鸦喧树枝。农人能耕作，闭户常及时。麦场净如洗，浓烟生晚炊。小米既易熟，全家共餔麋。苟不自苦力，饥寒将告谁。初更灭烛卧，早起无迟迟。
　　 小儿日捉蟹，大儿日捕鱼。衣食皆自营，幸勿分贤愚。县吏亦已去，早了今年租。但恨海寇恶，长老多忧虞。不知何为兵，将恐来须臾。前村练乡勇，官示张通衢。
　　 （曾评：意境在杜老羌村储氏田家之间，而能不为所缚，故自卓然可传。）
　　 次韵南屏慈氏塔
　　 惊波浮塔来，烟顶露微白。湖心卧倒影，蛟螭走千百。雄哉大笔挥，矗此倚天壁。古寺立苍茫，感绝孤吟客。
　　 君子口停车上鸿雪亭放歌
　　 乱山昂头铁龙走，天束其中大如斗。两骡屈膝学猿猱，十步爬沙九回首。前行无路天眼塞，忽向奇峰开户牖。一峰远抱森剑芒，一峰横竖插箕帚。别有一峰颓且顽，孤撑不与群峰友。旋从虎背露微窝，斗转熊腰作旁纽。涧泉触石何冷冷，倒似琼浆入齑臼。停车暂上鸿雪亭，读碑乃识君子口。乾坤弄土太豪纵，有情无理谁能剖。此地渔阳古要区，奸雄往往资攻剖。设险真同万里屯，当关只用一夫守。辽金叠战血雨落，风霜犹作兵戈吼。人生快意逐健儿，山上勒铭功不朽！不尔峰头抅草庐，日听泉声送杯酒。云何龌龊为经生，俯仰随人百无有。呜呼！俯仰随人百无有，我同万物皆刍狗。登高曾约游唐山，悔不兹山作重九。
　　 （“乾坤弄土太豪纵，有情无理谁能剖”，真惊人语！）
　　 走笔作自劝酒歌
　　 西垣子来听我歌，丈夫何事悲蹉跎。平生走笔风浪涌，排山压倒千蛟鼍。行年四十头已皤，随身席帽徒媕阿。不如饮我手中酒，为君谈笑开胸窝。君行须过邯郸道，挟瑟佳人颜色好。黄金何惜买蛾眉，浅唱一杯君笑倒。不然佣作酒家保，不然办作袁彦道。呼庐掷帽亦自豪，百万金钱满怀抱。或走从军投幕中，辕门罢宴银烛红。醉来草檄字如椀，花翎头上飘长风。东家大帅皆王公，荐书上达明光宫。封侯一笑未可料，翻然长揖辞樊笼。鲁连黄鹞真英雄，毛夫子君既不能老作抱关卒，又不能早向仙山采芝术。年年落魄尘满衣，穷鬼揶揄竟无术。毛夫子君且舞招钱使，来钱却走为曾骂钱作阿堵，毛夫子君且歌百年瞬息如抛梭，飘茵落溷同一科。北邙山上年少多，有酒不饮将如何？
　　 （酣嬉淋漓，极尽老庄意态，高季迪青邱子歌未能过此。）
　　
　　 6、吴敏树眼中的毛西垣
　　 毛西垣是岳阳人，吴敏树也是岳阳人，他们还是真同年，都生于1805年7月，毛西垣是初9日，吴敏树是24日。
　　 毛西垣老家是新墙镇大毛家屋，吴敏树老家是荣家湾镇吴伏一，这两个屋场相距大约10公里。
　　 吴敏树还在读蒙学的时候就闻听毛西垣的大名，知道他很有诗才，直到吴氏家族请来毛西垣做塾师，吴敏树才算是正式认识了毛西垣。
　　 吴敏树是一个眼界很高的人，在读过毛西垣的诗后，对毛西垣佩服得五体投地，将毛西垣视为神灵。
　　 成为朋友后，吴敏树写了两首诗赠送给毛西垣，诗的前面有一段序言说“西垣馆余族兄家，余与定交，赋诗二首赠之”。诗曰：（１）开眼逢君识大巫，看君意气使人输。文章浩浩来无主，儿子纷纷命作奴。楚泽春深香草长，柴门笛起晚风苏。纵谈未已行行别，小坐青山当舞雩。（２）公瑾同年颇似无（西垣与余同年生，余差少半月），文场论霸胆犹粗。马迟枚疾凭君与，岛瘦郊寒岂我徒。他日遭逢记车笠，少年诗酒满江湖。名场角逐非豪士，莫但弯他射策弧。
　　 吴敏树说，毛西垣就像一个法术高明的巫师，志向与气概不凡，文章写得浩然正气。
　　 吴敏树从一开始就认定毛西垣的诗才要高于自己，他只要一看见毛西垣的诗就觉得自己矮了半截一样。
　　 吴敏树是一个广交文友的人，与他有密切关系的朋友多达百人，遍布于宇内，但是，在吴敏树心目中，毛西垣是排在第一位的好友。
　　 毛西垣第一次进京参加考试，吴敏树赋诗《寄西垣都下》，后来，听到毛西垣考上了举人，吴敏树喜得直跳，赋长诗三十一韵表示祝贺。
　　 毛西垣滞留京城，吴敏树很多年没见到他了，差不多都忘记了西垣的面容，1842年，西垣在京城丰润留滞，吴敏树赋诗二首寄给他，吴敏树望着天上的浮云，就是找不到西垣所在的具体地方。想着心上的人时间不好改变，怀念好友之意难以承担。
　　 就是这一年，他二人互相寄有诗集，吴敏树就给西垣写去一信，说他二人结为朋友，原不是因为诗的缘故，但是，二人都爱写诗却是事实，而且也互相欣赏。接着，吴敏树重点谈自己对写诗的见解，他认为写诗最重要的就是写好句子，一首诗如果没有几个好句子，那是没有看点的。
　　 几年不见毛西垣，1842年，毛西垣从北京回到了老家大毛家屋，吴敏树闻讯后就带着堂弟吴士迈去拜访他。
　　 两个人在一起呆了几天几夜，也谈了几天几夜，谈时事，也谈琐事，吴敏树说，自己不能不了解京城大事。
　　 第二年，毛西垣再馆吴伏一，吴敏树便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毛西垣学舍去读书。
　　 毛西垣将他在京城写的诗结集刊印，请吴敏树为其作序，吴敏树便写了《毛西垣右北平诗草序》。
　　 吴敏树在序言里提出一个美学命题：生活优裕的人写不出好诗，生活困顿，挫折重重的人才有写好诗的基础。
　　 吴敏树和毛西垣在一起时，常同做一件事，品茗赏花，饮酒话聊，吟诗作对，围炉熬夜，登高赏菊，披夜赏月，垂钓享趣，北窗纳凉等等，无论做什么，总有诗词唱和。即使不在一起，二人仍有书信往来，有诗词互答。
　　 毛西垣由秦入黔，途径洞庭湖，他没想到去老家看望一下分别几年的家人，径直去了武陵，吴敏树一路追到武陵，在那里和毛西垣呆了几天，然后送他上路。
　　 毛西垣到达贵阳后，给吴敏树写来一信，表示感谢吴敏树的送别诗。又说，贵州那里的物产很便宜，想买个妾成个家，苗人的风俗也使得他喜欢写竹枝词。吴敏树遂赋诗二首作答说，我就是你白乐天集里的那个元微之。黔南的风景和物品很能够消愁，苗寨男女跳月跳年时都唱着你写的竹枝辞。
　　 毛西垣第三次北漂时，恰好吴敏树也在北京，这是吴敏树第四次北漂，二人都是来参加会试的，而且都没考取。毛西垣旋即去了即墨，五月十二日，吴敏树眼泪滴滴送别毛西垣。
　　 回到馆舍，吴敏树收到家书，作诗一首，说到毛西垣别后感受。又赋诗一首《西垣就馆即墨送之》，吴敏树说，今天你就要舍我而去，我们各自变得孤单起来何来成双。客舍中送客是自古以来的悲事，何况我们今天就要分别。穷山僻海谁来做伴，孤馆残灯对着谁看？
　　 1853年九月十四日，吴敏树的好友毛西垣病故。
　　 十月二十九日，友人吴敏树恭谨地用应时的美味和清酒致祭于西垣老兄的灵柩前。作文《祭毛西垣文》。
　　 冬，作文《毛西垣墓志铭》，记述好友毛西垣仕途上坎坷的一生。
　　 吴敏树叙述西垣的诗从一个少年到去世时，是如何成熟的，大抵是苦难的经历造就了他。
　　 毛西垣去世，吴敏树为他编辑诗集，写序言《毛西垣诗序》。吴敏树说，他的诗多得于远行寄居异乡、背离老家荒凉冷落之时，他的诗意气情感于中而发之于外，不可禁阻制约而有作者，所以他写的诗极少而可传世。
　　 这是吴敏树给西垣诗下的一个结论，虽然少，但是精，可以传世。
　　 吴敏树说：“窃见西垣负绮艳雄宕聪明妙解之才，出而视当世之人，罕能与俪者。”
　　 毛西垣还在世时，吴敏树只要有机会就向人推介他的诗才。1844年，吴敏树致信朱伯韩侍御，信末说我们乡里毛西垣孝廉，是个淳朴高雅的读书人，所写的诗流畅华美新奇跌宕，不是今世名人所能达到的。阁下您喜欢做使人快乐的事情，冒昧的用来告知于您。1844年12月，吴敏树致信当时文坛领袖梅伯言，信末说毛西垣是我们县里的俊才，他写的诗很有古风味道。先生您大力奖掖读书人，一并说给您听听。
　　 毛西垣遽死，让吴敏树痛彻心扉，1854年某日，在平江寺洞逃难的吴敏树又想起了好友毛西垣，遂赋诗《哭西垣二首》，他说，我在深山中痛哭西垣，西垣的文才是上天给的，西垣的命也是上天安排的。学官是学不来的，他的文采是当世神奇。西垣又忍心离开了我，进入我梦境也无定时。平时我俩有诸多爱好，二人最喜爱的还是诗。我写这首诗用于哭祭西垣，西垣死了，我的心里话再去告诉谁听？
　　 1855年，西垣死去两年了，吴敏树赋诗二首纪念他，吴敏树说，战乱之苦，无泪可流，西垣啊，还是哀叹你！
　　 1857年中秋夜，吴敏树赋诗《中秋夜坐兼忆亡友西垣》。
　　 1858年，吴敏树经过西垣老家，就在他家睡了一夜，赋诗曰：一世遂为别，百年长独嗟。乱离儿女在，今夜宿君家。
　　 西垣在贵州苗寨写了一百多首竹枝词，大多写当地男女爱情生活和风俗人情故事，吴敏树为亡友编成书刊印面世，并写了一篇《书毛西垣黔苗竹枝词后》。
　　 这篇后记说：……观是词者，当以谓西垣才思艳逸，虽苗俗荒恶，而称之柔冶佚愉，其词朴秀若天成，得古歌谣之意。又以谓荒裔生野睢盱怪奇可喜愕之态，人所希闻见，今皆若见其人跳舞叫啸于前，是方志所不能详，绘画者所不及。而观其深者，则以叹夫词人，才士穷老孤羁无聊遣寄之所作，若将以为乐，而益知其悲也……
　　 吴敏树在这里肯定西垣竹枝词优美的文笔，又说，这些苗民风俗是方志不记，绘画不载的，西垣的竹枝词正好写下它。
　　 不知过了多少年，又到中秋节了，下雨，吴敏树忽然就想到了1844年和西垣、伯乔中秋夜赏月的情景，他有一联诗说“看人饮酒已无月，与子言愁赖有诗”，遂赋诗一首，诗曰：灯花红穗影缸池，冉冉樨香乍觉时。小病心情思看月，晚凉天气坐哦诗。扫云有帚旋挥罢，断酒当杯欲饮疑。何处何年人已远，洞庭秋夜可无思。
　　 吴敏树劝自己说，何处何年人已走远，在洞庭秋夜可不要想他啊。
　　 说归说，吴敏树只要不死，就时时会想起西垣这个苦难的诗友，1869年，吴敏树已经六十五岁了，西垣也死去十六年之久了，他还在捧着西垣的书看，读过之后赋诗一首，诗曰：断腕残年细字书，挑灯犹记拆封初。故人蚤作千年调，应尽人间纸十年。
　　
　　 7、今人再说毛西垣
　　 其实，这是个伪命题，因为现在没人说毛西垣了。
　　 谁是毛西垣，毛西垣写了什么诗作，毛西垣的诗有多大成就，一概没人知道。没人知道毛西垣，毛西垣就自然湮没了。
　　 最懂毛西垣的还是吴敏树和曾国藩，他们对毛诗的形成和风格都有很好的总结，特别是吴敏树的总结，最为中肯。
　　 在他们的眼里，毛西垣的诗作和李太白、杜甫和白居易有得一比。
　　 我们再读一首毛西垣的长诗《登万寿阁观华山作歌》：
　　 盘空浩气凌秦关，人间哪得有此山。寺门叫绝惊一仰，岚光四射开心颜。中央山顶疑蓑疑笠复疑草，道人云是松杉古柏青斑斓，万寿阁前地如海，一笑登临足千载。却思前夜梦中来，信有精诚动真宰。细从根趾望至颠，青冥上接知无边。岩腹游僧小如豆，倒攀铁锁缘秋烟。须臾紫雾半山起，公超作市长五里。黄河练影暗关中，白昼雷声生地底。有如万马奔腾，失鞭棰峰摇石动，瀑布之泉更乱飞。坤轴无端怕倾圮pi。山灵怜我气不舒，起唤长风为扫除。司寇峨冠霄汉外，仙人露掌东南隅。咄哉幻事无不有，顷刻阴晴一回首。置身恍惚在空中，天上芙蓉落吾手。我嗅芙蓉花，气与芙蓉清飞扬。转作故乡想，君山虽好犹嫌平，铲兹携去置湘水，赤岸便可夸蓬瀛，白云如绵满山谷。上界真人骑白鹿，珠宫贝阙闻妙香，举头呼吸通天皇。玉女舍情引素手，殷勤赠我明月珰。旁有羽士忽大笑，生天慧业君非常。道书数卷请相授，此是太上真文章。我言神仙原渺茫，飞升仅见李伯阳。不如及时饮美酒，兴酣一转三百觞。华山之云入我庭户，突兀苍茫，高睨万古，东流浩浩，昔人不来，唐宫汉阙安在哉。昌黎韩子苦束缚，苍龙痛哭堪嘲咳。君不见长安城洛阳道，货畚王郎好怀抱。人生感会各有时，谈笑风云未为老。
　　 （每见人效李白诗体，辄嫌其空浮，不欲许之。如西垣此作，意兴独到，真能拢括万象，不愧谪仙之豪矣。此诗余录西垣稿中无之，而闻其有此题作，深以逸去为憾。秋白艮莒自京师录寄故人此卷之末，文章之在天地富，自有不可磨灭者耶。然以此益思西垣，逸稿中必多有奇作矣。）
　　 括号里的文字是吴敏树写的评论。
　　 最后，我提个问题：
　　 读了毛西垣的诗，你还敢作诗吗？你还敢称自己是诗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