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 磨道(小说)
从此活下来的奶奶,似乎与桐子有了一种相互依存的亲密,人们总能常常看到她们在一起,她就像知道了它的所思所想一样,她总能读懂它的需要,渴了牵它去喂水,肚子饿了,给它喂足够的草料。连砍柴割草时,也要把它牵上……虽然它并不能给她交流什么。
一天,桐子一大早就被一个年轻的后生牵去耕地,天黑了才送回来。在牛圈里,奶奶忽然觉得它有些不对劲。她提上马灯,仔细察看,这才发现它的背上有棍棒打出的道道“轮”印。当时,桐子用呆呆的眼神望着她,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奶奶心疼地把草料喂到它的嘴边。它只作出了过意不去的样子,简单地嗅了嗅草料,并没真正拿出平时那种狼吞虎咽的吃相来……
奶奶一夜睡不着,半夜起来看它的时候,它已经平躺在那儿了……
及时请来的兽医诊断说,是劳累后中暑了,好好调养一下不碍事……给它打了一针后,余下的事就交给了奶奶。那几天,勤劳的奶奶天天泡绿豆水,在石磨上磨细了喂它……
六
忙了一生的奶奶,终于永久地停下了劳作的脚步。
桐子拉着她的棺材,去一公里之外的老坟林安葬。走在前面的父亲牵引着桐子的鼻索,自打一离开老屋起,它似乎与整个送葬的队伍始终保持着步调一致的节奏,循规蹈矩、不偏也不离,完全遵从着父亲的示意走走停停,又停停走走。当牛车在经过石磨附近时,它却突然出现了异常的举动,哀乐就此停了下来,吓得人们大惊失色。
它站在磨道里不停地嗅着。那里有它劳动时边拉边屙的屎尿味儿。那时,蒙眼壳罩着它的眼睛,每次它的主人还要用一块布把蒙眼壳漏光的地方,给严丝合缝地塞起来。怕的是它在“画”了一个圈的磨道里因此而晕倒,它的确一次也没晕倒过,因为罩了眼睛的蒙眼壳,是不可能让它看到什么的。
成百上千的蹄印,把磨道里的泥土踩成了泥灰。一阵微风吹来,那些泥灰变成了烟雾扩散开来了。没被吹走的泥灰,则充实了那个圆圆的磨道,白得醒目……正向它无声地诉说着它所经历的、过往的一切。而这一切它是能读懂的,无尽的辛酸只有它心里知道……
它呆呆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周围送葬的人屏住了呼吸,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父亲牵着牛鼻索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他试图尽快将它牵离此地,奶奶的棺材一直在牛车上停放着。但没有成功。
旋即,桐子像发现了什么,急切地发出了哞、哞、哞……的叫声。据我平时对它的了解,只有见到了它的同类,它才会用这样的声音来附和。
接下来,它又作出了一个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动作,竟然先抖动了一下脖颈上套着的木棒与绳索,想要把它们挣脱掉,那哪行呢,它们捆得都很牢实,然后就前腿双双着地,跪到了磨道里。任众人怎样吼叫,甚至还有棍棒在它那常常挨打的背上,又加重了一些“轮”印,它仍是一动也懒得动一下,眼睛专注地平视着前方……
这可急坏了父亲。这样的举动在村里还是头一遭呢。父亲用手去摇它的头,又使劲牵那牛鼻索,它好像根本就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这时过来了一个老者,他是我们临时请来的“地仙”。他走到桐子的脑壳前,用双手抚摸它的两只犄角,然后用一块新鲜的白布罩住它的眼睛,示意周围人赶快取下它脖颈上的木棒与绳索……
装有奶奶的黑色的棺材从牛车上卸下来了,并且抬离了磨道。
磨道里只留下了桐子。那台它曾经很多次拉动的石磨正上下稳稳地合拢、无声陪伴在它的身旁。
在人们的合力下,棺材启动,被重新抬上了路。
突然,长跪的桐子站了起来,在微微一个趔趄之后,它的头用力朝石磨撞去。力气之大,把上面的那台石磨直接撞到了磨道里,反砸在了它的身上……
血,染红了磨道里的一切!
七
众人不解,更不知所措。
经验老到的地仙,在躺着的桐子旁边大声解释说,牛刚才看到了它主人在磨道里的阴魂,才因此长跪,不愿离开。但当它主人的棺材启动时,它发现那阴魂要离开了,才迎头撞了上去……这真是一条奇怪的牛啊!
还没完全断气的桐子,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地仙所说的话,它的眼睛无力地闭合着。
但在它的耳畔,又响起了另外一种声音……
我做的那个梦啊,你说奇怪不奇怪,梦中有一种声音说,以后你们不但要下地犁田,还要在磨道里推磨碾米,人们用石臼的时间太久了……
你怎么会做出这个梦呢?我们耕田耙地已经是很辛苦的了,干吗还要给我们加担子?不过,那也说不准,一个梦而已,不一定能成真……
醒来我就想,这世上的事啊,说不定就是先有梦来通知你,然后梦中的事情才真的兑现呢!
那可怎么办啊!我都不想长大了,长大了会如此辛劳!
怎么?不想长大,就想要妈妈养你一辈子啊?
它那时躺在妈妈的怀里,感到的是无比的幸福,压根儿就没想过她的梦境居然在它身上实现了。
后记:
死去的桐子正值饥荒年代。那时,村里的人们,不但长久见不到油晕,连用小小的山雀来改善一下伙食的愿望都会落空,而且贫瘠的土地根本不长粮食,每个人的肚子天天闹着革命。
桐子的尸体,无疑给大伙提供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尽管也有些零碎的声音,私底下说过要用桐子的肉来祭奠一下饥饿,但全村人最后的决定是将桐子深埋。
桐子的“墓地”就在奶奶坟地的旁边。没有标记,更没有坟头,但我们还是记住了那不起眼的一个小地方。
那台石磨被拆除了。磨道的痕迹也让后来长出的野草给完全覆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