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自己模仿你的笔迹写出来的。”甄淮水此时告饶心切，没有任何的防备心里，泪水再一次滔滔奔流，“我不是人，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就饶了我吧！”
　　 “你把假欠条吃了，我就饶了你。”
　　 “好的，好的！我这就吃。”他说着，忙不迭用颤抖的手从衣兜里掏出来，揉搓成一团，狼吞虎咽地吃进肚子里。
　　 “好吧！你可以走了。”
　　 甄淮水听到此话，像一个被囚禁数年即将走向刑场的死刑犯突然得到特赦令一样兴奋，浑身也无比轻松。他一骨碌爬将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跑。他一边跑，一边吐出压抑成疙瘩的气团，从灵魂深处喊道：“有鬼呀！有鬼呀！”
　　
　　 四
　　 通常，按照民俗，亡人有几个儿子，就在家里摆放几期，然后入土为安。人一旦亡故，就是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最终化为一抔黄土。所以，亡故之人对泥土最亲，在限期内必须安葬。龚浩晨只有一个儿子，就要在一期内下葬。
　　 到了第六天，也就是准备下葬的头天晚上，附近村辞灵的人基本上就不再有。姜晓玲围着棺材转了一圈，见棺头上的长明灯灯油少了。长明灯是给亡人黄泉路上照明用的，也是预示着子孙后代一生平安，光明磊落，官运亨通，走人间正道，中途是万万不可熄灭掉的。她从厨房拎来一桶大豆油给续上。正在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影子又闪了进来，同时，闪进来的还有迫切的声音：“两天不见，想死我了。”说着，就搂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腮帮子上贪婪地吸吮了一口。姜晓玲觉得那种疼痛感几乎是被啃嚼了一下。
　　 “平常你也不这样。”姜晓玲嗔怪道，突然受到如此的惊宠，有点吃禁不起。
　　 “现在的心情大不一样。”他说着，在她的腮帮子上又是一口。
　　 “你赶快走，说不定待会儿有人来。”姜晓玲软弱无力地推了他一下。
　　 “傻样，越是靠近发葬日来辞灵，越是表示关系疏远。反正是二十四块坯，早脱完早省心，还显得亲近。谁鲜活的鱼不吃，等摔死再吃？都乡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今天晚上不会来什么人，再来就是鬼了。”
　　 姜晓玲想想，他说的有道理。便不再拒绝。不知道为什么，其实，她现在也不想让他走。她心情跟往日不一样，仅仅几天时间，就像是过去了几个世纪。她的唇吻着他的，春潮在汹涌，亘古以来的欲火在周身燃烧，脸颊也在发烫。她把手伸进他的T恤衫里，摩挲着他富有安全感的胸肌，还有每一次做房事时他喜欢让她抚摸着小巧玲珑的乳头，立时就想要他的全部，把自己化成水，融进他的身体里。
　　 “玲妮儿！玲妮儿在家吗？”在他们缠缠绵绵间，响亮的声音像一枚炸弹从院子里一下子扔进屋里，顿时，屋子里的空气紧张起来。
　　 那声音很甜，听上去富有亲和力，很像作为母亲召唤自己的女儿一样亲昵。但，给他们的感觉就像是燥热的天空突然漫卷而来铺天盖地黑压压的云，即将来临暴风骤雨的样子。他们听得出来这是邻村韩三太。他知道大事不妙，刚涌起的兴致闻声顿消，赶紧又一次闪进偏房，阖上门，跳上床，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韩三太是媒婆。她有知识，有文化，不同于乡野俗妇。她与人牵线搭桥不捡年龄，老幼通吃，尤其喜欢牵线刚死去男人的寡妇，这样的女人一般定力都不足，趁热打铁，容易被说服。韩三太的嘴巴巧舌如簧，有时候像涂了蜜，总能说到人的心坎里，有时候又是糖衣炮弹，精准地击中人的软肋。所以，她被人们称之为灭绝师太。自从她干了这一行当，附近村里的寡妇们就像不适应厄尔尼诺的环境变化而逐渐消失的稀有物种一样渐渐绝迹。这些女人一旦入了她的法眼，几乎没有几个忠贞烈女矢志不渝的防御铠甲耐得住她高压高温脉冲切割般的攻心术而坐定圆寂。她常常用使不完的手段和能言善辩的嘴巴大幅度提升伺机突防的能力而大获全胜。韩三太修成最卓越的正果就是撬动了河西村六十五岁老太的守身版块。那老太经她一番点拨，心里豁然开朗，老伴还没有入土，就撇下一家老小，欣然抬身走进城里，跟着退休的鳏夫享了多年的清福。
　　 这年头，随便走到大街上，哪怕是条件优厚的单身男人都能一抓一大把。这样的一般是剩男，他们不是不想找，而是放低姿态也找不到另一半。而女人不同，女人是稀缺资源，永远都是香饽饽，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是绩优股，潜力无限。即使有一部分剩女，她们的境遇与剩男大相径庭，是在攀高枝，像玉，在笼中求善价；像钗，在奁中待时飞。现在的媒礼越发厚重，价格飙到天上。所以，只要哪儿有新的资源，马上就会引得媒婆们像苍蝇一样围着团团转。
　　 姜晓玲知道，她一定是为牵线而来，因为几天前就看到她随着她们村里的妇女们来这儿辞过灵了。在众人里，姜晓玲唯独记住的是她。那天，那些人扯着嗓子哭声一片时，别人都用毛巾捂着半张脸，这样就没有人能看到是真哭还是装模作样。而她则不然，没有用毛巾遮掩，眼睛四处张望，偶尔用唾液涂在眼皮下方。那时，她就知道，人在河边站，必有观井心。韩三太眼睛里有内容。
　　 姜晓玲的预感，韩三太一定是有备而来，因为选的日子就很特别。她知道这天晚上一定空无一人，有什么话可以毫无顾忌地讲。她是专职红娘，永远都有男女双方取之不尽的资源。她常说，媒人是杆秤，两边都得掂量着。因此，她所介绍的对方也不是绝对不靠谱，不然，就不会成就那么多的姻缘。
　　
　　 五
　　 “玲妮儿呀！我的儿，这些天你可受苦了！”韩三太一走进屋里，就紧紧地抓住姜晓玲的手不放，怜悯之心比亲人都感同身受，弄得她拎着的油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人呀人！生瞎人，当紧别生瞎命。就说你吧，又乖巧，又伶俐，怎么也想不到厄运会降临到你的头上。你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呢！老天爷太不公平！”
　　 “唉！三婶，我有啥办法呢，逆来顺受呗！”姜晓玲终于抽出手来，将油桶放到一边，为她搬来方凳招呼她坐下，敷衍道。
　　 “我的儿，以后你有啥打算？”韩三太无不关切地问道，她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姜晓玲。
　　 “没啥打算，将就着过呗！”
　　 “咦！憨妮子，这可不行，你还那么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哩！”韩三太再次拉住姜晓玲的手，抑扬顿挫地说道，亲热得不知所以，一双厚皮老茧的手摩挲着她细皮嫩肉的手心、手背，“贪上这踏天的事，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只有面对现实。以前，你为家付出那么多，一直在为别人活着。现在，是挫折，也是机遇，是一次新生的起点。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该为自己而活了。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眨眼就过去，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三婶，我还没有想那么多呢！”
　　 “树大自直，人大心开。慢慢你就悟透‘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道理。没了男人，就不是家。”韩三太又挪了挪板凳，和姜晓玲靠得更近了，“河东村一个绰号为‘经理’的人，他有家暴倾向。别人劝阻他，他就说，女人就是洗脚水，泼了一盆又一盆。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其实，男人又何尝不是？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男人在，家就在，男人不在，家也不在。女人呀！她就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
　　 “三婶，你就别再为我操心了。”
　　 “憨妮子，一笔写不出两个“心”字来，你把你三婶当外人了。其实，我年龄大，走的路多，经历的事也多，不能看着你在苦海里挣扎，想拉你一把。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我的一片苦心。其实，你走不走那一步，还是你自己做主。世事变幻万千，你要把心态放平，不追名逐利，也不附庸红尘。人常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看透了，一切都风轻云淡。如果你愿意，你的那一位，你三婶我早就为你物色好了。他虽不是人中龙凤，也足可以说功成名就，官位赫赫。他绝对不亏于你的。”
　　 “三婶，真有你的！”姜晓玲觉得好笑，事情发展得太戏剧化，这改嫁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后面的路韩三太竟然都已经替她铺好了，还两边尽是风景，不免有点好奇地问道：“三婶，你说的是什么人？”
　　 韩三太闻之她如此询问，觉得有谱儿，不免心中大喜，双手合掌大笑。她的手掌不停地张合着，随着起伏的掌声，身体也笑得前仰后合，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笑了好长时间，方才醒悟时势不对，立马严肃起来说：“对不起，我失态了，是在替你与有情人再续前缘而高兴呢！现在的人，讲什么姻缘？讲什么武德？那都是凑合着过日子，有几个懂得前世今生？那三生石上刻得是谁的名字？现实所拥有的是不是前生埋你的男人？人生就是一个大舞台，差不多的人都拿错了剧本，因此，戏也演得悲喜交加，差强人意。有的人用情感在演，撕裂一道口子，惨痛一阵子就没了，悲剧呀！而你与众不同，虽然也是拿错了剧本，但是，上天又给了你一次机会，让你梅开二度。”韩三太绕了一个大圈，圈住了云，圈住了雾，姜晓玲在云雾中迷失了方向。至此，她的话才回到了主题上，“你猜怎么着？那个人竟是你的初恋陆海中。他现在可是省里的大官，名气旺着呢！几年前，他的妻子去世了，一直单身着，也一直在打探着，关注着你的消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才能修得共枕眠。看来，你们的缘分不浅，好事情想来，你拦都拦不住。”
　　 “三婶，我可没有向那方面去想呢！”
　　 “他明天会过来。我是来给你传个信。毕竟，你们也曾经轰轰烈烈一场。关系在这里摆着，他来送龚浩晨最后一程，也在情理之中。”
　　 “不要，三婶，不要让他来这里。”
　　 “就这么定了。”韩三太可不管姜晓玲什么态度，一味地撮合成双。她说着就往外走，甩下最后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以后的发展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姜晓玲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化得如此离奇。
　　 这一夜惊涛骇浪……
　　
　　 六
　　 “你看这整个地缘、地貌，多像一个熊掌。”那风水大师用手指着水源处一片芳草萋萋的高坡让龚浩晨看，眼睛里迸射出的光芒是如此的惊奇，“一个个像熊掌的爪子清晰可见。”
　　 风水大师是龚浩晨请来的。这些年他没有太大的发展空间，儿子虽是留学，却是完全自费，所去的国家并不发达，在那儿学不到实质性的东西，没有任何含金量，充其量只是图个海归的名声而已，连镀金都谈不上，没有一点优越感。龚浩晨一味觉得，这些都是祖坟没有风水，才闻其大名，花重金搬他出山。龚浩晨仔细审度，他说的一点不假，他还看到形如熊掌之外就是一条宽阔的溪流，溪流弯弯曲曲，清澈见底的水不停地流淌。
　　 “寻龙分金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这就是龙脉。”风水大师指着溪沿参差之处逐一解读，“那一个个类似爪子的地方就是一重重关锁，它牢牢锁住了水源。缠山之多，龙脉的五行之气之大，此地不可多得。”风水大师又惊奇地指了一下外围，那神情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地兴奋，“朱雀、玄武、青龙、白虎。一应俱全。朱雀就是前面的汗池，有水的池塘。玄武就是后方那连绵起伏的丘陵，青龙就是左边流动的水源，白虎就是长道，就是从这右边不远处经过，横贯大半个中国的沈海高速。真龙过峡占中央，假龙闪侧被风伤。你再往远处看，这地形藏在两山之间。真乃得天独厚的阴宅处女宝地。再整一个子午向的坟墓，简直是最大的造化。不过，风水旺盛至极，也有短板，“康”姓氏阴魂却不宜居。因为“康”同“糠”，还有叶、芷等姓氏，他们的质地轻，享受不了那么大的风水，反而会深受其害，家族寥落，子孙稀薄。贵先生姓龚，再好不过。虽然现在是太平盛世，再没有烽火连烟的年代，更没有所谓的真龙天子，但阴宅旺盛了，家庭和睦了，后人的出人头地自不必说。”
　　 龚浩晨相信风水，风水大师更相信风水。他说，风水能决定人一生的命运，和子孙后代都息息相关。他还说起了历史上叱咤风云的人物韩信。其实，韩信出道之前，是一个普通的放羊娃，祖上也没有冒过青烟。就是因为有一天风水大师寻金九里山下，得一宝地。韩信机智地鸠占鹊巢，将其母藏于此，才成为一代枭雄。龚浩晨闻之，更是相信得服服帖帖。
　　 风水宝地有了，问题是家里面没有欲亡故的人。老娘虽七十有余，身子骨健朗得很。问题是他想将祖坟迁去，亲属的反对声一片。龚浩晨把所有的问题都说与风水大师听，风水大师说两权相害取其轻，两权相利取其重。就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虽是出假殡，但，棺材里的纸人还是要有的。做这些的前提是，放出在外地突然暴毙的假消息时，除了爱人以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里面有虚，包括爹娘、儿女。龚浩晨唯命是听。
　　 发丧那天，苍空蓝得像水洗一般。偶尔飘过一块不规则的云团。那云团像棉花，像夕阳映照的山峦，你也可以把它想象成聚聚散散的缘分。毕竟，无数个小水珠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却能在万人仰止的高空中融合在一起，组成各种风情，各种图案，尽显灼灼其华给人看。或许，它们每一个小水珠之间的前世也有纠葛，有缠绵，有忧伤，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相思，千年万年以后，冷不防又聚合在一起，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各路亲友行祭拜大礼之际，陆海中果然来了。他是不请自来。一看他的行头就不简单，开着一百多万的纯进口的奔驰S级黑色锃亮小轿车，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也要大几十万，那种气派劲儿溢于言表。他的表情是肃穆的，泪流满面地在龚浩晨的灵前行完最隆重的二十四拜礼。
　　 “玲玲，嫁给我吧！自从我离开了你，就一直自责，一直生活在你的影子里。离开了你，是我的痛，是父母的意愿，我执拗不过，打算独守对你的期许，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潦草一生。可是，最后，我拗不过现实，还是违心地结婚了。我把她打扮成你的样子，却听不到你的声音。那一刻，我知道，离开了你，我无法呼吸。我时时刻刻在寻找你的消息，让你走进我的梦里，走进我的现实生活里。这也许是天意，无所不能的韩三太找到了我……”陆海中终于趁机将姜晓玲拉到僻静处，将心中滔滔不绝的话语倾泻而出。
　　 “别说了，你别说了!”此时，姜晓玲已哭成了泪人，“我已经青丝绾正，你也不再是当初的少年……”
　　 “玲玲，别这样，你这样我心里很痛，你知道吗？既然老天又给我们重逢的机会，我绝不能再让你从我的眼睛里溜走。别说他已经去了，即使健在，我也会把你找回来，我会来一千趟，一万趟。”
　　 姜晓玲瞌上眸子，大滴的泪水又一次滚滚而下，她知道，她的生活不再平静。
　　 “爸爸，你去了？你真的去了？哈——哈——哈——哈！”他们的儿子终于在临发丧时刻来到了。他趴在棺材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他的精神受到打击，疯了。
　　 他疯掉的原因倒不是龚浩晨的离世，而是来自他相恋多年的女朋友。自从她知道龚浩晨去世，知道他们家里的顶梁柱踏了，家里的摇钱树没了，他以后再也无法支撑得起她月光族的巨额花销而选择了分手。
　　 “我恨透了这个女人，我恨透了这个世界！”
　　 陆海中一边哭喊，一边拼命往村外跑。村里人怕他出什么意外，便不再顾及发丧的事，纷纷向村外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