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恋】 送别(散文)
一
每年暑假回家探亲,到了快开学的时候,就得急着赶回学校去,从哈尔滨要乘坐十九个小时的火车,中间或在佳木斯倒车,或在牡丹江倒车,下了火车,还要到县城里唯一的一个客运站换乘开往乡下的大汽,在高高低低的沙石路上颠簸两个小时,才能到达我任教的公社中学。
我坚持不叫母亲到火车站送我,我家离火车站很远,又没有任何交通,只能步行。走到我家第二条街的十字路口,我说啥也不叫母亲再往前送了,我大步流星往前走,不敢回头,我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不叫它掉落下来。但是,我知道,母亲也在强忍着眼眶里的泪花,如果我回过头去,她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就会簌然而下,她知道那会叫我心里难过,她只能把泪水咽进肚子里。我便更加快了脚步,一直小跑着来到靖宇公园小河边,才停下脚步。
我这才敢回过头去,却看不见了我家的房屋,看不见了外面的街道,看不见了街道上的那个十字路口,却似乎依然能看见母亲的身影,母亲还久久地站在十字路口那棵老榆树下,一阵秋风吹来,老榆树枝头上几片半黄半绿的树叶飘落下来,有几片落在了母亲的头发上肩头上,母亲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抹晚霞的余辉,照了过来,照到了母亲脸上,啪嗒一声,一滴泪珠儿,掉落了下来。
我的心像被什么猛刺了一下,一种难以隐忍的疼痛,久久在心头萦绕,久久难以挥去。
我知道秋的脚步声正在逼近,那半黄半绿的树叶,虽然不甘早早离开树枝母亲的怀抱,恋恋不舍地坠落了下来,但是它们知道,今天的离别,也意味着明天的再生。只需熬过一个冬天,枝头上又会生发出蓬蓬勃勃的新牙,长出一片片更加碧绿的新叶,一个个新叶的生发,即是一个个新的生命的诞生,也是一代代绿叶多年沉淀积累的深厚血脉的勃发。
我的一个朋友,他父亲是一位有名的神父,他跟我说,地球上的生命,都是会轮回的,春天老榆树发出的新枝新叶,即是去年旧枝旧叶的再生。所以,每回从东北烈士纪念馆走出来,我便会想,这些为民族解放事业而牺牲的烈士,他们是会永垂不朽的,他们的灵魂会永垂不朽,他们的思想永垂不朽,他们的精神永垂不朽!他们也会以另一种生命形态,再生于世。
忽然,我看见老榆树的树梢上,有几缕桔红色的光在跳动,哦,晚霞在告别今天,明天它还会以更美丽的姿态返回大地。
夜幕要降临了,不知道母亲是否还站在那个十字路口?“妈妈,你快回家吧,天凉了,你衣服单薄,会冻着的。儿子一有机会就会回来看你。”
然而,我哪里知道,这却是我和母亲最后一回见面,最后一次送别。
二
站在滨江站的站台上,等待火车开来,不禁想起另一个站台,辽宁省黑山县火车站的站台。表姐告诉我说,当年姥爷就是在黑山县火车站的站台上,把他只有十六岁的女儿,送去北平加入东北抗日女子中学,从而走上烽烟四起、腥风血雨的抗日战场的。
母亲是姥爷张举人最小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女儿,张举人是黑山县颇有名望颇有影响的知名人士,和张作霖是同族兄弟,张作霖起事之初,曾三顾茅庐请我姥爷张举人出山加盟,一次次被婉言谢绝,张作霖走后,张举人我姥爷跟家人说,我张某人虽是一介书生,焉能不敬仁义道德?岂能与匪冠为伍?民国之初,张举人创办了全中国第一所新型中学,培养了一大批新型人才,九一八抗战暴发,很多学子奔赴前线,参加了抗日队伍,为民族解放浴血奋战,英勇捐躯。
窄窄的山石拼接铺成路面的,石缝间钻出一株株嫩绿小草的站台上,老父亲紧握住女儿的手:“儿呀,一接到你哥的信,得知你哥从燕大投笔从戎,你也要奔赴北平加入抗战,老爸不拦你,老爸支持你。日本关东军突袭北大营,迅即占领了全东北,东三省几千万同胞岂甘做亡国奴?当此民族危亡之秋,每一个中华儿女,都有责任抗敌救国。我儿有此志向和勇气,也是我张家的自豪和荣耀。”
几声汽笛长鸣,滚滚车轮,烽烟奔驰,向南向南,驶出站台,驶出城镇,驶进千山万岭……
看不见了那列远去的绿皮火车的身影,看不见了长长铁轨尽头的那个小黑点,看不见了女儿伸出车窗外不停挥动的手臂,看不见了女儿伸出车窗外头上那条飘动的红围巾。
然而,那位须发斑白的老人,那位腰有些微微驼背的老人,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站台上,久久地凝望着远方。远方的落霞,飘过来一抹紫红,似那条红围巾飘了过来,他的眼圈红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惊起了一声声悠悠鸟鸣,被秋的晚风吹拂着掠过半空中的几朵白云,白云渐渐暗淡成了铅灰色,几只归巢的燕子,急匆匆从云边飞过。夜要来了。张举人我姥爷才慢慢地转过身,蹒跚着脚步朝站台外走去。
而我母亲却一直把半个身子伸出车窗外,一直不停地挥动着手臂,围在黑黑短发上的红围巾,在秋风中飘动着一团火红,忽然,她似又看见了老母亲,捣着小脚送出村口,又送到大路口,又追赶着她和父亲乘坐的一挂马车,捣着三寸金莲的小脚,追赶着,追赶着,直到看不见了马车的踪影,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女儿一直不敢回头瞅一眼,她怕她瞅见了母亲那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吃力地在泥土路上挪动,她会大哭着扑上前,扑进她的怀里,再不肯松手。她始终不敢回头看一眼。却从此,再没能看一眼。
她再也忍不住,一颗豆大的泪珠儿,啪嗒一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那颗亮晶晶的泪珠儿,落在了铁道旁一簇粉红色野花的花丛上,被一抹桔红色晚霞的光,绚丽斑斓着那粉红色的花瓣和亮晶晶的泪珠儿。
三
表姐说,她这次上美国探亲,一定要去拜望张学良将军,有一张很珍贵的照片,我母亲要她当面送给张将军。那张照片是夹在母亲一个日记本里,一直保存至今。那是一张很古典的黑白照片,虽然线条已经有些黯淡,但是照片上人物的面目神彩,却依然可见:少帅身着戎装,箭眉下双目炯炯有神,一只手臂被一个小女孩纤细的手轻轻挽住。那小女孩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长长的睫毛下一对黑亮亮的大眼睛清纯如水,弯弯眉梢略带羞涩,细细嘴角却掩饰不住一丝自豪的微笑。
那天少帅到他创办的东北抗日女中视察,一走进母亲她们宿舍,呼啦一下就被女孩子们围住了。争抢着和少帅合影。母亲回来晚了,没能抢上前,眼泪珠直在眼眶里转。少帅一扭头看见了,就主动走上前说:咱俩也照一张好吗?母亲乐得直蹦高,却没想到揣在怀里的一个小本本掉落到了地上,照完了像,少帅发现了那个掉在地上的小本本,弯腰捡了起来,顺手一翻,看见上面抄写有一首古诗: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少帅刚念了几句,脸色突变,就不往下念了。双目久久凝眸: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霄垂泪痕。
双睛倏忽黯然,嘴角也不自觉地抽搐了几下。往门外走的时候,脚步也忽然显得有些沉重和吃力。副官赶紧上前搀扶,教务长说,少帅今天视察了这么多地方,太累了。
少帅走后,同室的女孩子们都埋怨母亲:你又抄写了什么歪诗?惹得校长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后来母亲为此事还跑到校园后面的小树林里大哭了一场。
母亲三岁背唐诗,七岁读《红楼梦》,名诗佳句随口便能吟出。常常把最喜欢的一些诗词,抄在小本子上。陆游那首《关山月》,是批评南宋朝庭屈辱投降政策的,少帅却一下子就翻到了那一页上。
可是,母亲的眼泪还没干,教务长就叫人把她叫了去。教务长告诉她,少帅在今天下午的军事会议上,高声朗诵了那首《关山月》,说这是抗日女中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女孩,抄写在日记本上的。他要全体官兵都把这首诗背下来,牢牢记在心里。
舅舅参加的一支大部队由东北流亡学生组成的抗日义勇军,要紧急开赴前线,急急赶来送行的小妹,紧紧抓住哥哥的衣袖,泪珠儿在眼眶里转动,哥哥的眼圈也红了:小妹,想着给咱爸妈捎个信,就说咱们都很好。
我常常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母亲又站到了村口外的大路旁,山风把一片片黄叶吹落到她的白发上,她一点没有察觉,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双红肿的眼睛痴痴地凝望着远方……
哥哥哽咽了,说不下去了
“我是个不孝的儿子呀!”
“哥,别这么说,打走了日本鬼子,咱们就回家。”
“回家。回家。咱们一定会回家的——”
“小妹,把你改写的那个《过零汀洋》,再给哥念一回。”
“为图抗日过长城,千里烽烟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华夏沉浮雨打萍。国难当头说国难,生灵涂炭说生灵。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不。哥,你不会死。你不要死。我等你回来,咱俩一起回家。”
“回家。回家。一起回家——”
后来我才终于知道,母亲常常会不自觉地站在十字路口上,久久地向西南方向痴望,她在等一个人,而那个人,却一直没有归来。
四
从东北烈士纪念馆出来,过了道,斜对面就是一栋中国古典式建筑的三层红楼,红砖青瓦,飞檐跷壁,现在是名列第一的重点高中哈尔滨第三中学,学子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畅游知识的海洋,攀登知识的高峰,是北大清华和985,211名牌大学的摇篮,每年都有众多学子从这栋楼的大门,走进一所所著名大学的校园,几年后便被培养成各类精英人才,成为建设祖国的栋梁,在华夏大地上大展宏图。
然而,我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多少人知道,几十年前,就是在这栋三层古典建筑的大楼里,当年日本关东军宪兵司令部里,发生过什么?一位温雅文秀的纤柔女子,面对日寇侵略者的野蛮凶残,生死无惧,大义凛然,谱写了一曲感天动地永垂青史的悲壮之歌。
赵一曼女士是四川宜宾人,原名李坤泰。青少年期间,便深受革命思想影响,矢志抵抗列强,报效祖国。1926年,赵一曼进入宜宾女子中学念书,后又进入黄浦军校分校学习,学成后又被派往莫斯科中山大学深造。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此时的赵一曼已经回国,便被派往东北地区领导抗日斗争。转战黑山白水,英勇果敢杀敌,“红枪白马赵政委”,令日伪军胆寒生畏。堪称铁血女中豪杰。
烈士馆里展出的一副赵一曼女士怀里抱着儿子的照片,是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却令我久久驻足沉思。
那是一张温馨动人的合影:年轻秀美的母亲平静地坐在藤椅上,怀里抱着刚刚一岁多的儿子,轻托着儿子的小手,透出淡淡的温馨祥和——如同这世间每一对幸福的母子,整个画面弥漫着暖人身心的甜蜜氛围。
照片中那个稚气可爱的婴孩名叫宁儿,那时他才一岁零三个月。宁儿不会想到,这张照片是他和母亲骨肉分离前的最后合影。从此,母子生死两茫茫,一别成永诀。二十年后,他终于收到了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封家书:
“宁儿,母亲对于你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母亲因为坚决地做了反满抗日的斗争,今天已经到了牺牲的前夕了!母亲和你在生前是永久没有再见的机会了。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
今天,重新走近赵一曼女士,我依然很难把这位清秀美丽的川妹子,同那位红枪白马的女侠英雄联系起来。在无数视死如归的抗日英雄中,赵一曼的身份总给人以强烈的反差:她是一位柔肠百结的母亲,又是一位钢筋铁骨驰骋疆场的勇士。
于是,我便常常会想像,她离别家乡和亲人,奔赴前方战场的那一幕情景:她的老母亲怀里抱着她才只一岁零三个月的儿子,一送又送,再送又送,儿子的两只小手,使劲向前伸着够着,他要妈妈抱他,他要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的怀,妈妈的胸口,是那样温热温馨甜蜜。可是,妈妈走了,越走越远了,够不着妈妈的手,进不了妈妈的怀,连妈妈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看不见了。
姥姥哭了,哽咽着,啜泣着,凄凄的泪花红了眼眶。
宁儿也哭了:妈妈!你别走!妈妈!你别走!
她不敢回头,却多想回头再看一眼满头白发的老母亲,多想回头再看一眼泪眼婆娑、一声声呼叫着她的儿子,然而,她不敢回头。不能回头。一旦她回过头去,心头千丝万缕眷恋的热流,就会冲淡她的意志,她就再也迈不动脚步,走不出大路口。
可是,那从被日寇铁蹄踏碎的万里山河传来的一声声号角声,一声声祖国和民族的召唤,一声声在催促她前行,她不敢停下脚步,她不能停下脚步,她不能有别的选择。
五
终于调回哈尔滨了,终于回家了。
家,却不在了。家,没有了。
母亲,也不在了。母亲,也没有了。
我站在老屋拆迁的废墟上,找不见了那个十字路口,找不见了那棵千年老榆树,找不见了那一抹桔红色晚霞的余辉,找不见了痴痴久久站在老榆树下的母亲身影……
母亲!我回来啦!儿子回来啦!你在哪儿呀?
妈妈!妈妈!我回来啦!你的儿子回来啦!你在哪儿呀?你在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