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黑雨 (小说)
连续阴了几天,树林里显得晦暗潮湿,空气中都透着一股霉味。远远地,吉它的声音就传过来,“轻轻地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唱歌的人声音压得很低,若有若无。高敏的手指又痒起来,一班和二班没有一个会弹吉它的,就算一个个死啃书本,两个班一百零五个学生也只有二十个可能考上大学,这还得说概率正常的情况下。剩下的,就只能期待来年复习班再拼一年了。高敏一想到再折磨一年就要疯,她已经打算好了,考不上就去找工作,当营业员,摆个小百摊子,不管做什么,也不复读。有时候她会羡慕三班这几个人,周原野身高马大的,画画画得很不错;苏滨烈虽然臭了点,但是运动会上打破过跳远纪录;佟欣会游泳,还会扎猛子,自己还吃过他抓的蛤蛎呢;江野不用说了,他写的诗被很多女同学偷偷抄在了日记本里;还有眼前这个边弹边唱的张洪南,经常龇着一口小黄牙笑嘻嘻的,毕业考试七科总共考了二十多分,据说会答的题也故意答错,就为了创造了“历史纪录”,但是他心灵手巧,在没有吉它教师的吴镇上,愣是凭借着一本《吉它弹唱》,就自学了和弦。有时候高敏觉得不如他们--除了学习成绩,如果高考不成功,自己真的远远不如他们了。
三班的人有个固定的所在,南山坡长满了落叶松,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有如毛毡,林间有块平整的大石头,硕大无朋,具有多种功能:当过麻将桌,当过扑克桌,当过饭桌,当过床--阳光最好的时候,透过树叶漫在石头上,斑斑驳驳的,让躺在上面的人享受着棋盘般分布的阳光,既温暖,又不至灼晒。最多时,高敏看过他们五个人躺在上面,那种惬意让她很羡慕。而此时,江野坐在石头上看着天,不知道是在盼着天晴还是盼着下雨,旁边的张洪南拔弄着吉它,歌唱得哀伤,脸色也比天色还难看。
高敏心里有点泛酸,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群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嘻哈少年暴露出软弱的一面,她当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不知道如何相劝。张洪南弹到最后,吉它已经走了音,干脆用力拔弄了几下,让琴弦也跟着自己暴躁起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愤懑。江野在这时候回过神来,看到了高敏,一笑,眼睛里却闪烁着充满期待的小星星。
高敏知道他在等什么,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解释父亲尽了力却无力回天?还是劝慰他们别想不开,不过是一场没有任何意义的足球比赛?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结果:三班不许参赛!这是一个比三班不许高考更残酷的答案。她想以微笑迎合他灼烈的目光,但她终于做不到那么坦然,终还是被他盯得低下了头。
江野终于站了起来,只觉得身上很冷,平日里温暖过他的大石头此时冰凉彻骨,让他刚才多次想站起来逃离它,但每当他的身体要离开的时候,却又感觉到了另外一种冷,那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冷。前几天语文成绩公布以后,高良玉的笑声大得整个教学楼都能听到,又向每个学生收了一元钱的班费,问他要什么奖励。他昂首挺胸地说,想参加高考!高良玉像不认识似的盯着他,除了语文考了学年第一以外,政治差点及格,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五科加起来还不到五十分,这成绩要参加高考?但高良玉随即就懂了,他是要挑战难度更高的语文高考卷,他想知道自己的语文成绩能否再度高奏凯歌!平心而论,高良玉打心眼里想让他参加,总成绩是不敢奢望了,一旦语文再考出个惊世之分,也好再次打打那几个班老师趾高气扬的脸。但能改变学校做出的决定吗?也只能拍拍他的肩,像是安慰,也像是敷衍,我和校长说说,争取一下。
这两天,江野曾经渴盼着校长能看在他的语文成绩上,给他一个机会,但这会儿,他只盼望着校长能答应高良玉的请求,让三班参加足球赛。他需要这场比赛,他的兄弟们也需要。两年多了,分班两年多了,不管什么事,三班都是个弃儿。换人教版的新教材了,教材不够,三班先不给;学校组织郊游,大巴车坐不下,三班赶下趟车;有教室灯管的跳泡坏了,灯不亮,拧下三班的给其他班,因为三班上不上晚自习都可以;就连最新一套的广播体操,教练也只教其他几个班,轮到三班呢,教练请了病假,以至于三班的间操都不让上了,因为体操动作和别的班不协调……三班的人干什么都没机会,有机会也不如其他几个班,他知道外班都叫他们垃圾班,连个别老师也叫。他知道班里的同学被整个学校歧视,连高一高二学年的老师都在拿他们做反面典型。但他也知道,在临毕业的最后二十天里,兄弟们憋了两年的气终于看到了一线可以证明自己的曙光--足球赛!
张洪南已经控制不住了,手指划动得越来越用力,琴弦痛苦地呻吟起来,高敏上去按住,你疯了,琴弦要断了!
张洪南一扒拉她,用不着你管!
江野扶住了踉跄的高敏,正想劝两句,树林边传来了籁籁的脚步声和怒骂声,何卫国像只被猎狗追杀的兔子一样蹿了过来,后面跟着杀气腾腾的潘东峰。高敏看到何卫国的脸已经破了,知道潘东峰又打人了,跳过去一拦,潘东峰,我告诉王老师去,你又欺负同学!
潘东峰停下了脚步,眼光像刀一样扫过江野,又扫过张洪南,最后把目光定在高敏脸上,你去告啊!咱俩一起去告,你和垃圾班的人混在一起,看我妈收拾谁?
江野的眼角一跳,目光移到潘东峰身上,眼前的小个子比高敏还矮半头,被同学背地里戏称“潘大郎”,而今却跋扈得像西门庆。他看到张洪南已经把吉它摘了下来,他不知道下一步是举着吉它砸过去,还是丢下吉它冲过去,他不敢想象后果,真的那样,山坡上的这几个人都完了!他喊道,潘东峰,你妈不敢让我们三班参加足球赛,就是因为怕你输不起吧!他居高临下,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潘东峰。
放屁!潘东峰跳着脚骂起来,想冲过来,奈何高敏左拦右挡就是不让他过,我是校体育队的,我会怕你们!是你们太垃圾了,学校才不让你们参加,关我屁事!
张洪南已经冲过来,吉它丢在脚下,手里却举着一块大石头。江野吓坏了,这下砸上去,脑袋非得开瓢不可,他扑过去死死抱住了张洪南,潘东峰却也不惧,捡起一根断枝就要迎战,高敏却一用力,将潘东峰推了个跟头,此时张洪南的石头已经飞了出去,擦着潘东峰的头发尖过去了,呼的一声,潘东峰吓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对峙,边往山下跑边骂,说要找人来灭了张洪南。高敏在后面高喊,你敢,你要是再敢找社会人,我就把你写的那些信交到教导处!
林间又安静下来,高敏拾起了吉它,却不递还给张洪南,她擦去了上面的浮土,拨弄了两个音,看吉它没有摔坏,她的脸上舒缓了许多。再抬头看见何卫国左脸青了一大块,脑门还破了皮,不禁皱起了眉头,为什么打你?因为你和他们玩?
何卫国的嘴角还在颤抖,嗫嚅着说,因为……我借了他《吉它弹唱》……
高敏扭转了头,这个月,她已经收到潘东峰四封情书了。
4
“鲜族狗肉馆”的老丁不是鲜族人,但他的老婆是,又会一手泡菜功夫,两口子就开了这家小店。小店不大,没有雅座,墙壁粉刷了一层涂料,已经算是小镇上环境比较好的饭馆了。老丁也会拨弄两下吉它,也爱侃足球,还全程看过88年欧洲杯的实况转播,所以高良玉领着学生们来喝酒的时候,彼此有很多共同话题。
这次收的班费总共五十二元,高良玉叫了十二道菜,又上了五瓶60度的北大荒,饭钱还差三块钱,老丁给抹了账。三班来了十五个男生,不能喝酒的吃饱了就回家了,剩下几个已经喝得双眼迷离。柜上那台黑白电视在亮着,声音开得不大,盖不住老丁的唉声叹气声。老板娘已经骂起来,昨晚鬼哭狼嚎了一宿,怎么又看了一遍?再看一遍荷兰队能赢啊!
他们已经知道了比分,荷兰队被爱尔兰队1:1逼平,满头小辫的古力特带领球队占尽了优势,就是得势不得分,三场小组赛,三场平局,三次看到小辫落寞的离场。高良玉端起酒杯,还在称赞江野为班级争了光,还在笑谈一班二班包括四班五班的语文老师全都气疯了。江野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好辣,像一把在火上烤过的刀,顺着肠道滑下,把胃肠烫得连连呻吟。张洪南已经出去吐了三回,佟欣给他灌了半碗醋,说这样解酒,结果吐得空气里都是酸气。张洪南几次去摸吉它,都被大家拦住了,最后老丁护住了吉它,拨弄了两下,居然有模有样。苏滨烈不会喝酒,只在旁边看球,叹着气说,这巴斯滕也不行啊!三剑客也不行啊!
老丁歪了他一眼,你可看差了,巴斯滕这是有伤啊,你要看过88年欧洲杯就知道,古力特八面威风,巴斯滕势不可挡啊!但是你要记住,决定成败的不是这两个人,而是那个很少得分的后卫--里杰卡尔德,他才是球队的核心。不信你看,你看这次防守反击,里杰卡尔德组织得多有效果!荷兰队这几场状态不好,主教练还硬让巴斯滕带伤上,要不是里杰卡尔德,他们这三场平局都守不住。
三场才得三分,这能出线吗?听老丁说得头头是道,周原野也是荷兰队的铁杆球迷,此时喝得满面红光,却仍然忍不住关心了一句。
难说,按规则得抽签吧!看谁的命大喽!老丁一看张洪南又坚持不住了,看了一眼高良玉,晃了晃脑袋,老高,差不多得了,这小子的吉它先放我这,酒醒了来拿。
高良玉出门的时候也晃了,江野还想说说参赛的事,高良玉却没让他说,只是低骂了一句,妈个蛋的,仗着她家有个镇长,这学校都姓王了!
哪天我就弄死他!张洪南冒出这一句,差点栽倒在路边水沟里。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在班级里复习的高三学生,都听到了外面的歌声,他们不顾老师的劝阻,纷纷挤到窗前来看。后操场也是足球场,此时在右边的球门处聚了一小撮人,正在引吭高歌,歌唱得不齐,有的甚至是在扯着嗓子嚎,但听着却透着一股凄凉。他们边唱边移动,操场西边是学校食堂,他们堵住了食堂门口,有人还往门上贴着什么。高三学年的体育老师金东哲已经冲上了操场,一脸惶急,勒令三班的这些学生离开。随即,高良玉风一样地奔过来,气喘吁吁,吹胡子瞪眼地吼叫着,让学生跟他们回班。可学生们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唱个不停,他们用身体挡住了食堂大门,保护着贴在上面的几张大字--我们要踢球!
教导处主任冲了过来,过早谢顶的他右耳上方残余了几绺头发,平时留得长长的,往左梳理还能绕到脑后,此时跑得过快,头发飘了起来,露出了中间赫亮的光头,极像是一个葫芦上插了几根玉米须子。他奔过来嚷了几句,立刻被三班学生的歌声压了下去,他面红耳赤地冲着高良玉咆哮着,高良玉急匆匆地跑向了办公楼。
王德珊在一班的教室里也在咆哮,大声喝问谁把市教育局来检查工作的消息透露出去的,她狐疑的眼光一度停留在儿子潘东峰身上,潘东峰却没敢直视,只是怨恨地盯着高敏的后脖子。大家看到越来越多的三班学生走向了食堂,加入了歌唱的队伍,不只是男生,女生们陆续出来,歌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整齐。王德珊看了看表,阴沉着脸出去了,她忍不住骂了一句“垃圾”,但这句骂词有气无力,完完全全地被淹没在操场上的歌声里。
高良玉再回来的时候,向学生传达了校长的决定:同意三班参加足球赛!但是有两个条件,一是十分钟内迅速撤离,全部回班级,恢复学校正常轶序;二是请领头的张洪南去一趟校长办公室。
江野听到后一条消息,已知不妙,他扯住张洪南坚定地说,我和你一起去,这事不是你自己的事。其他几个兄弟都围了过来,一起去一起去!其他男生和女生都喊了起来,一起去!高良玉眼睛都红了,不能去!你们还想要毕业证的话就都给我回班去!我……我保证他没事!
张洪南跟着高良玉走了,临走的时候冲大家龇了一下小黄牙,笑了,一副万事大吉的样子,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一个小时后,市教育局的领导来了,关注了高考备考情况,也关心了这次足球赛的准备情况,勉励了一番走了。高良玉回班的时候,告诉大家准备参加比赛,一班二班抽签决定谁和三班踢第一场!另外:张洪南被劝退了,毕业证停发!
5
除了高良玉,金东哲是江野最喜欢的老师了,也许这两年他们唯一认真上过的课就是体育课。金东哲在其他几个班的学生面前没有找到体育老师应有的尊严,一到高二以后,体育课经常被其他老师占用,高三之后更是很少上过。但是因为有了三班,又有了用武之地,金东哲的篮球打得不错,经常和三班的学生们切磋一番;足球踢得一般,但理论知识还是有,防守阵型还是懂。江野总觉得金东哲讲的那些攻防策略和体育解说员讲得差不多,但他还是喜欢听。金东哲的家离他家很近,算得上是邻居,上学放学也时常同行,师生倒是能聊到一起去。语文考了个第一以后,金东哲还跟着高兴了一场,说了句山沟里飞出金凤凰,没准以后你们三班出息些人才呢。
江野离开金东哲办公室的时候,把那两张牌牌留在了桌子上。金东哲笑着说,一场学生比赛要这么正规干什么,你这可是给裁判行贿。那两张黄牌和红牌是从省城体育商店里买的,属于正规裁判用具,江野除了在电视上见过,还是第一次触摸到真实的,摸上去凉凉的,仿佛摸到了裁判那张无情的脸。这是张洪南托亲属从省里捎回来的。金东哲听到这话后,表情复杂,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好好踢球吧,别把这场比赛看得太重,就是一场游戏,我这个裁判啊,能做到公正就不错了,其他的也管不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