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匣中玉(小说)
绿珠又收到了石崇的短信,像上次那样,约见她。她没作多想,决定见他,地点还是“老地方”,人民公园门口。那里离发廊较远,但坐公交车很方便。她下意识地,不想把石崇引到发廊附近来。
石崇胖了些,准确地说,是壮实了。也比上次显得更轻松、活泼,仿佛回到了他们在他家看碟片之前的状态。他兴奋地告诉她,他也到潭洲来了,在南郊的一个建筑工地上打工。为什么要出来打工呢?她问。在家里捉虫子一样,能捉到几个钱啊,我妈身体好了,我就可以出来打工,多赚些钱,早点把账还了。他咧开着嘴,笑的时候有点像王宝强。
你呢,还在那家宾馆做事?
还能去哪儿。
上次太谢谢你啦,绿珠。我妈要不是你……
她用手坚决拦住了他,仿佛交警拦住欲撞红灯的汽车。他就没往下说了,只是一脸憨笑地看着她。
你老婆应该性格很好吧?她忍不住问。
什么好不好,还行吧。她骂我倒是蛮泼辣,但只要我妈一骂她,她就像冷水发面,没劲了。
你一个男人,生了两个崽,还要你妈罩着?
我是懒得吵,图个安生。没得靠争吵可以平息争吵的……
你太不像你妈生的啦!
嘿嘿。我发现,人脾气大,大部分时候是穷成那样子的。你看城里的街道上,这么多人挤挤碰碰,一个个有礼有貌,谁会破口大骂?我妈也好,你妈也好,还有我堂客,乡下妇女为什么脾气都那样大?因为太穷了。人太穷就吃不得半点亏,只想占小便宜,认一个死理,吵起来都不肯放让。
你看看我这个乡下的穷女孩,难道我也是那种只想占小便宜的人吗?
石崇痴愣愣地看着绿珠。忽然,他猛地转过头去,望着那被云层挡住的深不可测的天空,天上洒下一些雨滴,落进他的眼里。
她在一家小店请他吃了午饭。送他去公交车站的路上,她跟他说,上次我要你答应的两件事,还记得不。他点点头。那两件事,你还是要答应我。他顿了顿,再点点头。上公交车的时候,她大声说:“有事,就找我啊!”他在车厢里,对着她用力地点点头。公交车一溜烟跑了,她似乎还看到他挥了一下手。
5
石崇在潭洲打工这一事实,搅乱了绿珠内心的平静。她不想和石崇多接触,让他知道她是干什么工作的。然而,石崇不在这里也就罢了,两个人身处同城,使她的心态发生了明显变化。那些沉积下来、已经处于酣睡状态的梦想,被那王宝强式的傻笑惊醒了。她时常梦见老家山坳上的那片枞树林,梦见那些日子她和石崇如花、似火的恋情。唉,我这干吗呢,他是那么傻、那么软、那么没出息的一个男人!
不到一个月,绿珠就主动给石崇发了短信,他们又在老地方见面了。这次她把时间选在黄昏。见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吃饭,石崇抢着买了单,她也随他。石崇黑得像根铁条,笑的时候露出白白的牙齿。
你现在像个非洲人啦。她说。不是像,就是一个非洲人!他兴致颇高。找我有事呀?咧开嘴问道。没事,工地上还好吧?她问道。建筑工地嘛,局势总是比非洲还乱,建筑工人的肚子总是比非洲人还饿。你想想看,血肉之躯和钢筋水泥砖头机械打交道,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听他乐呵呵地说出来,再残酷的现实也生长了几分浪漫。
吃过饭,他们往公园里走,和广大市民一起围着人工湖遛圈。他们是那么不打眼,和湖边梧桐树上婆娑的叶子、湖里并排躺着的安静的水珠,以及在草丛中越埋越深的一片纸屑,没什么两样。
石崇说,我们工地上正流行一个测试前生的游戏,你猜我的前生是什么?绿珠故意想了想,说,一头猪。不是。一只狗。不是。难道是一条蛇?不是那些,是一个人!你猜,我前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能是个流氓。不是。是个和尚。也不是。那肯定是个乞丐。不是啊,你想不到吧,我前生是个巨富。哦?我的钱多得不得了,天下所有的钱至少三分之一在我腰包里。天啦,要是留些到现在,该有多好!除了钱多,还有别的吗?因为钱多,所以我有很多女人,为了保护其中我最爱的那个,我老人家死于非命,暴尸街头……天啦,你编出来吓我的吧?哪里能把前生算得这么细,我不相信!是真的,我们休工的时候,经常会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道士进来,问我们要不要知道自己前世的故事,只要花2块钱就行了。他如何算的呢?有12种动物,你任选一种;然后告诉他你的出生年月日;再随口说出0-9之间任何一个数字。他有一本黄草纸印的书,字是竖着排的,全是繁体,我们不认得几个。特别有意思的是,那本书很薄,上面的字会自己移动,根据你提供的信息,它们像飞蚁一般,眨眼换成另一篇文字。我从没见过这种字会动的书!绿珠的眼睛也眨巴起来,仿佛她面前就有一本这样的书。一共有哪12种动物?良久,她问。石崇扳着指头算起来:猫,鸟,马,狗,蛇,虎,鹰,鱼,天鹅,蝴蝶,海豚,狐狸。对,12种!你选的是哪一种?嘿嘿,我选的是蝴蝶,你想不到吧。为什么选蝴蝶呢?我也不知道,凭感觉呗。哎,你也选一种动物,再告诉我一个数字,下次碰见老道士,我可以问问你的前生呵。要知道前生干什么?这辈子都不得完。好玩嘛,现实多无聊,游戏也是一种寄托。我们小时候玩了多少游戏啊。那好吧,我选马。数字呢?你选的是什么数字?我选了5。那我也选5。这个要不得,不能跟别人。你闭上眼睛,把10个数字在脑海里过一遍,我喊停,你落在哪个数字上就是那个数字。好,听你的。停。还是5。那就是5了。
他们见得越来越勤。在随后的第三次见面时,石崇神秘兮兮地告诉绿珠,你的前生是一个大官的宠妾,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结果有更大的官要把你抢过去,大官死活不肯,你更是坚贞不屈,嘭嗵,就从家里的楼上跳下来自杀了。老道士还说,我前世挥霍无度,杀人太多,这辈子注定穷困,而且性情怯懦。你呢,前世寄生豪门,享尽富贵,这辈子会要辛苦劳碌一些。你真信这个?她问。什么信不信的,好玩,不过也有点准哦。他抠着指甲缝,漫不经心地说,露出来的牙齿没那么白了。是命,就算不出,我信命,不信算命。她扯了根狗尾巴草塞进嘴里,一抹青气呼溜钻进她的体内。她希望自己变成一根草才好,生生灭灭都不去管它,还省却无数劳苦与烦恼。我把它扯断、嚼烂,它能感觉到痛苦吗?它会想着要报复我吗?
王总对她越来越不满意,他来过好几次,都没见着她。有一回正好逮着她在发廊,便劈头盖脑责问她:
“你钻到哪个旯旮里去了,被人包养还是找了男朋友?看你身上的行头,不像被包养的样子。那是找男朋友啦?干你这行能找男朋友吗!你不告诉他真相,是欺骗他;你告诉他真相,他还会要你?”
绿珠又羞又恼,终至怒不可遏:
“我就是找了男朋友,又怎么啦?做小姐就不能找男朋友吗?像你这种烂泥巴一样扶都扶不起的人,想做我男朋友我还瞧不上呢!”
最后那句话就像在王总身上烧了一把火,他浑身发抖,五官都被扭曲了,现出痛苦不堪的样子。他返身摔门而出,那声音像天塌下来了,瞬即陷入一阵深深的静默,仿佛这是一个没有人的世界。
王总走后,绿珠非常后悔,讲了那样伤害他的话。但讲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射出去的箭,没有办法收得回来。王总是个粗人,她也是粗人,他们都只会用简单、粗犷的方式来处理现实问题。
王总没来了,处长依然按照他的方式和规律,有条不紊地光顾绿珠发廊。他依然不买单,还要发票。绿珠只好如实向他汇报:王总很长时间没来了,您可以先不买单,您来一次我记一笔,等以后王总现身的时候,让他一起结,但发票我们就实在没有办法,请您谅解。他瞪了瞪眼睛,好像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但没说什么,欠欠身走了。
绿珠以为处长也不会来了,可他从没爽过“约”。只有一次,他说下周要出国,不能来。果然没来,但下下周又来了,还给绿珠、小玉、小米分别带了在美国买的礼物,给绿珠的是一枚胸针,给小玉、小米各一个发夹,让她们很开心了一阵。
6
这个冬天,暖得不像话。一出太阳,中午气温可以蹿升到二十七八度,细菌繁殖迅速,异常活跃,十一月了蚊子还嗡嗡地叫个不停,对人的健康和生命是极大的考验。这不,石崇的妈妈心脏又出了问题,送进南山市人民医院,还得再搭一个桥才能保命。和绿珠说起这事时,石崇泣不成声。
绿珠说,哭有什么用,前世的巨富,这辈子只能哭穷。
石崇叹道,难道真是报应,我这辈子这样倒霉?
绿珠说,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倒霉。可是,从电视里看到非洲那些衣不蔽体的难民,看到有些地方恐怖分子杀人像割草,看到因为一场地震、山洪、海啸就一命呜呼或者折胳膊断腿的人,有时就安慰一下自己,别急,还有更苦命的人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你和你妈,你只是要为她治病筹钱,而她是那个患病的人。如果可以选择,你愿意做哪个?
我愿意患病。石崇毫不犹豫地说。
我理解,那是因为她是你妈,你愿意的不是患病,而是代替你妈患病。你说对不?好吧。看你这么孝顺,我那里还有点钱……
不行,我不能再向你借钱!否则,我当牛做马都还不清。
你什么意思,我啥时候要你当牛做马了?你不想跟我借钱,又跟我说这事干吗?你的意识里可能是真不想跟我借钱,但你的潜意识里明白得很,不跟我借钱,你到哪里凑钱去?
石崇勾着脖子,算是点了点头。
穷就穷,别穷了还一副熊样,让人瞧不起。我幸亏没做你媳妇,否则,我会气死去。
春节,绿珠没带什么钱回家。兴高采烈在门口迎着女儿的妈妈,光灿灿的笑在脸上仅仅维持了半天,当她知道女儿除了给父母、兄弟和侄子带了衣服和吃食等礼物,身上没有钱时,脸霎时垮了下来。你的钱到哪里去了?她厉声喝问女儿。绿珠说,宾馆效益不好,今年没发年终奖。妈妈说,你不能换家效益好的宾馆吗?绿珠说,哪有那么容易!是整个行业不景气,又不是哪一家宾馆的问题。妈妈更加来气了,她近乎愤怒地说,人家石崇伢子,只在外面打了半年工,就赚了钱回来又给他妈做了一次手术,那手术做一次好几万哩!绿珠说,他是男人啊,男人卖苦力当然工资高些。妈妈还不解气,我看你是把赚的钱都花光了,就没想过这个家!新房才砌了一半,你不拿钱回来,以后莫住!这个时候,她把女儿每个月寄回来的钱都忘到踏板弯里去了。
满脑子酸水一齐奔涌,挤压在绿珠的眼眶里,但她用意志构筑了一道强有力的堤坝,没让它们漏出一滴。如果是以前,母女俩一定吵爆了。现在的绿珠,学会了用沉默和内省来进行自我消解。她想,妈妈固然不对,我这次也确实没带钱回来。石崇说得对,穷人家总盼着那几个钱;明明都没几个钱,互相还要攀比。要是妈妈知道我把钱都借给石家了,肯定会一榔头锤得我粉碎。我也恨自己,干吗要理石崇,还借钱给他,难道我还爱着他,爱着他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是中了哪门子邪啊?
绿珠对自己提出如此严厉的质疑之后,她反而更加通透洒脱了。或许是做给妈妈看的吧,她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里,而是家家户户去串门,包括去了石崇家。他妈妈对她很热情,当然,这完全不是因为她的钱治好了她的病,她相信石崇不会告诉她,而是两次手术之后,健康状况衰退同时削弱了她心理上的强势。她也见到了石崇的老婆和两个儿子,给两个孩子拿了压岁钱。不过,在石家毕竟有一种尴尬的感觉,除了寒暄,和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匆匆告辞出来了。
又路过那片枞树林,她停下来想进去看看。最终没有进去,而是捡了一块石子,奋力掷向里面。只听到“嘭”的一声,好像砸中了某棵树,惊得两只鸟冲天而起,像徒然射向天空的两粒子弹。
她正月初六回的潭洲,石崇过了元宵才到建筑工地。不知不觉,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开始一个月见一次,后来半个月见一次、一周见一次……绿珠不断设置着见面时间间隔的底线。她心里清楚,见得越频繁,对他们相处越不好,但她又忍不住想见见对方。有时她自己忍住了,对方发个短信来,她便难以自禁。她为他们见面找了很多理由:在这座人口超过两百万的大城市,她和他的心理距离最短,他们互相让对方在这座所谓的“国际大都会”有一种家的感觉;就只是见见面、聊聊天而已,他们从没越过雷池一步,石崇对她一直怀着愧疚心理,在她面前老实得像老九的弟弟;只要不把石崇往发廊附近引,和他一起在公园里、江边上玩玩,应该不打紧的……绿珠没有想到的是,见面越多,会有许多新问题冒出来,会产生许多无法预计的偶然性和复杂性。比如有天傍晚,绿珠突然接到石崇打来的电话,他来金谷宾馆找她,那里的服务员说根本没有绿珠这个人。
绿珠气得头上冒火,七窍生烟:“谁叫你不经过我同意就跑到宾馆去的,我要你承诺的两件事你丢到爪哇国去啦!”
石崇在那边满心委屈地说:“我正好有点事过这边来,想给你一个惊喜嘛。”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