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拱拱手，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仨哥神色肃然，无话可说，老大在椅子里晃了一下，老二坐直了身体，老三的眼神有些黯然。
　　 沉寂片刻。
　　 来，喝酒，干完。老大首先举杯。
　　 大家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老大干咳了两声，挪动屁股，端坐好，慢悠悠地说：老二不简单，老三了不得，老小更厉害，你们都是我学习的对象，我很惭愧，在你们面前我微不足道，我要好好反思。嗯，那个，除了住，今年我还换了车，原来的“飞度”确实不堪重用，这不，刚换了一辆“现代•伊兰特”，确实大方又舒适。
　　 老二紧跟着说：老大说得不错，我也感同身受，我原来的那辆“雪佛兰•赛欧”真够束缚人的，现在换了“雪佛兰•迈锐宝”，宽敞的空间让我心安又神宁。
　　 老三不甘落后，接过话茬：确实，我原来的那辆“福特•翼博”虽说是SUV，可实在是小头小脑小身板，真是局促了些，今年换了“福特•锐界”，嗯，总算有点车的感觉了。
　　 老四吧嗒了一下嘴，不紧不慢道：哦，哥哥们厉害啦，都喜欢玩车，愚弟也是。这些年，我从宝马X1开到宝马X5，今年一下跳跃到宝马X7，顶配版，舒适度有所提升，但还没有达到老婆的要求，她想品品奔驰，而我却钟爱宝马。嗨，现在就在楼下，要不你们拉出去遛遛？
　　 仨哥都看着老四那张圆圆的微笑着的放光的脸，哈哈哈地干笑几声。老大在椅子里明显晃了一下，老二的脸木然起来，老三黯然的双眼不停地眨巴着。
　　 大家沉寂了比前一个片刻更长的片刻。
　　 来，喝酒，干完。老大又首先举杯。
　　 大家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还是老大干咳了两声，晃晃椅子，再次端坐好，慢悠悠地说：老小真是个人物，是我学习的榜样，他让我无地自容，我要好好反思哟。嗯，谈点别的吧，旅游是现在的热门话题，今年我到北京旅游，在全聚德吃顿烤鸭席，3888元，价格吗，是有点过，但是，那味道就是不一样——纯正、纯真、纯厚。我觉得这钱花得值，让我这个土老帽开了眼，尝了鲜，明白了什么叫“吃文化”，什么叫“舌尖上的中国”。我也同时被那标准化的服务所折服，实实在在体会到“顾客就是上帝”。
　　 老二木然的脸有了笑色，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咧着嘴说：老大注重“吃文化”，有品味，我赞同。吃喝玩乐是人生四宝，这吃字当头说明国人在四宝中更看重吃，以吃为本。我今年到海南玩，就把吃放在第一位，可天天在那些小饭店里吃，小打小闹的，觉得不过瘾，有一天我独自到了海边的一个大酒店，要了一桌海鲜大餐，6888元，名号叫“吃遍太平洋”，我每样都尝尝，味道各具特色，奇妙无比，那真叫倍儿爽。嗨，太平洋里的所有腥味我都沾了，这才明白什么叫“舌尖上的太平洋”。如此一来，我的人生还有啥遗憾？哥们，想吃的东西呀，再贵都不要抠缩，不会满足口腹之欲的人就不会享受人生，人生的快乐何在？不就是一个吃字吗。对不？
　　 老三黯然的双目陡然来了神光，端起酒杯，说自己要敬自己一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之后，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砸吧着嘴说：两位哥哥真有口福。我承认人人皆为吃货，所以我赞成你们的活法。我今年去东南亚游一趟，但我对吃没有特别要求，不过我这个人嗜酒，一直把喝放到第一位，所以一路上我品尝了所到之处的美酒，单酒这一项我支出不下五万。喝过芸芸众酒之后，我才醍醐灌顶，明白了山外有青山、酒外有美酒，中华酒文化尽管源远流长，可东南亚那些袖珍小邦的酒也不可小觑，个个如小家碧玉，通透灵动，润在口中，沁入心脾。嗨，喝足了才是享受生活的最佳意境，于醺醺然之中陶冶自我，那叫难得糊涂，糊涂难得。哦，李白，这位诗仙是咱哥们的榜样，咱们虽然不能像他那样飘飘欲仙、吟诗作赋，可也能一醉方休，一解百愁啊。哈——哈——哈，众兄弟可有同感？
　　 老四又点上一支烟，翘起二郎腿，不紧不慢地接过话茬：嘿，哥哥们真厉害哟，佩服。愚弟也好玩，今年去了趟欧洲——环欧游，大英帝国、法兰西、意大利、比利时、卢森堡、荷兰等等，溜达一遍。其实，也不贵，18888，欧元。我发现欧洲人的吃喝玩乐，跟我们东方人爱吃大鱼大肉的习惯大不相同，人家那是品味生活，释放自我，讲究闲情逸致，值得我们学习。我也如三哥那样嗜酒，品完了西欧的所有名酒，回来的时候，还捎了几箱我最钟爱的法国白兰地，每瓶888，欧元。哥哥们若有兴趣可以到我家品尝，定让哥哥们都达到难得糊涂的人生妙境，最后吗，再赠送每人一箱，没事的时候就酌上几杯，从这欧洲的雨露琼浆中找找那飘飘欲仙的快慰，行不？
　　 仨哥都张着嘴，怔怔地瞪着老四，无话可说。老大在椅子里晃了两下，老二的脸木然得更深了，老三黯然的眼睛眨巴得更欢了。
　　 他们沉寂了比第二个片刻还长的片刻。
　　 来，喝酒，干完。还是老大首先举杯。
　　 大家一起举杯，一饮而尽。
　　 老大放下酒杯，又哈哈了两声，接着整理了一下领带，扭动着肥硕的身子，端坐好，慢悠悠地说：老小确实是俊杰，他是我学习的楷模，我应该反躬自省了。嗯，那个，唉，作为老大，我还是检讨一下自己吧，我今年呀，干得不咋样，只有三十万进兜，不足挂齿，实在可怜，跟我亲弟弟比差远了，他在广州做装修，今年狂赚100多万，还觉得不咋地。其实他就是个初中毕业生，还是我带他去的南方。中国的南方现在真神奇，造富翁的速度那是惊人的快，哪像我们家乡，还停留在几万元就值得骄傲的时代，忒夜郎自大了吧，忒没见过天了吧，忒落后了吧？
　　 老二不再木然，抢过话茬，又开启了浑厚的男中音：哦，老大干得不赖，抵得上家乡的八九个公务员呢，你弟弟更是了不得。我向老大学习，也必须来个检讨，我吗，还是小捣腾，唉，今年不顺利，纯收入刚过五十万。不过，我在我老婆亲叔叔的企业里还挂了一个兼职，其实一个月只去一趟，帮他看看资料，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老人家年终给我10万作跑腿费。我哪好意思要，这跑腿费太贵了吧！财务主管几次催我去履行领钱的手续，我都没去。最后，他老人家发怒了，叫财务主管在我没有履行领钱手续的情况下硬把钱打到了我卡上，他还骂我是个没出息的崽，几个小钱还嫌多，就是一个书呆子。我这叔叔的公司呢，一年赚500万也是稀松平常。唉，我这叔叔待我可好了，他为人豪放，不把钱当回事，一生只讲情义两个字，没有孩子的他还指望我给他养老送终呢。在老家，一个公务员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只有三万左右吧，我这不经意的跑腿费就是不折不扣的三个公务员的工资总和。哈哈哈，家乡的落后可见一斑，哈哈哈，可见一斑。哥们有无同感？
　　 老三黯然的眼睛从迷离中苏醒，满怀深情地说：两位哥哥干得都挺好，还有好亲戚，羡慕。唉，想想我自己，今年瞎折腾，稀里糊涂混一年，几方面累加起来，实际收入也只凑了九十多万，没达到百万的预定目标。我呢，跟我小舅子不能比，人家几个工程一起揽，年利润1000万以上，还显得轻轻松松。他家的轿车都是百万以上的，纯进口。我跟他比哪还能活哟，就是阿Q进城——小混混一个。他明年要带我去做个项目，让我也沾点财气，还说像我这样循规蹈矩的人就是一个傻秀才，有智商，没财商，一辈子都是受穷的命。回想二十年前，他就是一个标准的小瘪三，我娶他姐的时候，他还尿床呢，懒散邋遢得不像人样，我瞅他那熊包样，认定他一辈子也就瘪三级别了。嗨，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有今天。人啊，不可貌相啊。我们兄弟四个呀，幸亏出去干了，要是当年真的意气用事回到老家，窝在这穷乡僻壤，那现在的情景可能惨不忍睹了，哦，一定惨不忍睹。是不是？
　　 老四咯咯地脆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哦，三位哥哥各有神通，亲戚们还都是各行各业的翘楚，让我眼馋，让我羡慕啊。想想我今年，一年忙到头，累得像头驴，筋疲力也尽，可收入马马虎虎，也只区区两百万。我岳父今年做大寿，我连襟给岳父买个翡翠胸坠作贺礼，好家伙，百十万，而我只花十万买了个玉牌，相形见绌啊。连襟说他的几个公司今年出口创汇三千多万，美元，还没达到理想，明年要拓展非洲市场，目标是创汇五千万，美元。他听说我一年忙到头，仅仅凑够两个百，直摇头，叫我明年给他干一个配套企业，也好搭他的顺风车创点外汇。我正做这方面的规划呢。
　　 仨哥瞠目结舌。
　　 这次大家不再沉寂，老大带头鼓掌，然后端起酒杯，起立向老小敬酒，并且倏地先喝了，说先干为敬。老二、老三紧随其后，一时间向老小敬酒的声音连绵不绝，压过了窗外的风雪声。
　　 敬酒结束，三个哥哥都忙不迭地问老四：可以入股吗？
　　 老四漫不经心地说，回去和连襟的团队研究研究再说吧。
　　 三个哥哥都齐刷刷地点头，好，好，好，俺等着。
　　 后来又论了很多事，天南海北，云山雾罩，但多半是创业的艰难，几度沉浮的惊险，以及现在辉煌之后的快慰，当然还不时夹杂着对家乡落后的批判和哀叹。
　　 四兄弟讲了很多，喝了很多，个个都摇摇晃晃，双目迷离，到了难得糊涂的妙境。
　　 酒席一直进行到晚上10点多，室外瑞雪纷飞，寒风呼啸，五洲万汇厅里却暖意浓浓，酒气冲天。其他客房里早已人去房空，灯熄门关。
　　 四个人的座位不知道何时变了样，老四坐到了首席，老三坐到了次席，老二坐到了三席，老大竟临门而坐，当然是个末席。
　　 席罢，四个人都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要争着付钱。他们吃了六菜一汤，萝卜、白菜、土豆、茄子、腐竹及酱瓜，一盆鸡蛋番茄汤，酒水是老大带的自家酿。老大一开始点菜时就说，在大城市吃多了山珍海味，今天就点家乡的土菜，越素越好，绿色食品最养生。当时三个兄弟都笑了笑，点头称是。
　　 账单传来，仅128元。
　　 老大看着大家蠢蠢欲动，便右手一挥，喷着酒气，高喊，我是老大，我说过今天我请客，谁也别跟我争，不然让我有何脸面混社会？你们想让我在家乡父老面前丢脸吗？
　　 老大打着酒嗝，边说边用左手端起那盆番茄鸡蛋汤的残羹，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然后咣地一声，把盆蹾到桌子上，右手抓起一块餐巾，拧了一把油嘴，便把餐巾甩掉，一挥右手，嚷道，光盘行动，文明之举，哦，你们一个个都坐着，谁也不许动，看俺的。
　　 老大晃着肥硕的身板去了收银台。
　　 不一会，老大笑吟吟地回来了，立即和上来迎接他的兄弟们手拉着手，约定今后还要来这香椿楼相聚，还要在这门牌为999的“五洲万汇厅”小酌与畅谈，忆曾经的教育理想、话昔日的兄弟友谊、品生活的酸甜苦辣、论人生的哲学内涵、道生命的价值所在。
　　 我是他们的服务生，全程听了他们气度非凡的议论，知道他们都是大老板，他们的亲戚还是更大的老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伺候他们，他们就是我今后的财神爷啊，不能有任何的疏忽与怠慢。我把他们恭恭敬敬地送出房间，鞠躬作别。可我也纳闷，这帮大款不差钱，怎么只消费了我们饭店的最低档128呢？即使不显摆，也该点两个特色荤菜吧，比如炖羊肉、烤牛排，这才有点家乡的风味呀。他们真的只为吃素？那他们的大肚子怎么隆起来的呢？按照百分之一的提成，我只能得1.28元，这一个晚上算白忙活了。外国人给小费，我们中国人不给，不过也有变相给的，比如开封后吸不完的烟、起盖后喝不完的酒，或者因菜太多而剩下的整鸡整鱼之类，干脆都不要了，算是给我们服务员的小费了。现在盆里的汤都被老大喝干了，几个素菜盘子也早已精光，所以我只能期待烟酒之类了。
　　 不过，即便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也并不失望，因为他们相约以后还要来消费，他们这次素菜吃多了，亏欠了肠胃，下次肯定要上大荤，那价格就上去了，到时候我的回扣一定非常可观。
　　 我正在清理桌面，老大晃悠着走了回来。他看我一脸惊讶，就咧开大嘴，笑哈哈地说，有一瓶酒没喝完，忘在这里了。我赶忙把已经藏起来的半瓶酒摸出来，双手奉还。
　　 等他走出门，我怅然若失。
　　 我正在清理地面，老大又晃悠着走了回来。他看我一脸愕然，又笑哈哈地说，忘了一个兜子。我赶忙帮他找，结果落在窗帘后面了。
　　 他接过兜子，从中抽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给我。我如获至宝，赶紧揣在怀里，并向他鞠躬。等他走出门，我才掏出来细看，原来是“补课广告”，最醒目的一行是：每招一人回扣500元，本县连锁分校电话……
　　 我大失所望。
　　 门口的脚步声又响起，我猛抬头，发现老大又回来了，他冲我温和地笑了笑，叮嘱一句：招多了，回扣可上浮到600。
　　 我机械地点点头，但他那温和的笑并不能抹掉我内心的大失所望，其实我不准备去做他的宣传员，宣传员给我的印象不好，我老觉得他们多半是骗子或者骗子的帮凶。
　　 噢，我明白了，老大是补课机构的老板，在外面发了，他回老家过年还没忘“创业”。看到补课广告，我立刻想到了学校，想到了我的童年，想到了我的邻居高老师……呀，我感觉老大有点眼熟，不，应该是很深的眼熟，他是，他是，他是谁呢？一时卡壳，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