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真】奶奶的天空(散文)
可怜奶奶一下子被骂傻了!连还嘴的余地都没有,她知道只要她一张嘴,便会有一千句一万句等着她,她只有像个龟孙子一样可怜巴巴地缩在家里,动都不动,而我的爸爸妈妈还在田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有人对他说:“赵村长啊,你还在这里做事啊,你家里已经闹翻天了啊!”爸爸妈妈已经司空见惯了,说:“又是老奶奶惹事了,哎,不管他!”
但不管你管不管,它都会在那里等着你!回来后难免又是一场恶战,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使他们不明所以,这架还是会牵扯到他们头上。气得爸爸对奶奶直瞪眼,可是有什么用呢!下次仍然会因为一根木头,几棵白菜吵翻了天,类似的事情占据了我童年的整个天空,仿佛那时常飘过来的乌云,不知道哪一片会下雨。叹息之余,爸爸便会说:“这都是大人的事,你不要管,你只管念你的书,念出息了,就从这里走出去了。”爸爸贵为一村之长,村里的事他处理起来得心应手,但是面对着自己的弟弟和老娘,他又能怎样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虽然说凡事有果必有因,可我们从不知道这因在哪里,什么时候种下的。奶奶想必也一辈子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她动辄得咎,明明只是几根树枝几片白菜叶而已,为什么她捡一下都会捡出祸端呢?她像一个犯错的孩子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窗外的竹子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想吹走她心头的忧伤,不知道那一刻她有没有想到自己的妈妈。
四
终于还是长大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长大,意味着失去,失去了童真失去了小伙伴,我也失去了我的奶奶。
那帮小伙伴们都长大了,有的去学了手艺,有的进城当了合同工,有的去了外地,而我,依然奔波在上学的路上,每天来回走两个多小时的路。我每天早上孤独地走在长满草皮的马路上,听着露珠滴滴答答的声音,耳边传来广播里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晚上再孤独地走回来,那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灰蓝色的天空很安静。由于长期没下雨,路上灰尘很重,我走过一座又一座的村庄。那些村子里的人每天早晚都会见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经过,我们已经成为彼此眼中的一道风景。白花花的棉花已经被一双双勤劳的手摘掉了,被当成宝贝一样地放在家里,只等着去换成白花花的钞票,只剩下空空的棉壳在寒风中萧瑟,昭示着这个季节它们并没有虚度。
那天,我回来得有些晚了。我的手上拿着本《神雕侠侣》,边走边看,竟一下子放不下了,快到家时,便一头钻进棉花地里,痴痴地看了起来。
忽然我听见了妈妈呼鸡唤鸭的声音,然后听见了奶奶说:“小丫头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这丫头子到哪里去了啊?”没人理她,她一个人絮絮叨叨的,感觉那声音似乎近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我知道她又拖着她的小脚一步三摇地晃在路上了,这路上有石子,坑洼不平,便赶忙从地里钻出来,说:“你找什么找,我又不是认不得路!”
其实我知道,她心里有一层深深的不为人知的担心,怕我会出事,虽然看起来我疯我傻我贪玩我不谙世故,但我也是最不让人省心的那个。从小到大,不是这里折了就是那里崴了,她老是担心我,担心我饭吃少了长不高,担心我跟人打架吃亏,担心我不好好走路被车撞了,担心我不会做事嫁不出去。
我坐在桌前,静静地写作业。虽然是秋天了,但秋老虎依然作威作福,似乎想跟三伏天一比高低。没有一丝丝儿的风,树叶似乎都屏住了气似的,动都不动。家里只有一台老吊扇,在堂屋里轰隆隆地转,爸爸妈妈在那里剥棉花。
踢踢踏踏的,她又来了,慢慢地摸到我的身边坐下,轻轻地摇着蒲包扇子,有时还伸着头看我写的字,惊叹道:“你这字,写得囫囵个个的,像钢板刻得一样!”
我不耐烦地说:“这么晚了,你没事,怎么不去睡觉啊!”
她见我不耐烦,便不吭声了,但依然坐在我身边给我扇扇子打蚊子。
奶奶话多,也很嫌弃我,但对于我上学读书的事,却从不会像别人那样说“女孩子读书没用,迟早要嫁人”的话来。她对于读书,有一种天然的敬重,就比如,地上有一张碎纸片,她都会爱惜地捡起来,扔进锅灶里烧了,她说:“敬惜字纸”,字是不能扔在地上被人踩的。有时见到一张有字的纸,会留着给我看,直到我认为没用,她才会拿去引火。她认为读书是一件很难又很了不起的事。所以,见到我读书写字,她就会悄悄地坐在一旁,看着,忍着不说话。夏天给我扇扇子,冬天给我送小火炉。
奶奶很聪明,家里有座钟,她不识字,叫我教她认钟。我便教她,她竟然一说就懂,并且还能准确地算出分秒来。那时卖鸡蛋,大的七毛五小的七毛钱一个,她从来不会算错。对于她来说,那钱真的是一点一滴都是从鸡屁眼里抠出来的,得算着花,她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奶奶一生节俭。是啊,她能有什么钱呢!
工作后,每到发工资的时候,我便会买些肉带回去,最初是妈妈烧好了,给奶奶盛一些送过去,她总是舍不得吃,又悄悄地送到我家的碗厨里了,于是我干脆单独地给她买一份。
她对我说:“下次你要多买些肥肉。”
我很奇怪,问:“现在都要买瘦肉,肥肉没人要啊!”
我以为是她牙齿不行。
她说:“瘦肉,骨头多,不划算!”
妈妈说,那个时代,很少买肉,偶尔买些肉,也不要瘦肉,因为那里面有骨头,觉得划不来。那时候油水少,个个都希望买肥肉,排骨反而没人要了。
于是我每次给她买些五花肉,她很高兴,切成一片一片的,大大的,薄薄的,酱油放得不多,白花花的,我看着直皱眉头,她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有一次遇见王奶奶,她羡慕地对我说:“你奶奶真享福,有你这么个好孙女,每次都买肉给她吃!她说她吃肉从来没这么畅快过!”
结婚后,每到周末我便骑车回去一趟,总给她带些蛋糕饼干之类的零食,但是她依然舍不得吃,有时还竟然留着等我回去吃!等到我回去后上面已然绿绒绒的一片,吓人!无论我怎么劝她,下次她依然是这样!
一次,她跟我说:“炒花板儿好吃!”
我知道她指的是侉饼,便说:“下次我回来买给你吃!”
妈妈说:“每到礼拜六,她就会站在路口那棵老槐花树下,望着你,要是还没望到你,便会说,我丫头怎么还没回来啊!”
人老了,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所以人称老小孩。我觉得,此刻的奶奶在我的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眼巴巴地等着出门在外的母亲给她带好吃的呢!如果哪一天我空手而归了,心里便会惴惴不安,觉得让奶奶的希望哗啦啦地落了一地。我想着,就算给奶奶补上一个被压榨掉的童年吧!
我知道,每个周末我的出现已经成了奶奶的一份期待。
只是现在,奶奶已经不见了。
五
奶奶走得很安详。当她某一天吃着我给她买的大饼时,忽然哽了一下,感觉吞咽有些困难,我没有在意,以为她只是哽了一下而已。我那时对于癌症这个词儿还没什么概念,以为那个东西离我们很遥远。爸爸带她去村卫生院看了一下,医生说,是那个病,最好带到市里大医院看看。医生虽然没有说出那个让我们害怕的词儿,但我们都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恐惧!而奶奶自己却很淡定,死活不去城里大医院。
她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来自己去!”
我们劝她,好歹去大医院看看,假如不是那个病呢,小地方医生的话有些不可信的。
她说:“这么大岁数了,还活着,是个罪人,会折下人寿的。”
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些人生哲学,只是我们反倒没她那样的淡定,都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她倒不愿意了,说:“我已经活这么大岁数了,赚了,我已经见到了第四代人了。我吃也吃了,穿也穿了,哪个有我这么享福啊!”
冬日的午后,阳光很暖,我扶着奶奶到阳台上晒太阳,我坐在她身边,拿着一本书看,像从前那样。她的精神虽然很好,但人清瘦了许多,仿佛一根老树桩,在宽大的衣服里直晃荡,我甚至能够感受到那里面嶙峋的骨头。她的头发很乱,已经被我剪成了齐耳短发,然后买了个发夹给她别着。
我拿着梳子给她梳头,问她:“我给你买的发夹呢?”
她不好意思地说:“给王奶奶了。她每次见到我,就说这发夹好看。我看她可怜巴巴的,就给她了。”
我说:“那我下次再给你买一个。”
她说:“别费那个钱了,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
我说:“奶奶,我带你到大医院去看看,好不好,要不了多少钱的,你放心!”
她说:“丫头子,我晓得你心疼奶奶,舍不得奶奶,但是你想想,人总是要死的。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如果要开刀,那不是多受一重罪唛!到这个岁数了,又得了这种病,有几个能治好的,你如果心疼奶奶,就不要让奶奶再受那个罪了!奶奶有你这份孝心,就够了!”
一阵风吹过来,我问奶奶:“你冷吗?要不,我们进屋去!”
奶奶说:“就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吧!坐一次少一次了。那时候,你就喜欢坐在这里看书。那么多的书,也不晓得你是怎么看进去的,还是你们这时候好啊,我们那时候哪里想到念书啊!”
我望着奶奶那毫无血色的脸,说:“奶奶,如果你念书,肯定是个大学生!”
她笑着说:“我哪有你那么好的命!大学生也不容易考的!”
我一时无言,假装把眼睛放到书上,其实我哪里看得进去!我只想就这样坐在奶奶的身边。不管她再怎么骂我说我,我都不会顶嘴了。
她似乎猜到我的想法似的,说:“你们夫妻两个要和和气气的,好好过日子,你那个脾气要改,太要强了。夫妻两个床头打架床尾和,没有隔夜的仇,不要老是占他的强,一个爷们,要给他面子,不然连里子都没有了!”
她忽然说:“也不知道你舅爹爹怎样了!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华子不知道生了儿子还是女儿!”
我问:“你希望他生儿子还是女儿啊?”
她说:“这个社会,只要争气,儿子女儿都一样的!”
我坐在那时候经常坐的小马扎上,奶奶也坐在那时候经常坐的小椅子上,水泥栏杆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然发出灰白色的光,一切如从前一样。那些细细碎碎的日子如这阳光一样又洒满了我的面前的书。我似乎看见每次我拿着书往这里一坐,踢踢踏踏的,奶奶的三寸小金莲就慢慢地走过来了。她不认得字,却很有耐心地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我看着书。也许在她的意识里,这个地方很安静很安全。
只是我知道这样的时候会越来越少。奶奶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
在那个双十一的早晨,天气特别寒冷,地面都冻得硬邦邦的,厚厚的一层霜,仿佛老天爷被冻得哆哆嗦嗦地掉落一地的粉,那时候的双十一还没有像现在被过成了一个节日,那一天跟无数个冬天一样,静悄悄的,萧瑟,寒冷。奶奶已到弥留之际。
忽然来了一个人,急匆匆地,带着一股寒气,进了我家的门。我们都望着他,觉得脸生,爸爸一见,很意外,竟然是舅爹爹的儿子!
他见我们都围着奶奶,一愣,叫了声:“大姑!”
奶奶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才意识到他是奶奶的娘家侄子,那个她曾向我无数次描述的仪表堂堂的小伙子此刻也是尘满面鬓如霜,他是来向我们报信的,舅爹爹已经于头天晚上去世!
我们都很震惊!但是看着病床上的奶奶,还是没忍心告诉她。
终于在最后的一刻,妈妈没忍住,悄悄地对奶奶说:“华子来说,舅爹爹也走了,你晓得吗?”
她轻微地点点头,嘴唇翕动了一下,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我猜到了!”
妈妈说:“你不要难过!”
她说:“我不难过,我自己都这样了!”
村里人暗暗瞧着,老赵家这一次要大闹一场了!老奶奶在日的时候,都说她偏心,什么东西都塞给老大了,现在她死了,肯定要算账,到时候有好戏看了。
丧事是我家办的。爸爸说,没什么要算的,两个弟弟,如果愿意出钱,不拦着,如果不愿意,也无所谓,反正就这么一个老娘,没必要跟他们算账。老人在日的时候,总是担心兄弟不和,现在,让她老人家放心,我一个人出钱,和和气气地把事办了。
送奶奶上山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雪,那雪纷纷扬扬的,就像奶奶说的那样:“我死的时候,面前白花花的,跪倒一片,那么多孝子贤孙,别人看见了,该有多羡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