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痕】春运(征文·散文)
列车刚一到站,三岁的儿子就“哇”地哭出了声。一个年轻男子刚从车窗处费劲地爬上来,妻子顺势朝着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声色俱厉地怒怼道:“你压着我儿子手了!”髭毛乍鬼的邋遢男子脸一红,没敢回驳,迅速挤进了人堆儿里,立刻不见了人影。
人粥一样的车厢里一直苍蝇般地嗡嗡着。狭窄的过道上挤满了人,不分规则地或站或坐。有的抱着行李在和同伴说话,有的从行李架上拿下来自带的面包或煮鸡蛋羞涩地吃着。两个瘦小的用竹篓背着孩子的年轻媳妇,长时间站在过道里。可苦了孩子了,一个一会儿哭一会儿闹的,一会儿又闭上眼睛要睡;另一个不错眼珠地看着坐位上的一个小孩子吃东西。上厕所的,要一小步一小步地高抬着腿踮着脚尖,客气地让人们腾着脚窝儿,在厕所门前还要排队等上半天。
突然,脚下一阵响动,吓了我一跳,一个年轻男子从我的座位底下钻了出来。只见他艰难地站起来,禁不住长长地出了口气。我们都感到愕然,又有谁知道他在车座下究竟忍耐了多长时间?!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列车员挤了过来,前面那男的手拿一个喇叭扬声器,开始向车厢里喊话,要所有旅客在前方的襄樊车站下车签字,等待乘坐下一趟到安康的列车,再从安康下车后转重庆。不是北京直达重庆吗,怎么还要中途下车再倒两次车呢?车厢里“轰”地一下子炸了锅,抱怨声四起。可抱怨归抱怨,出门在外又有什么办法呢?等沉重的列车停靠在襄樊,发出最后一下“哐珰”声,人们不情愿地拥挤着全都下了车。
襄樊车站广场很大,目之所及之处都是人,三三两两,四五成群。孩子大人,掮包的,拉箱的,走着的,站着的,蹲着的,坐着的,吃着的,乱哄哄一片。
日近正午,我们感到有些饿了。带的吃的都是凉的,找口热水喝都难。在一处角落,我嘱咐妻子看着孩子,守着两个提包别动,我去买点儿热乎的食物。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转来转去,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炸油条的摊子。那个油条女摊主手拿一双大竹筷子正不时地在油锅里来回翻动着。一张黑里泛红的油脸,发髻散乱着,胸前系着的白色围裙哪里还找得到一点白色?再往黑色的大铁锅里一看,油已经不多了,几根油条在酱黄色的浑浊的油锅里呲啦呲啦地响着,有些许黑色的面渣时而泛起,时而又下沉,看着看着就没有了一点儿食欲。即便如此,不抢着买也买不到手,我忙称了半斤,用油纸包着往回走。
路过一个水果亭,想买上几个橘子解渴。可一打听,平时一块多一斤的橘子,这里的商贩张口竟要四块。买不买在你,摊主还是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无奈,咬咬牙,还是给孩子买上几个吧。
等买完油条和橘子找到妻儿等我的地方,我一下子惊呆了。哪里还有她娘俩的影子?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狂跳个不止。不容分说,急慌慌地四处踅摸着寻找起来。费了好大工夫,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把同样焦急的娘俩找到了。原来,我刚走后,就来了几个臂戴红袖章的人,硬是不让她娘俩在那里停留。迫不得已,妻子才提着包包,抱着孩子离开了。
还是进候车室吧。等我们进去一看,人山人海的候车大厅里乱糟糟的,就像一锅沸腾了的水,大长排座椅上密密实实地坐满了人。我们想找一个角落里蹲下来,可挤来挤去也没找到下脚的地方。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我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竟羡慕起在家的时候,每天和几个好友悠闲地坐在沙发里谈天说地的情景,酸涩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熬呀,熬呀,下午五点半,到底把北京到安康的列车盼来了。等候车室的两扇后门一开,拥挤的门口处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人们争着挤着向铁轨处的列车奔去。大人的叫喊声,孩子的哭闹声,脚底下的吧嗒吧嗒声混杂在一起,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我肩上背着大包,手里提着小包,随着人群往外涌,妻子紧紧抱着孩子,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上车的时候更是乱成了一锅粥,已经签过字检过票了,人们不顾一切地拼命地向前冲,一时间都堵在了狭窄的车梯门口,反而事与愿违地减缓了上车的速度。
有的上了车的乘客把同伴丢在了下面,情急之下慌忙打开了车窗,从车窗里迅疾地把同伴拉了上去。这个口子一开可就挡不住了,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个个奋力从车窗口爬了上去,列车员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任凭人们肆无忌惮地往里钻。
短短三分钟的停车时间,挤上去的人不到一半,包括我们在内的大部分旅客又都留在了车站。
晚上九点还有一趟到安康的火车过来,那不也要在凛冽中苦苦等上三个多小时吗?大人尚且能忍住,可孩子受得了吗?半月前,大舅哥先是写了封信给我们,没过几天又拍了一封电报。大年初二就是岳丈的六十一岁生日,南方人对逢一这个生辰一向很看重,都要大操大办的。大舅哥千叮万嘱,让我们初二之前务必回到家。
望着渐渐远去的列车,我沮丧透了。天完全黑下来了,今天就是大年初一,如果九点这辆车还上不去,最早还要等到明天下午的五点半,那肯定要误事的。心里急,我不由得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九点再上不去可怎么办呀!”
话音刚落,铁轨边一个端庄地站着的女客运员惊异地看了看我,语气温和地问:“你是河北的吧?”她这样问我,我感到很诧异。在银白色的柔和的灯光下,我打量她,见她高高大大的身材,白白净净的面庞,着一身天蓝色工作服,头戴一顶天蓝色大檐帽。
我回道:“我是河北的。”
她接着又问:“你是哪个县的?”
我说:“我是涞水县的。”
“我一听你口音就是涞水的。”她微笑着说。
“你是……”
“我也是涞水的,咱们是老乡。”
在远隔两千多里的异乡,能有这样巧的事?我被莫名地感动了。想起这一天的经历,再看看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美丽大方笑容可掬的异性客运员老乡,我的两眼都有些潮湿了。
“孩子冷啊。”她说。
我点点头。
“你这样,”她往四下里望了望,“跟我来。”说着,她给我递了下眼色,也不管我答应不答应,引着我径直向北走去。
我有些莫名其妙,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听她的没错。我不再犹豫,扛起包包,领着妻儿,紧随在她身后。约摸走了三十几米,在紧靠候车室西北角的后面,她把我们领进了一个不大的红砖小房子里。
“李师傅,这是我的老乡,孩子冷,先在你这儿歇个脚,暖和暖和,等车来了,我再把他们领走。”她朝着一个约五十几岁,满脸胡须,正在捅火炉子的男人说。
“快进来吧。”见我们站在门外,她催促说。
屋子很简陋,只有一个单人床和一个长条沙发。把我们安顿下,她便匆匆走了。临走,她一再叮嘱说,哪儿也别去,到时候她再来,上车就是了。
铁炉子上,红红的火苗“蹭蹭”地上窜,没一会儿,我们感觉到周身都暖意融融的。
等车的工夫,李师傅和我闲聊了几句,他问我们是不是没上去车,他还说,没回候车室,就有把握可以上车了。我非常相信他说的,不住地点着头。
孩子在妻子的怀里睡着了,我们坐在沙发上,一分一秒地等待着九点的到来。等着的时间里,我一次次看表。差十分钟九点的时候,她果然来了,我们马上起身,和李师傅告了别,跟着她出来。
九点整,奔驰的火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昂首鸣笛而来。我们做好了充分准备,提包背得牢牢的,孩子抱得紧紧的,在她的引导下,我们很快站到了车梯口第一的位置。一会儿,候车室的两扇后门又开了,不管蜂拥的人群还是那样拼命地呼啸而来,列车员刚一下来,我们第一个上了车。
车上,人依旧那样多,到处都挤得满满的,你想不到的地方都有人。好像一根针都掉不下去,一瓢水都泼不进来。临发车前,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上了车,都拿着一根电棍一样的东西,粗暴地向里推拥着人们,一边推还一边大声地喊叫着。一个乘客小伙子稍微愣怔了一下,就被捅了一棍子。
我顾不得理会这些,只是竭尽全力地靠向最近的一个车窗口,也无视坐在车窗旁旅客嫌恶的眼神,用力抬起车窗,探出头,伸出手臂,向车下的她不停地招手。我看到,她站在列车前,还是那样笑容可掬,也伸出一只手来向我挥动着。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滴落……
严重超员的列车缓缓地行进起来,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渐渐地,离她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怕别人看到,我使劲抹了下眼睛,把眼泪擦干,缓缓关上车窗。我忽然意识到,百分百的可能是,今生再也不可能见她一面了。
年前,各大电视台正在热播万人空巷的电视剧《渴望》,我在心里一遍遍真诚地祝她:好人一生平安!
从安康下了车,我们又到售票处签了字,还是那样费尽了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登上了开往重庆的列车。我们在达县下车,让我感到新奇的是,我的北方老家依然是遍地酷寒,一路南来,隔着车窗望去,翠绿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扑面而来,目不暇接,像进入了神话。山包上,金黄的油菜花开得正鲜,一片片油绿的麦子全都挺出了长长的青穗子。而我们河北老家的麦苗还在冬寒中蛰伏,像刚出土一样大小,瑟缩地颤栗在冰天雪地中。
大年初二清晨,大舅哥开着一辆东风汽油三轮车,从达县车站早早地把我们接回了家。
……
多年以后,当我向长大的儿子说起那年那次南行的春运之旅,作为一家公司业务员,长期在外乘坐飞机、高铁的儿子,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现在说起来,我也有些不敢相信,但这毕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我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春运,一定会在中国铁路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写于2022年大年初一
问好太行老师,新春快乐,佳作连连!
回家的列车再长,回家的过程再艰难,
也挡不住回家的脚步。
太行老师生动再现的文章读来让人感慨万千。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