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一碗面(小说)
白衣哥像守着父亲一样,在老张身旁忙前忙后。趁着老张睡着,我还是问了问他们之间的关系。路灯昏黄色的光芒照入老张的铺子里,白衣哥向我说着他不甚了解的老张,“我和张叔认识,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我刚进城,包头来拉人,我碍于面子,争不过别人。再去找的时候,到哪儿都说人够了。好几天挣不到钱,我没办法就把身份证卖了。结果更找不到事儿做了。有一天晚上,我饿得不行了,去一家夜食店偷东西被发现,张叔帮我付了钱。他说,以后没东西吃,就到他那儿去,他那儿便宜,有票子就能吃饱。就跟着他到这儿来了。”
“有钱就能吃饱?”设身处地地想想,若是我在那样的绝境中听到这样的话,也会无形中看到希望吧。没想到,我一直想从老张那里得到的答案,竟在和白衣哥的交谈中无意寻得。
白衣哥接着说,“其实你刚开始来的时候,我们挺瞧不起你的。你又不是挣不到钱的人,贪这便宜。后来想想,看你和张叔相处得那么好,或许张叔也觉得,你是唯一能跟他说上话的人吧。”
我不知道老张是否真像白衣哥这样看待我这个忘年之交,故意没有回答,“咳,我也得存钱啊!买房、买车、娶媳妇儿。能节约一点是一点。”
“算了吧,天天来这儿跟个老头子坐一块,人家姑娘能看上你,搞不好人家都说你是铁公鸡呢!”
“哈哈哈哈”,我被白衣哥的话逗笑了,不过想一想,好像也是这个理儿。或是彼此熟悉了,我跟他开起了玩笑,“那你呢?光说我,你把自己收拾收拾啊,给我找个嫂子。”
白衣哥脸红了,“收拾什么,我本来就这样。”
我看着他那一头油腻的长发道,“先把头发绞了。”
“哦!”我原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愣愣地回了我一个字。第二天果真去剪了个精神的寸头。
而老张似乎也知道自己该走了,最近的话变得多了起来。临走前一天傍晚,叫我过去陪他说话,“以后啊,铺子就是儿子的了。他从小到大没什么本事,也怪我年轻那时候不在他身边,没教过他什么。不过做吃的也没什么难度,能让人吃饱就行。”
但我明白,老张心里有他的担忧。我试着把它说出来,看他的反应,“但年轻人的想法多少跟你不一样。”
“是不一样”,老张平淡地说道,“到时候你也别说什么,顺其自然就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留在这里吗?说来话就长啰。人都是有缺陷的,但又很难正视自己的缺陷,哪怕是接受他人的帮助。人也不希望自己被视为弱势的一方,尤其是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老头的我。正是因这自尊的存在,如果在帮助他们的时候,不能让他们感到舒适,那我所做的一切也不会得到他们的认同。他们会觉得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他们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时,自作多情生出的怜悯。甚至会在无人的角落里暗暗嘲讽,‘我看你能装到几时’。所以,如果不能让他们每个人都成为我,那我不妨融入他们的生活,体会他们的苦乐。这样在他们眼中,便没有人站在一个至高的位置,对他们的生活指指点点,因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生活是何模样,只是无力改变。”
“可是这样一来,善不就藏在了面具之下,难道我们连做一件好事都要这样瞻前顾后,做得滴水不漏吗?”
“人都不希望自己的缺陷被人看见,这是人性,不因你的想法而改变。即使善作为一种美德,值得人类社会传颂,但如果你的善是为了让别人看见,那倒不如说你是在成就‘名’。而你成就这番‘名’的代价,是以暴露他们的苦痛为基础。那在他们的眼中,这就是交易。以我的‘丑’,换取你所要宣扬的‘美’,很公平。”
我顿鄂了,不知道老张在如此平淡地说着这一切的时候,是否也在审视我当初帮临时工们所做的一切。
老张继续说着,“别害怕,我又不是在跟你说善不可行,而是善应带有感情。不加目的地对人付出,真切地关注人,从心里希望他们能变得更好。如果我强行要求儿子跟我做一样的事,我能保证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就高兴吗?”
“那也有很多人,他们真心希望帮到别人,但只能力所能及地给予一些物质上的帮助,这又怎么看呢?”
老张笑了。回头看我,“你不是说了是‘真心的’吗?这跟我刚才所说的并不矛盾,但凡是真心,人都能感受到。”
二人的长谈,在老张近乎独白的语言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老张。熟悉是因我一直笃定,那份善就藏在他心中,只是不论我如何问起,他都避而不谈;陌生,是他能在每一段话中,都能用如此精炼的语言将它表述出来。可见当他一个人静静坐在门前竹椅上时,早已为我们想了太多。
紧接着,我们谈了很多,从他所做所为背后的意义谈到临时工的未来,“他们不会一直这样的。我们这辈人从抗战到解放,从解放到经济改革,多少难关没见过,不都过来了。我一个人是没办法再坚持了,但政府一定会解决的。”老张说完,满目憧憬地望着远方的夕阳,似在落日余晖中已看到了黎明。
我点点头肯定道,“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你就好好休息吧,接下来交给我们。”
老张却并不认同,强调起来,“这跟几代人有什么关系?只要还活着,该做的,能做的事情就不能放下!”
我看着他那着急的模样,埋怨他,“那你说话总给我下套。我一个二十岁的小崽子能说得过你?我不也是顺着往下说吗!”
“嘿嘿嘿,”老张得意起来,“你小子还嫩,不过确实要靠你们了。”
说罢,他躺在竹椅上,闭上了双眼。
老钟的秒针发出“哒哒”声。夕阳照进“一碗面”的店铺里,地上的斜影勾勒出“两代人”,在一个时代对话时的轮廓。留下我与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合影。
走的那天,天空似乎也知道老张要离开了,下了一场雨。
老张出其不意地张开双臂,站到了他曾无数次凝望的雨中。闭上双眼仰头享受着漫天的雨落,任凭雨点在他面上绽放,像画中的诗人,“下雨好啊!哪儿都干净,哪儿都是新的!”
白衣哥见了,着急地上前劝,“张叔,你病刚好,别又淋坏了!”
倒是我,在一旁拉住了白衣哥,“没事儿,老张心里有数。”
白衣哥惊讶地看着我,“你跟张叔一样怪,我可没功夫管你们这一套。”
老张笑了,在白衣哥的牵引下回到屋里换了衣服。
雨停,这座城终是没能将他留住。老张没让我们送他,坐上了来接他的“板的”。他曾用无数个冬夏,在这一碗面中谱下的高歌,终在他头也不转的挥手间,戛然而止……
如我所想的那样,老张的儿子接手面馆后便很快装修了店面,抬高了面价,与这市面上一般面馆的价格不差一厘。味道,却远不及老张在的时候,曾经的客人们,渐渐不见了踪影。
而我与小张为数不多的交流,便是偶尔问起老张在家的状况。或是在我心中,他所做的只是煮面,老张面里的“调味”,在他手中已然消失。可是我也没有怪他的理由。于他而言,这,是生意。更何况,“一碗面”的人情冷暖,实不该归咎于小张接手面馆后所做的改变。
此后不久,老张曾期盼了许久的画卷,等来了执笔的画家。临时工的工作现状得到了政府的关注,曾经的临时工汇聚地——南河桥开始整改。越来越多规范的行业入驻了这片土地。“红包”在政府的帮助下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曾今四处可见的红色棉袋也渐渐淡出了这城市和人们的视野。
当我再次见到白衣哥,他一改过去的邋遢模样,开了一家同样名为“一碗面”的面馆。墙上贴的是老张曾经要我帮他写的菜单,挂的是他坐在门口时,身后年复一年“滴答”的时钟。
我假装埋怨道,“你也是,开店了也不知会一声,怕我知道啊?”
白衣哥不好意思地回我,“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你就像是张叔的‘钟子期’,我也怕你觉得我干得不好,砸了张叔的招牌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惊喜道,“行啊哥,都知道钟子期了!还有多少东西是我不知道的?”
白衣哥腼腆地笑应,“这几天有学生来吃面,在背这个。我就好奇地问了问。我一听感觉有点像你和张叔。”
看着他如今的变化,我难以想象。若是老张在,会有多欣慰。而我也已等不及要尝尝他的手艺,“哎呀,老张要是知道你现在变化这么大,得乐得合不拢嘴!行,那就别废话了,下面吧您!”
“好勒,等着啊!”
不一会儿,一碗最爱的老素面热腾上桌。面条入嘴下肚,那味道胜似老张亲手做出来的,别无一二!这时,我才知道,老张曾经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值得。他改变了一个少年的颓靡,一个少年的偏见,以他润物无声的善良改变了我们的一生。
这之后,随着政府工作的推进,搬离了南河桥后,因距离过远,我不常去“一碗面”了。但我明白,会有人替老张守在那里。他曾在那一方小屋里写下的诗句,在未来的无数岁月里,会有人在他歌罢后,登台续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