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北关村史话
回家路上,我问父亲,那就是一片麦地,哪有坟?父亲说,坟早平了。我又问,那里埋的是哪个爷?父亲说,是咱刘家人老早里老早里的“巴巴爷”。我又说,巴巴爷巴巴爷,那到底是谁家的巴巴爷?父亲说,所有人的“巴巴爷”。然后,拽着我的胳膊快步走。其实我还是不明白,但看父亲有些不耐烦,或许他也说不明白,我就没有再问。后来问大哥大姐,他们只说“李吔斜里”埋的是祖坟,至于是哪一辈的祖先,他们也说不明白。现在想想,这个“李吔斜里”埋的“巴巴爷”,应该是第一代落脚北关村的刘氏先祖吧。
北关村刘氏家族经过至少一两百年生息繁衍,人口数量远远超过土著王氏家族。刘氏家族按照血亲远近,又形成几个分支,分布在北关村三个堡子。在我记忆里,老辈里有“荣”字辈“德”字辈“景”字辈;父辈里有“生”字辈“运”字辈“兴”字辈“发”字辈;再晚一辈,我们这支以“民”字居多,其他各支给孩子起名,已经完全脱离传统,各自为政随性而为。
北关村的王氏家族,按照血亲远近,也分了几支。老辈里有“忠”字辈“天”字辈“文”字辈,父辈有“发”字辈“玉”字辈“拴”字辈;再晚一辈就随性起名。王氏家族在解放前曾经发生了一件轰动塬上的寡妇招婿事件,多年来一直被人们广泛传播着。小时候,只要一提到这家人,就能听到大人们明里背里议论那件事。
这个王家,家境还算殷实,可惜人丁不兴,只有一个男孩,俗话说:绳从细处断。这个男孩长大成婚没几年就得病死了,留下一个无法传宗接代的女儿。孤女寡母和公婆生活在一起,好在家境不错生活不愁。但没几年,公婆又相继去世。这下子,几个本家动了心思,不断骚扰孤女寡母,后来直截了当地逼着寡妇带着女儿改嫁。这样的话,王家的所有财产,就顺理成章地被其他几个本家瓜分掉。他们的如意算盘没有得逞,这个寡妇虽说缠着小脚,但不是个逆来顺受的小女人,骨子里有些桀骜不驯,不但一口回绝,还直言要招上门女婿,为王家顶门立户。这下惹恼了北关村所有的王家宗亲,使得原本同情孤女寡母的两个本家,也站在了对立面,寡妇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只好报了官。这一年是民国二十五年,政府早就提倡妇女解放男女平等。官司从丰原乡政府打到渭南府,王家宗亲的要求终被驳回,寡妇赢了官司,顺利招了亲。当然了,这个招来的女婿改姓王,延续了这支王家血脉。
这事在今天看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在那个时候的乡村,确是被人议论纷纷、轰轰烈烈的大事件。这个寡妇我见过,一直活到八十多岁高龄。
解放后,特别是文革以后,大家都是统一旗帜下的公社社员。北关村刘姓家族和王姓家族,相互之间关系早已脱离家族姓氏,只看重彼此之间的友谊或利益。王刘两姓只有姓氏不同,没有亲疏之分。两姓人家相互通婚互拜干亲的大有人在。文革期间,人性扭曲,同一宗亲相互倾轧落井下石也比比皆是,暂且不表。
北关村有一标志性物件:石狮子。村里人不叫石狮子叫“狮子娃”。多少年来一直蹲窝在北关村与南关街交界处的北关村一侧的路旁。狮子娃是由黑白相间的花石雕刻而成,高有一米五,蹲窝在地上的臀部,顶两个身怀六甲的妇女腰围;狮身的波浪纹隐约可见,立起的前爪足有老碗大小,纹路已不可辩;狮子娃头顶被风雨腐蚀人为抚摸,留下光溜溜的平面;两只鼓起的眼珠比大人拳头还大。七十年代我在南关街上初中时每每路过,总要用手摸摸狮子娃,有时还爬上狮子娃头顶坐着玩耍。
狮子娃什么时候什么原因撒落在那里,村里没人说的清楚,连最老的“二爷”都说,他小时候狮子娃就在那里。北关村人把狮子娃看得很神奇,其神奇故事,多年来被北关村人世世代代相传着。我当然不相信这些传说。但在一九七五年的秋天,发生在北关村的一件离奇事件,狮子娃又一次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这年夏秋时节,几个月没下雨,眼看着冬麦无法下种,社员们心焦如焚。队长王叔犹豫很久,还是决定先把麦子种下地再说。当犁铧翻起白生生的尘土,很多跟在犁后撒种的妇女心疼得落了泪。事情巧就巧在这里,当最后一片地下种完的那天晚上,白天一点迹象也没有,半夜时分从南山刮来一大块乌云,像一个远行老人走累了,在北关村头顶歇息下来,而且越积越厚。一时间,雷声响起,大雨倾盆而下,这场大雨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天亮时,乌云散去,旭日东升,空气异常清新。当人们欣喜如狂,踩着泥泞去地里查看商情时才发现,与北关村连畔的南关街丰北队的地里白生生一片,一滴雨没下。真应了那句谚语:白雨不过犁沟。村里人说,这是狮子娃在保佑北关村风调雨顺。还说从前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回。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就这么一次。
那场大雨后两天,狮子娃莫名其妙地被人为摞了位置,坐落在南关街丰北队地里,并且转了方向:面北背南。队长骂骂咧咧地带了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用木棍撬用皮绳拽,硬是把狮子娃重新搬回原来位置,面南背北。完了,故意大声对着地里干活的丰北队人喊话:再看到有人摞狮子娃,可别怪我不给脸。我问父亲,为啥这么在乎狮子娃朝向?父亲说,狮子娃面朝南背朝北,寓意:吃南关巴北关。我不信,一个不能吃不能巴的石狮子,怎么可能吃穷南关巴肥北关。和我一个班上学的就有几个南关街同学,人家一点也没我穷,很多同学吃穿用度比我富裕多了。
二爷生于清朝光绪年间,从二爷讲述中断定,狮子娃解放前至少经历了清朝民国两个朝代,不幸的是,狮子娃在解放五十多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初年,在一个深冬的夜里,被人偷走了。
第一个发现狮子娃不见的人,是村里一个上了年纪每天都去地里转悠的老人。老人叫上村里几个老人,顺着深深地车辙印痕,一直查看到南关街的渭桥公路上,车辙印消失了。
那些年,村里六十岁以下的人,都在外打工,他们听说狮子娃不见了,神情漠然。有的说:狮子娃都风化成石头疙瘩了,谁爱拿拿去。有的说:不见就不见了,有啥可惜的。狮子娃撂在那里恁长时间了,谁把歪当过事。有一个年轻后生竟连连叫好,说:每到收麦,就因为狮子娃,机子转不过来,早就想把歪怂弄走,太重了弄不动,这下好了,贼娃子替我把歪怂弄走了。
不知是因为后来大量使用化肥农药,还是别的原因,近一二十年狮子娃风化得尤其严重。一九九七年,我回老家奔丧,看到狮子娃已经面目全非,只剩下狮子的大致轮廓,说“石头疙瘩”一点不为过。尽管狮子娃成了“石头疙瘩”,还是被不法分子当做文物偷走了。
确切地说,狮子娃就是文物,甚至是一件值得考古学家研究的文物。
狮子娃没了,村里没人感觉多可惜。或许,作为一个“石头疙瘩”,狮子娃早已完成它的使命。如今,即使几年不下雨,北关村人也不会为吃饭发愁。前几年回老家,和大学毕业已经工作多年的侄儿聊天,说起北关村的奇闻轶事,侄儿一脸懵逼地说,哦,是吗?没听人说过。
世事如烟,许许多多当时称得上“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陈年往事,都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这两年,经常看中央电视台《记住乡愁》这个栏目,很有感触。那撒落在中华大地的一座座古老村落,它们的历史渊源前世今生;以及祖宗留下的家谱家训,每一帧画面都令人感动,每一段文字都触动灵魂。
乡愁是什么,就是记住历史,延续根脉,传承深藏于我们基因中的家风祖训传统美德。无论你走到哪里走的多远,都要明白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家族的根脉在哪里。
我是吃北关村的粮喝北关村水长大的,有责任把自己所了解的北关村历史(尽管是一些片段)告知每一个北关村人。作为北关村刘氏家族后裔,我更有责任有理由告诉后人,刘氏家族的历史渊源来龙去脉。唯有此,才能不枉于北关村人,才能无愧于列祖列宗,才能使灵魂得到妥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