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人没搭理，硬邦邦地说，大帅被开除了，你们已经不属于矿上的职工，今晚就得搬出去。
　　 常慧青吓了一跳，凭啥开除大帅？
　　 叫你搬就得搬，啰嗦个球。留指印的那人凶巴巴地说，不耐烦地瞪了常慧青一眼。好像那眼光要吃人似的，常慧青被吓得后退一步，心里打颤。
　　 一会我们再来，如果不搬，到时我们给你搬，全部从这窗子扔出去。那人得意洋洋地说，说完往外走，或许嫌那塑料小凳子碍事，或许是耍耍威风，总之把那塑料小凳子一脚踢到床底下，发出“咣当”的声响。在常慧青听来，那声响十分刺耳，心惊肉跳。
　　 这时，大帅下床，摇摇晃晃走进阳台，从砧板上拿起一把菜刀，冲出门口，大声叫道，我看谁敢来搬，不要命你就来。不要欺人太甚，谁不让我好过，他也别好过……
　　 大帅膀大腰圆，一身蛮力，在嘎呮煤矿是出了名的，何况还在不要命的情况下，他们能不发怵吗，吓得腿肚子打颤，慌慌张张地下楼去了。
　　
　　 七
　　 厂区内有一座塔吊，高四十多米，起重臂伸得长长的，像钢铁侠，几年了，仍矗立在那里，锈迹斑斑。常慧青坐在起重臂的末端，抓住冰冷的钢架，好像被黏住似的。她不敢看下面，太高了，本就恐高，两腿微微打颤。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手臂紧紧地挽住钢架，身体不停地抖索。
　　 酒已醒了三分。常慧青往后瞅了瞅，身后没有那姐妹，说好一起爬塔吊的，那姐妹中途变卦，当了逃兵。她脑壳有点疼，迷迷糊糊记得，中午与那姐妹喝了一斤红枣枸杞泡酒，喝高了，几乎断了篇。向那姐妹吐了一肚子的苦水，那姐妹听了义愤填膺，鼓励她去爬塔吊，把事情搞大，逼殷矿长给个说法。她不敢去，不能再给大帅添麻烦。那姐妹气愤地说，怕个球，反正大帅连工作都丢了，不能就这么认怂。你怕，我就陪你去。那姐妹是在麻将桌旁认识的，因为有搓麻将共同的爱好，谈得来，就成了好姐妹。借着酒劲，做出了爬塔吊这个惊世骇俗之举。
　　 风在耳边呼啦啦地刮着，常慧青周身感到寒冷。她害怕，害怕像小鸡一样掉下去，就一命呜呼了。她现在不能死，还有仇未报，情未还。但不能这样下去，太狼狈，被人家笑话死的，更何况腿打颤，不敢再走一步。咋个办？她想到了大帅，他也不来看看，不知死哪儿去了。可她不敢面对大帅，又给他惹了事。她闭上眼，想想接下来该咋办。
　　 天越来越暗沉，竟然飘起零零星星的冷雨。常慧青感觉自己快被冻僵了，她懊悔极了，怪自己太冲动，目的没达到，还会把自己的小命搭上。她不想就这么死去，壮着胆朝下望了一眼，发现下面有几个人抬头看她，指指点点。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栈桥前，坡地上，公路上都有人，有人干脆把车子停下来看热闹。常慧青觉得自己是耍猴的，被人当猴看。她也是极要面子的人，如果没被逼得这个份上，也不会铤而走险。
　　 有人开始往塔吊上爬，像只放大了的蚂蚁一点一点移动，常慧青又怕又喜，喜的是终于见效果了，她把自己重复了好多次的要求又重复了一遍。怕的是来人不管她的要求直接把她弄下去……
　　 直到凌晨两点，常慧青才从塔吊上下来，就像一只孤单的小鸟终于回到了巢穴。常慧青又饥又冻，差点晕了过去。她迷迷糊糊记得，她要殷矿长答应三个条件，她才下去。一是不得开除大帅，大帅明天就得上班；二是继续让他们住在矿上，不能赶他们走。三是……，可思维短路，想不起来。殷矿长一开始不答应，后来口头同意。常慧青说不行，必须白纸黑字，僵持了半天，才从下面送来一张白纸上打印了四五行字，后面仅有日期，连公司名称都没有。常慧青很警觉，不同意，必须有殷矿长签字，盖公司的章。殷矿长坚决不签字。后来县消防队开着消防车来了，在常慧青的正下方铺上厚厚的气垫。市电视台也来人了，扛着“重型武器”在“咔嚓咔嚓”。动静闹大了，集团公司不得不出面调解，迫于压力，殷矿长才同意签字盖章。
　　 这天，大帅没在矿上，一大早就出去了。走时，常慧青蜷在被窝里，半寐半醒。自从当当出事后，两人很少言语，一个不说，一个不问。大帅出门了，先出了县医院看当当，一踏进医院，他满脑子想着当当的病，随之而来的是焦虑和愧疚，从没想当当是不是亲生。主治大夫告诉他，当当的病非常严重，没必要再浪费钱，尽量哄他开心，满足他的要求。大帅听了很想与大夫吵一架，怎能这么说话，只要有一丝希望，砸锅卖铁也要治疗。可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不得不相信大夫。当当可能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陡然消瘦，没几天，人就瘦得脱了形。大帅心刀绞般疼痛，坐在过道上，把头深深地埋进两膝盖之间，久久未抬起来。
　　 从医院出来，大帅去了一个小煤窑，经朋友介绍，去了解情况。他是一家之主，要养家糊口，当当在医院等着治病用钱，他不能无所事事，哪怕一天没工作不挣钱都不行。一想起这些，心里就像猫抓似的。所以他必须马不停蹄地找事做，朋友说他早就该这样了，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小煤窑的矿长一听说是大帅，巴不得要他立即就去，许诺先给他一个队长干，过一段时间当生产矿长。大帅被那矿长对人才的渴望和对他的热情所感动，仿佛长期被压抑的情绪突然要爆发出来，握住那矿长的手久久不放。
　　 他想起来常队，想起了党书记。久违了，这种感觉。
　　 次日下午，大帅被通知回队里上班。他非常高兴，尽管仍然是一个大头兵，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也不知道为啥，就是舍不得嘎呮煤矿，早已把嘎呮煤矿当成了家。总之，外面再好，也比不上家里好。不过，他在矿区大门外租了房子，把家搬了出去，他不想再被人轰出来，太心酸，那滋味太难受。
　　
　　 八
　　 有人把“塔吊”事件发在抖音上，迅速蹿红，常慧青也成了“名人”。常慧青为此很闹心，躲在租房里，不愿示人。同时，好像变了个人，不再搓麻将，安安静静，料理家务，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也开始看书，拾起弃之多年的财会专业书，边看边写写画画。对大帅，眼里没有了先前的仇恨，流淌的却是柔情和歉意。
　　 好哥们小张别看年轻，可是个“刺头儿”，说话做事直来直去，常常与队长顶着干，这不，被队长无故找茬，罚款五百元，心里很不爽。大帅把小张叫到家里喝酒解闷，常慧青炒了几个下酒菜。小张牢骚之后，非常同情大帅和常慧青的遭遇，为他们鸣不平。气愤之余，把酒杯被重重地墩在桌上，酒水四溅。
　　 几杯下肚，小张话多了，滔滔不绝起来。他摇头说，嫂子，亏你还是科班出身，做事要用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壳，接着说，胳膊拧不过大腿，鸡蛋碰不过石头，不能蛮干，要智取。
　　 咋个智取？常慧青微笑着问。
　　 点到为止，自己揣摩。小张迟疑了一会，诡秘地说，我早就看不惯他们的做法，要不咱们联手？
　　 你说，咋联手？常慧青好奇地问。
　　 ……
　　 大帅打断他们的“密谋”，提醒说，决不能干违法的事。
　　 必须的，放一百个心。小张笑着说。
　　 一天，居然从回风井的主扇风机口排出淡淡的黑烟，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原以为是主扇着火了，从监测监控上显示主扇正常运转，没问题。调度赶紧安排人员下井查看，原来是一条联络巷的胶带输送机的胶带着火了，万幸的是，浓烟直接进了回风系统，才没造成人员伤亡。若浓烟一旦进入进风巷道，将导致人员中毒和窒息，后果不堪设想。
　　 这属于重大事故，按规定必须向上级汇报，可殷矿长把事情压下来，不准上报。他说他上面有人，没事。有好事者把主扇口冒烟拍成视频，发到抖音上，在嘎呮煤矿呆过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嘎呮煤矿，就知道这不是小事。纸终于包不住火，被集团公司和地方政府知道了，派人调查此事。
　　 有人嫌火不够大，又把“塔吊事件”的视频发到抖音上，与上次不同的是，里头配有常慧青那天深夜在殷矿长宿舍里殷矿长说的话。从配音里，能听出二十年前的那起瓦斯突出事故的端倪。
　　 集团公司安监部门来人进嘎呮煤矿调查，殷矿长一看瞒不住了，只能实话实说。可问题是，井下用的胶带必须是阻燃的，咋能着火呢？那只能说明胶带不阻燃，因此，其中必有猫腻。于是，集团纪委进矿调查，从招投标、订合同、采购到验货等环节一一查起。查来查去，最后查到殷矿长头上，供货商是他钦定的，价格是他亲自与购货商敲定的，甚至不用验货就直接下井安装。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诸多问题渐渐浮出水面。
　　 拔出萝卜带出泥。采购胶带上存在暗箱操作，这只是个引线，牵扯出殷矿长更严重的经济问题。集团公司决定停止殷矿长的一切工作，并移交司法部门立案调查。
　　 完全出乎意料，殷太子实名检举殷矿长，彻底与他老爸划清界限。因此得了个一身正气六亲不认的美名，得到局领导的赏识。
　　 第三天，嘎呮煤矿来了个新领导，党书记又回来了，书记矿长暂时一肩挑。几天后，党书记把大帅叫到办公室，要给他官复原职。大帅却不愿意，说当工人挺好的，早习惯了。党书记站起来踹了他一脚，严肃地说，咋啦，翅膀硬了？我的话也不听了。不听，我一脚把你踹下井去。说完，又要踹他。大帅连忙笑嘻嘻地躲开。
　　 党书记又问，听说还琢磨着要与小常离婚？
　　 领导，这事你也管？大帅不高兴地说。
　　 只要你在嘎呮煤矿，我就得管。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老常的面子上绕了小常。小常人不坏，是上了他们的套，才做了一些出格的事。党书记语重心长地说。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事没发生你身上，哪能理解我的心情。大帅低声嘟囔。
　　 不准，就是不准。党书记话未落，抬脚又要踹他，大帅赶紧打开门，跳了出去，回头低声说，领导，你蛮不讲理。说完，笑嘻嘻地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