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我不敢有丝毫怨言，家里能同意我上学已经是付出最大努力了。父母亲和三姐每天生产队干农活，不也是两顿稀溜溜的饭食充饥？！
　　
　　 一九八一年夏天终算熬到高中毕业。三年半转了一圈，生活又回到原点。我又一次成了生产队社员。父亲高兴，有了我，父亲肩上的担子轻了很多。他所不知道的，三年半的学校生涯，我，看似还是以前的我，但我清楚自己，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了。如果说，当年菜园读过的那些小说，启蒙了我混沌的内心世界，那么，这三年半的学校生涯，已经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直白点说，我的心儿早已飞向不知名的远方。我无心生产队事务，整天骑着自行车，一边做些小生意，一边找寻自己的出路。
　　
　　 （四）
　　
　　 这年秋天，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农业社宣布解散。村上四百多亩地按地理位置、每家人口数量分割成大小块，通过抓阄方式分到各家各户。我家分了大大小小四块地，有八亩多。最难分的是耕牛，耕牛太少不够分配，就几户一组选一个代表抓阄。很幸运，我们几家抓到了队上最年轻的那头犍牛。殊不知这头牛过惯了集体生活，突然单独过日子，情绪非常焦躁。对着一半麸皮一半麦草的诱人食料也没胃口。白天黑夜不停“哞哞哞”地吼叫。叫声引起全村的牛一起吼起来。牛一吼叫，跟着几户人家的狗也跟着“旺旺旺”叫起来。吼叫倒也罢了，很多次犍牛半夜翻越牛槽，把院门顶撞倒，跑到村道上对着同类叫唤。一开始在一家有空房的养着，后来这家人厌烦犍牛的桀骜不驯放弃了。父亲就把柴房腾出来做了牛圈。白天精心照料，到了晚上听到牛叫就起来，一边用手抚摸着牛，一边和牛说话。还别说，一个多月后，牛的情绪渐渐稳定了。父亲每天扛着犁耙，在我们几家人家的地里忙伙着。
　　
　　 家里有了耕牛，我相对自由多了。整天谋算着离家出走。我想到的第一选择，是刚刚开放的南方城市深圳。后来听说深圳是特区，没有县级以上公安局证明根本去不了，弄不好被收容所收容。听到收容，我害怕了。十四岁那年，去河南背粮时曾被收容过，知道那不是个好滋味。恰在这时，哥哥来信要我来年开春去新疆。事定了，心就静了，从秋天到冬天，我几乎天天在忙：贩柿子贩粮食，卖红枣卖红薯卖饦饦馍。每天都有进账，父亲很高兴，母亲姐姐甚至张罗着给我找媳妇。是的，虚岁已经二十一了，村里比我还小的有几个已经结婚了。而此时的我，真的没有找媳妇的兴致。迫于家人压力，还是见了一个，人家听了我介绍，再也没了下文。后来听媒人说，我家兄弟多，除非申请新的庄基地盖新房分家另过。这条件太过苛刻，家人再也不敢应承这事了。
　　
　　 去新疆的前一天，已经出嫁的大姐二姐都来家为我送行。那晚，全家人围在炕上说着话。父亲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叮嘱我离开家后的注意事项。什么“离家三步远，别是一层天。”什么“要收敛自己锋芒，遇事别太过计较。”要我“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我“手脚要勤，眼睛要活。”……
　　
　　 那晚父亲说了很多，话语里的从来不曾有过的柔和和慈祥，跟我多年来心里形成的固有印象判若两人。我没有吭气，那时只有一个心愿：尽快离开家，尽快脱离这个环境。
　　
　　 第一年没挣几个钱，父亲来信要我挣不上钱就回来，说家里现在好多了，今年地里打的麦子吃不完，整天吃白面。我不相信，后来从同学信中得知的确是真的。但此时，我打工已不仅仅是为了挣钱。在心里我一直想为自己寻一条出路，一条彻底脱离农村生活的道路。
　　
　　 一九八六年夏，在一街道办工厂上班时，有机会出差回了老家。一到家父亲带我看了家里几个装满新麦的大瓮，揭开笼屉让我看白萱萱的馍。我让父亲把麦子卖了，他说不能卖，万一明年遭年馑了咋办？我说，如果明年不是年馑打的粮食放哪儿。父亲说，那就把陈麦当公粮交了。
　　
　　 这是多年来挨饥受饿日子，使得父亲形成的习惯思维。
　　
　　 父亲托人给你说媳妇，说新庄子都批了一年了，明年无论如何得把房盖了，没有房子哪个女娃也不愿意。我说庄基给弟弟用，我的媳妇家里不要操心，眼下还没打算找。听了我的话，父亲沉默了会儿，说我“心野了”，没再说话。我明白父亲不情愿我在外成家的原因。我只能宽慰父母，说咱家男娃多。
　　 当时，大弟当兵已两年多，家里还有上高中的小弟。
　　
　　 和村里人闲聊时，他们说，割麦时父亲因为两腿僵硬蹲不下去，就跪在地上割，膝盖都跪烂了，听到这些，我的心里又极不是滋味。我对父亲说，明年开始，收麦子就雇收割机，多少钱我出。父亲说了一句：娃呀，家里花钱地方多着哩。
　　
　　 这一年，父亲六十五岁，被太阳炙烤得黑黝黝的脸皱纹纵横，头顶头发已谢光，只剩下周围一圈已经全白。父亲真的老了，人一老就没脾气，无论是上高中的小弟和他顶嘴，还是来家里的几个外甥的调皮捣蛋，父亲从来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有一次我故意逗他，大，你的脾气哪儿去了，父亲微笑着说：现在娃少，都心疼。最后，有些无奈地调侃一声：老猫不逼鼠喽。
　　
　　 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结束以后，很长时间我难以自拔。父亲从大哥信中得知后来了新疆，我和父亲算是相处了一段时间。但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分手的原因，也没有强求我回家找，只是给我说村上谁谁谁比我小，人家娃都到处跑了，谁谁谁家刚盖了楼房，谁谁谁平时在西安打工，秋麦两季回家收庄稼，农活挣钱都不误。
　　
　　 父亲说这些时，语气很平静看似很无意，我能感觉到他说话的谨慎，而我当时没有向父亲做任何解释和安慰，只是一句话：我的事你别操心。父亲在新疆呆了半个多月，无奈地回了老家，我想他老人家一定失望至极。
　　
　　 自有了儿子后。儿子因为做错事，我也会惩戒，每次惩戒儿子时，就会不由自主想起小时候父亲惩戒我的情景。于是，气急败坏的情绪收敛了很多，高高举起的手，落下去轻了很多，且都在儿子屁股上。
　　
　　 儿子三岁时，父亲冬闲时来了新疆。一生受穷的父亲对城里人扔掉的东西看啥都像宝贝，每天都要捡回几件旧衣服旧皮鞋。我劝说多次也没用，没办法，他往回捡，妻子背过他又悄悄地扔出去。后来父亲知道了，他只是长叹了一声，说：怪道人都喜欢在城里，城里人再穷，吃的穿的也比农村人好。但在有的事情上他却和我有分歧。一次，儿子拿了一个馍，啃了几口就不吃了，我收拾起来，过了会儿，他又要吃馍，我就把那个啃了几口的馍继续给他吃，他不要，要拿新馍，我不给，他竟然把那个馍扔了，我一生气，屁股上搧了两下，将大声哭泣的儿子拉到门外罚站。父亲不愿意了，把儿子拉回家，说我太过分，不就是一个馍嘛，我反驳他，小时候你可不是这样教育我的，别说是馍，就是馍花花掉到地上也会挨你收拾的。听我这么一说，父亲像泄气的皮球，一下子焉了，半天，轻声细语地说，那时候穷，不能和现在比。现在农村娃手里拿馍喂鸡喂猪大人看到也不管。最后又说了一句话：现在的猪鸡比过去的人吃的都好。
　　
　　 后来，工作中遇到体力不支或者精神压力时，我也会想起父亲跪在地上割麦子的情景，无数次试图站在父亲的角度体会他理解他。父亲养育了我们七个，别的不说，单就七个孩子的吃饭问题就会使父亲难以承受。而我只有儿子一个。这样想着，以前的一切怨恨早已烟消云散了。
　　
　　 多年来，我以自己的能力，最大限度地尽着一个儿子应有的责任和孝心，他老人家应该能够感觉到。虽然我早已到了大哥大姐当年的身份和年龄，完全可以和父亲坐在一起平等地说话。但是没有，我们属于不善表达感情的父子，加上自小受到“君臣”“父子”的传统观念，以及“父威”形成的心理障碍，很多次，两人在一起时，也想好好聊聊，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到了想说时，父亲却不在身边。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亲爱的老爸，儿子早就原谅了您小时候对我的体罚。您的辛劳付出儿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今天，儿子只有一个心愿：您辛苦了一辈子，别再辛苦，该好好享受生活了。
　　
　　 一九九七年，七十八岁的父亲只因一次普普通通的感冒散手人寰。他没有连累儿女，从生病到去世不到一个星期。当我们几个在外地赶回家里时，父亲已经走了。我问母亲，父亲走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话，母亲说没有，走的很安详。我清楚，这“安详”是因为家里有了刚坐落没几年的高大房屋；是我们兄弟四个都娶了媳妇成了家；是他的三个女儿有了还算不错的归宿；是家里满仓满屯的粮食……这一切，足以使老人家没有任何遗憾地走向天国。然而，作为他的儿子，我没有在他老人家生前推心置腹地把心里话当面抛出，真真地后悔莫及遗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