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叶锦浅浅的笑着，旁边依偎着的大人——不是姆妈。
　　 这张照片，叶锦曾经悄悄找过很久很久，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放在书包里弄丢了，没想到，现在在姆妈手上看到它。不过姆妈也应该是今天才看到这张照片，否则，她不会失态到要对叶锦动手的地步。
　　 姆妈从来都只会让嘴上的功夫让你的内心崩溃得四分五裂，却不会动你一根小指头让你有机会去向任何人展示她对你一丝的不好。
　　 照片上的大人，叶锦喊她“老伯娘”，是叶锦在福利院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张笑脸。叶锦十岁的时候，偷偷一个人跑回福利院去找过老伯娘，老伯娘带她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她一直把这张照片悄悄藏在书包里，不知道哪一天，她发现照片不见了。
　　 叶锦知道姆妈生气的原因。从福利院出来后，姆妈一直不允许叶锦说“福利院”三个字，关于它的一切，姆妈都很烦，更别说还要跑回去，还要去看姆妈口中的那些“乡下女人”！
　　 姆妈发了疯似的把叶锦往门外推。
　　 “你是发了母猪疯了，你要跑起去！”
　　 “我喂个狗都晓得认人，我一天给你吃拿给你穿，你还跑回去，还不如狗！狗都不如！”
　　 “那个X女的，她是你屋妈不是哇？是她和哪个见不得人生的不是哇？”
　　 “你吃菌闹疯了！你要跑起去，那的是有男人唛还是有啷嘛！”
　　 “私女！你就是狗日的私女……”
　　 谁也想不到走在外面温文尔雅的叶医生能说出这些话。当然——叶锦习惯了。这些年，叶锦不就是在这样的“教诲”当中长大的么？
　　 一方面要不断被迫接受这样的“教诲”，一方面要告诫自己内心千万不要“中毒”，一定不要被这种“迫害”影响，一定要相信这样的人只是个例，一定要相信这个世界值得去热爱和善良——真的不容易了！
　　 叶锦仰起头，任凭汹涌的泪水喷薄而出。可怜善良的老伯娘，一个只是凭着天性中的善举对待一个孤儿的老人，一个干净端庄的女人在这人口中，竟如此不堪！如她天上有灵，是否也该为叶锦不值？
　　 想到这里，叶锦才觉得自己才是最值得被笑话的人，刚才她还觉得海兰可怜，而真正可怜的不是她叶锦自己么？
　　 人家处心积累为她布下这支杀手锏，又尖又毒，一剑封喉啊！
　　 海兰真是费了心思才舍得把这张照片拿出来。世间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叶锦是捡的，这不假。姆妈把叶锦从一个毛孩子养大成人，没有让她缺吃少穿，这不假。所以，现在，无论是姆妈把叶锦赶出这个家门，还是叶锦自己要离开姆妈出去单过，都是叶锦的错！
　　 千夫万指，都是叶锦的错。你做什么都是你的错！
　　 你住在这个家里也好，你搬出去也好，你都不会好过！你顾及舆论留在这个家，姆妈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恐怕这一辈子你都别想听到好话！你搬出去？那好，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养你这么大，把一个孤老婆子丢一边，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怎么走都是错。前无来路后无退路。向左向右，你朝哪边迈，你都输了。
　　 海兰就是要让她输，让她输得精光。
　　 有一次，海兰躺在叶锦的床上问，你连爹妈是谁都不晓得，凭啷个就能过这样好的日子哎？叶锦和车志国处了对象，车志国工作的单位好，国企，铁饭碗，有福利房，独子，父母都有退休工资，多好的条件——正是海兰想要的。叶锦从福利院跟着姆妈回家的第一天，就认识海兰了。
　　 叶锦记得，第一次跟着姆妈回家，天空飘着毛毛雨，没有人打伞，叶锦跟在她身后，像姆妈带的一只小猫小狗。老城的路面积了水，叶锦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迈过一些水坑。走过的路边全是矮塌塌的店面，有一间店门口，挂着一块很旧的木牌子，牌子上写的是“油盐酱醋”。叶锦那时就觉得，这世界上最香的东西是酱油。
　　 到家后，第一件事，姆妈给叶锦洗澡，姆妈把温水倒进大瓷盆里，让叶锦脱光衣服坐进去，叶锦坐在又白又大的瓷盆里，舍不得动，水有些烫，叶锦的屁股泛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她还是舍不得动。她给了叶锦一个漱口缸，一块肥皂。让叶锦洗头发、洗身子。再用漱口缸舀盆里的水把身子冲干净。那时候，每家的孩子都这样洗澡。叶锦每周都能洗上一次，家里的条件算好的了。
　　 因为事先没有安排，叶锦需要的所有都是姆妈临时去买。她买的牙刷太大，叶锦放半截牙刷进去，简单吐下泡沫，就算刷了牙；给叶锦买的内裤太小，叶锦穿了一天，大腿上勒出两条斜杠的红印，第二天她就悄悄藏在了枕头下面；只有睡衣最合适，新的睡衣买回来用肥皂洗过，太阳晒了两天，纯棉的布料被浆洗过后穿在身上是贴身的柔软和熨贴，散发出一股肥皂特有的淡香。姆妈买的皮筋是叶锦最喜欢的，花花绿绿的颜色，把叶锦的头发梳成两个羊角辫，再用各种颜色的皮筋一节一节绑在头发上。一会儿功夫，叶锦的头上就开出一朵太阳花。叶锦蹲在姆妈的怀里，任凭姆妈的手在她的头发间穿梭。那是她们之间唯一亲密的时刻。
　　 刚和姆妈回来的时候，叶锦很怯很怕又害羞，不敢抬头见人。但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几天，总得出门。反正大家都知道姆妈突然就领回来一个孩子。熟悉以后才发现，孩子小小的个子，大眼睛，嘴巴也甜，阿姨姐姐的见了谁她都叫，一看就是灵光囡，只是可惜额头上有块新摔的疤，倒是已经结了痂，眼看着就要好了，不会留下印子。
　　 其他小朋友能去学校，叶锦也想。
　　 叶锦上学的问题，似乎是件很费劲儿的事，说了今天，又是明天，书包放在门口，连着几天，叶锦都没能挺直腰杆把它认真背着走出去。
　　 其实，叶锦是能认识一些书上的字的，小朋友们写的字，叶锦也会写。叶锦兴冲冲把书捧到姆妈面前，炫耀着告诉姆妈，她也能识得这些字。汗水把叶锦的头发濡湿了耷在红红的脸蛋儿上。姆妈没有瞧叶锦手上的书，只淡淡地说叶锦姑娘家家的，不好好走路，疯个啥？
　　 别的孩子回家，只说饿，嚷着要饭吃。叶锦总是麻利地热好饭菜，等姆妈回家有现成的吃……她是那些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只是不包括姆妈——她对叶锦，从来都是淡淡的，叶锦在学校作为三好学生在开学典礼上发言、做的手工在全校才艺比赛上获奖，奖状拿回家，她淡淡说一句：“可以噻。”却不接过奖状正眼去看。叶锦热了饭，她吃两口就进了卧室，她不说菜的盐太重，只留下小小的叶锦在饭桌前，眼巴巴地盯着冒着热气儿的饭菜，不晓得自己错在那里。
　　 倘若姆妈能痛快地吼出来，或是指着叶锦，说那里做得不对，叶锦心里还好受些，但是她就是不说，不让你明白你错在哪里，不告诉你，该怎样做，她让叶锦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就是让你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却从不教你怎么做才是对的。
　　 初中的时候，叶锦迷上了打毛线，寒假，她拿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两团马海马的毛绒线。她知道这种绒线打围巾最合适，暖和、柔软。她手巧，几天就把两团绒线变成一条蓝红相间的长围巾，玫红、藏蓝——最洋气的搭配。隔壁的刘奶奶说叶锦是织女转世，打出来的围巾比街上卖的还恰当。叶锦把围巾送给姆妈，下半天，她去刘奶奶家还毛衣针，听见刘奶奶在和姆妈说：“这姑娘不错了，跑来坐起看两天，就是给你打围巾。”
　　 姆妈说：“在屋头闷声不出气，还晓得跑来跟你学，心眼儿多。”
　　 刘奶奶说道：“哪的是啷个？这姑娘算是乖的了。你以后有靠了！”
　　 “我是不想！抱到福利院去的时候才几天，晓得她爹妈是哪样人，根痕就不对。晓得是不是私女！”
　　 从那以后，叶锦再也不碰毛衣针。
　　 其实姆妈并不想收养叶锦。
　　 那一场车祸，死去的丈夫和幼女，彻底断了姆妈的念头。可谁让她是儿科医生呢？她得按医院的安排去福利院给孩子们做爱心体检。那一天，她穿着白大褂，皮肤像奶油一样白，一进福利院的大门，就把叶锦吸引住了。她那么干净，那么温柔，叶锦从来没见过——妈妈？姐姐？还是画上笑容可掬的外婆？叶锦没见过。但叶锦想知道她们，她太想太想了。
　　 叶锦是姆妈快踏出那个大门的时候飞快跑出去扑倒在姆妈脚下的门槛上的，终究是有些害怕，跑得有些用力过猛了，才让额头撞了上去。按照她的想法，应该是头撞上去，即使流了血有了疤，藏在头发里，不关事。幸亏长大后她的脸适合留刘海，才挡住了额头上那条浅浅的印子。
　　 被撞伤的小女孩像被撞傻了似的，血从头上流下来，流到脸上、身上，好半天，才——哇……哭出来，大家都吓坏了，院长赶忙去捂伤口，有人飞快去找医药箱，后来血止住了，那个女孩却一直哭，只是不是刚开始时候的哇哇大哭，而是压着嗓子胸脯一扯一扯地发出小小的声音——像被野兽欺负的幼崽，又像迷失了路途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可怜——已经有人在抹泪了，大家都把随身携带的小零食小糖果掏出来给她，小女孩还是哭。院长说要给她带小红花，她还是哭……眼泪水吧嗒吧嗒流一地，直到后来当姆妈的这个女人走过去，蹲在小女孩面前，小女孩的哭声突然就停止了。
　　 小女孩一直哼哼着的哭声突然就停住了。水汪汪的眼睛亮亮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大家都被惊吓了似的大气都不敢出，这小姑娘是在认人啊？就连平时从来不说话的人也说，叶医师，她是在认你哩！那么哭法，见到你就住声儿了，你是她亲人哎！这孩子唯独见了你就住了声儿，不是缘分是什么？不说了，叶医师，今后她就是你闺女了，你把她喊回去，给你打伴……
　　 这孩子心野——姆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避着叶锦。
　　 即使从福利院出来有了这个家，自己的床，也架不住姆妈长年累月，人前背后，对叶锦的奚落和嫌弃。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她唯一看到的姆妈，就是她以为的全世界，姆妈对叶锦的态度，就是叶锦以为的整个世界对自己的评判，她当然认为自己确实是世界上最蠢最差的那个。“你哪个样子，看得起你？？哄你疯了好耍……”这是姆妈对她所有的肯定。叶锦一直把别人对她的示好当作是别人对她随意的戏弄，而根本不明白，别人是对她真心的倾慕；更不明白她作如此想，就拼命想维护的自尊心，更是被不了解的人理解为自以为是的清高和骄傲——很多年，很多年，叶锦走进这条死胡同，把自己憋在一个幽暗的角落，把自己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她从来都不知道，她无意识的脱颖而出是她超于别人的天赋和优秀。
　　 她总认为最丑最蠢最差的她，配不上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一切。一直很多年。
　　 为什么从小到大，看起来不缺吃不少穿的叶锦会自卑自鄙到这个地步？海兰知道。她们形如姐妹的这些年，海兰无数次见证过姆妈对叶锦的“教诲”。一切，海兰都知道，只有海兰，看着叶锦，一步一步，用将近三十年的时光才挣脱出自卑的桎梏；只有海兰，感受过叶锦努力把自己从一只丑陋的蛾子变成蝴蝶，来自内心那种经年累月的皮肉撕裂的疼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能领会和体会的。
　　 这么多年，叶锦内心所承受的一切，海兰都清楚；她看着叶锦在水里濒死挣扎，却从不懂得要递一根棍子给她。
　　 海兰是拿定了叶锦的七寸，她就是要你叶锦动弹不得，你怎样动，你都是痛。
　　 叶锦去找车志国。说了海兰去找过姆妈的事。叶锦说的时候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脸古井无波，当然，叶锦清楚，车志国是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的，要不然，在车库那天晚上，叶锦也不用陪他那么久。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你们当初背着我做那些事……现在又跑去姆妈面前说……狗急了还跳墙呢！”
　　 “我不就是和你一起吃顿饭吗？还有别的人在呢，她连这个都要跟踪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叶锦眼圈红红的，泪水一嘀一嗒，一看就是被人冤枉了，平白受了委曲的样子。
　　 当天下午，车志国通知叶锦去签合同——“乐家家”超市只是集团的一部分，而想要拿下车志国供职的公司开发的一个软件的全国总代，是集团的一个目标，或者说任务。如果拿下这个总代，不说为集团开缰扩土，至少，是她叶锦为以后在集团立足备下的见面礼。
　　 ——人人都说生活远比看戏更精彩，确真也是的，海兰手里居然藏着叶锦找了很久的那张老照片。还把一新一旧两张照片都跑去拿给了姆妈，也是她自乱阵脚了，看到叶锦和一个已经成了别人丈夫的男人搂抱在一起，丢人现眼败了家风，姆妈才会那么生气。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第一次骂得那么大声，歇斯底里，人尽皆知——这个时候，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是车志国最不想看到的——那张新照片是趁车志国睡着的时候，叶锦抱着他自拍的——她洗了两张，一张自己留着，一张寄给了海兰——两个打算：如果海兰不去声张这个事，叶锦就自己把照片拿出来，去找车志国；如果海兰把照片拿出来质问车志国，效果都是一样的——这个时候的车志国，无论院里院外，他都不能让它起火。
　　 车志国的公司，年初就说要动人，车当副总的消息早已经在一些小道上传开，如果这时，叶锦或者姆妈要去公司讨个说法，甚至不需要她们出面，一个装着那张他和叶锦搂抱在一起的信封寄到总部，什么也不用说，就够他忙半年。哪里还轮得到他当副总？他这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算盘该怎么打。所以，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娶了那样一个聪明的老婆——按车志国的心理价位，把总代拿给别的集团，别说他能从中得到多少回报，他还可以为公司获利更多，这是他为此次提拔准备了很久的筹码。结果，海兰给姆妈送去的那两张照片，省了叶锦不少的事儿，也把车志国的计划搅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