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露营(小说)
她问:“有驱蚊花露水吗?”
“没有。”
“有风油精吗?”
“没有。”
她就猛地直起身来冲我大吼:“你怎么什么都没有!”
她退了两步,转身欲走。
我说:“你进帐篷吧,帐篷里没有蚊子。”
她似乎对帐篷也失去了信任,她说帐篷这么小,蚊子照样会从帐眼里插进吸管来抽我的血,说得蚊子像群小护士似的。我说不是还有睡袋吗?她问脸怎么办?她双手抚摸着满是包包的面颊。我想不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竟然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我仍想挽留她,那是我盼了多久才盼来的夜呀。
我说:“你看野外的美景……”
她抢答道:“落日只有在城市里看才美。”
她飞快地朝公路跑去。
我望着她的背影,清楚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就是浪漫与现实之间的距离。
三
我不知道“混社会”这个词是谁创造出来的,虽说这两年我确实在混,但跟社会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我妈却急死了,天天跟我爸吵,夜夜跟我爸闹,认为我再这么混下去,整个人就废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我爸,是他没有给我安排工作,好像他在厂里是个官似的。
我爸被逼无奈,只好申请内退,让我去厂里顶职。说来也真是奇怪,我爸这个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中年油腻男人,在他办完内退手续的第二天就找到了一份临工;而我这个高中文化的阳光青年,却在两年里都找不到一份工作。
唉,这个社会。
我在工厂里做钳工,确切地说是钳工学徒,跟着我爸的一位老同事学习技术,但我觉得他自己也没啥技术,混倒是蛮会混的。
那就一起混呗。
这个就没什么可说的,倒是正式工作后不久,我在街上碰到了赵老师,确切地说在某个深秋的夜晚,赵老师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认出我来,并大声喊我。
他现在倒是对我记忆深刻。
我们在一棵街头法国梧桐树下聊开了,主要是他在唾沫飞溅,讲他作为驴友的种种冒险经历,令人羡慕嫉妒恨。直到他绵长的回忆告一段落后,他才想起来问我怎么样?
我一脸茫然:“什么怎么样?”
他就问:“你添了装备,就没有出去吗?”
我顿时惨笑,那些劳什子早已束之高阁。我十分惭愧道:“出去过几次,一个人也没啥大意思。”
他感叹道:“是的是的,驴友驴友,驴要有友,才玩得开心。”
他当即拉我进了他的那个驴友群,说群里有啥活动他就带我去。这是最好不过了。但我什么都不懂,希望他再当我这方面的老师。他说这个自然,又让我慢慢来。
我们在法国梧桐树下聊了很久,高大的树上时不时地有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毕竟深秋了。我们告别时,我给赵老师捡掉他左肩上的一片落叶,他从我的头上和右肩上捡掉了两片,此情此景让我觉得师生间颇有些情谊。
我在那个驴友群里当孙子,向前辈们请教一些很幼稚的问题。很多资深驴友都不屑于理睬我,唯独有个叫“山花烂漫”的驴友,对我有问必答,非常有耐心。我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我心里是希望她(他)是女的,最好有貌,最好单身……哈哈,是我想多了。我们加了好友,私聊时我也不敢造次,问她(他)私事,只是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在群里多嘴多舌了。
我再见到赵老师,就旁敲侧击,想知晓“山花烂漫”的情况。
赵老师却来了一句:“噢,他(她)呀!”
他随后又加了一句:“不熟。”
感觉怪怪的。
直到这年年底,群里的同城驴友说要聚一聚。那晚应该是月半,赵老师带我上南山时,滚圆的月亮已经上天,山中一切都像是荧光材料做的,亮闪闪的。我们来到南山顶上的财神庙前,空旷的场面上已架起四五只帐篷,帐篷里亮着小灯,像萤火虫在草丛里。赵老师一一和他们打招呼,我也跟着点头哈腰。我们择地搭篷。我很奇怪这种地方也能露营吗?赵老师说是一位林园局的朋友提供的,南山归他管,我的脑海里顿时响起“大王叫我来巡山”的歌声。
群里同城驴友有五十多个,但那晚只来了十九个,四个女的,其中有位退休女教师,大概和赵老师一样是教体育的吧。身体包裹得像五芳斋大肉粽,脖子上还系了一条鲜艳的红丝巾,后来在场地中央纵情舞蹈,红丝巾在寒风中飘扬。于是我又想她可能是音乐老师,比较爱臭美。
赵老师没有跟我说要带熟食、酒或饮料的。我不无尴尬地看到女的带菜的多,男的带酒的多,但每个人都是不空手的,然后集中到地毯中央,大家一起吃喝。当我和大家围成一圈坐下来,赵老师把别人的红酒倒在一次性纸杯里递给我时,我双手同时拍到像泡菜国人一般盘坐的腿上,感慨道:“我也可以喝吗?”别人都没有反应,唯独与我相对而坐的姑娘笑了。
她笑得很灿烂,显然是听懂了我的幽默。
我私底下觉得她应该是有浪漫情怀的姑娘,在现实生活中还保守着一些天真和纯粹。
驴友一般都体魄强健,有力气扛酒,是的,喝酒也是要有力气扛的,他们就像梁山好汉那样大杯喝酒,大口吃肉,看上去像是非常豪放,就是那几个女的,也是如此。而我就文弱多了,三杯红酒下肚,就扛不动了。有男的开始唱歌,有女的开始跳舞,在荒山野林之上,我望着此情此景就想到聊斋故事里的狐妖在午夜,在生前显赫生后冷落的达官贵人家荒废的老宅子里,设宴闹到天亮。
我借酒壮胆,问那位姑娘,我称她先辈,问她是不是“山花烂漫”?我已经暗暗琢磨很久了,我觉得她像,年轻,漂亮,而且爱笑,有气质,完全符合“山花烂漫”的形象。她就又笑了,而且可爱到用手捂住自己的露牙,双目亮亮的,问我:“你看像吗?”
她这么问,我就越发肯定是她了。
我顺着杆子往上爬了一节,慎重其事地捧住她的右手,再三再四地感谢。
我说我一直想去看她,想当面向她致谢,今天总算有了这个机会了。
她说她一定会转告我的谢意。
她又说她是莫奈,她哥莫道才是“山花烂漫”。
我心里掠过一丝遗憾,但很快就被她是他的妹妹这层关系而欣喜若狂,这个结果和她是“山花烂漫”有啥区别,不是吗?
现在,我假装遗憾地问她哥为何没有同来?
她说他来不了。
我又顺着杆子往上爬了一节,我说什么时候我能去看看她哥吗?她爽快地说好的,随时欢迎。我心里一乐,这样我应该还有机会再见到她。我们又说了一些话,主要是我在说,想拜她为师,成为一名合格的驴友。我应该是醉了,话就特别多,而她耐着性子听我说,多半带有驴友间相互照顾的性质;又或许她不是耐着性子,而是被我逗得花枝乱颤,“咯咯咯……咯咯咯……”一阵阵地欢笑,她真是太可爱了。最后她说露天风大,尤其在山顶上,劝我回帐篷里休息。
我确实有些扛不住了,在她的搀扶下先回了我的帐篷。我钻进睡袋睡了。也不知是酒力,还是头次露营,我的体内不只是有些亢奋,而是非常亢奋。我久久无法入睡,即便像是睡着了,也是浅睡的状态,外面就像闹洞房一般的吵闹,我听得一清二楚,我的大脑很清醒。
应该是后半夜了,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忽然,帐篷的拉链被拉开,有小动物钻了进来,我要开口问,一块冰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嘴,小动物咬耳朵,是我。她大概怕我是在睡梦里,又明确道:“莫奈”。她拉上拉链,那块冰从我嘴上移到睡袋口,想把袋口扯大,她说冻死了,快点。
过了会儿,她才钻进我的睡袋,就像给我塞进来一具人体冰雕。她又说了一句冻死了。她紧紧抱住我时,让我想起初二时我和小扁头偷偷溜进建了一半停工在那里的游泳馆,我们在结冰的游泳池里玩耍,结果冰层突然碎裂,我们双双落水。还好池水不深,我们没有被淹死,却差点被冻死。
我是穿着棉毛衫棉毛裤睡的。我哪里知道睡袋是需要裸睡的,又没人告诉过我;但也幸亏我不是裸睡,我才能抵御冰寒。不过,我很快就学会了裸睡。她说你不是想知道我哥的事情吗?她要我抱紧她,她才肯说。我温暖的双手落在她光溜溜的背脊上,又慌忙逃开。在她第二次这么要求时,我就镇定多了,但双手在她背上还是像发烧般地颤抖。
古语说“饱暖思淫欲”,我随后就确信了一半。“饱”我还不清楚,但“暖”是正确的。一对赤身裸体的年轻男女挤在一只睡袋里,只是说说话那么简单,说出来鬼都不信。事后我就想,当初,这帐篷和睡袋是为我和叶好兰准备的,却谁知老天爷另有安排。
莫奈果然是资深驴友,我们除参加集体活动,那别有一番洞天外,更多的是我们俩单独行动。她正式给我授课,第一课是重温南山。这次我们不是从公园正道走台阶上去的,而是从当地人才知晓的小道溜上去的。照她颇为自豪的说法,驴友不花门票钱。但她又补充说,其实是要避开公园保安,要是让他们发现我们是驴友,很有可能在公园关门前就来赶我们下山去。我一直抢着背三十公斤的行囊,但攀登陡峭的崖壁时,她就非要她来背。她说她比我有经验,能应付突发事件。
我们在南山看夕阳,群山艳红。
我们在西溪看月色,湿地苍茫。
我们在北高峰看日出,黎明万千。
我们在东江看江月,千古风流。
我们都是利用双休日去的,行程控制在两天内能打个来回。其实,我们可以走得更远,我想去黄山、泰山、庐山……我想去的地方多了,但她总是说慢慢来。我们在私底下是这么说的:我们睡了南山,睡了西溪,睡了北高峰,睡了东江;我现在想睡黄山,想睡泰山,想睡庐山……她就说好,我们一步步来,我们睡她一辈子,把祖国的大好河山都睡个遍!
我就算是个傻子,也听出她话中有话。但我有些自卑,你说莫奈大学文凭,在区国税局工作,工资又高,而且提前一个月发的;人也长得漂亮,又豪爽,喜欢开着男人开的北京吉普BJ40,周末去户外运动;她有套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她完全可以找个更优秀的对象,干吗对我这个小工人情有独钟,初次相逢就以身相许呢?
莫奈就笑,右手捂住露牙,说她一眼就看出我有浪漫情怀。
我相信,但又不相信。
我相信我身上有浪漫情怀,但我不相信她仅仅因为这个而爱上我的。
就在南山聚会的第二天上午,我们一起下山,莫奈用她的北京吉普载我去了她家,我见到了她哥莫道,也就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山花烂漫”。我和莫道在他的书房里漫无边际地聊,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如此通透的人,年纪才比我大七八岁,却像是在人世间经历了百年,什么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现在是网络作家,正在起点中文网上连载一部玄幻小说《天外来客》。莫奈在厨房里忙碌,我们已经聊了很久,我怕打扰他写作,我听说他每天要连载一万字,而他每天写作的量还远远超过这个字。我都吓呆了,天天,一万多字,让我照着稿子打也来不及的呀。
他说没事,他基本上以夜里写作为主。
我们到家时,他已经睡过两个小时了。
我反算了一下,那他是写到早晨八点半才睡的。
他又说,今天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了。
于是,我们又聊了起来,自然而然就聊起他妹莫奈。在哥眼里,妹什么都好,是块纯粹的碧玉。在莫道嘴里,再次证明了莫奈昨晚跟我说过的话。她说:“你要相信,凡是我会的东西,必定是简单的。比如爬山、散步、吃饭和睡觉等。我脑子简单,复杂的东西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会懂。我所喜欢的,接触的人或事物都是简单的。如果你拉起我的手散步,我觉得那就是爱情,如果你拉着我过马路,我觉得那就是温暖。我需要的阳光,空气,都简单而自由。”莫道也特别强调一点,说他妹不同于常人,任何事情想到就去做,拼命三郎,通常都不计后果。我心里就想着刚刚过去的昨夜。莫道说,有浪漫情怀的人,都有这点纯粹,我看你也是。
我们正说着她,莫奈就来喊吃中饭了。
她趴在门框上朝我们傻笑:“哥,你又在说我什么坏话了。”
我起身要推莫道,他说不用,他自己能行。
我们吃过午饭,坐着聊了一会儿,莫道要上厕所,我说我来,莫奈已起身推他走了。从厕所里出来,他们直接回了书房。下午是他的睡觉时间。我刚才没有看到书房有床,只有书柜上有床九孔被和骆驼绒毯子。我站在房门口,看到莫奈替她哥盖好被子,又盖上毯子,四周捂紧了。我想不到轮椅可以摇下来当床睡的。莫奈出来,轻轻推了我一把,然后把书房门关上。
我洗了澡,换上莫道的内衣,有些大,他原本就比我魁梧,只是现在瘦多了。莫奈也洗了澡,我们都有些累了,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听她再次讲起她哥的事情。
说实话,昨晚怕被人发现,她咬耳朵也是很小声的,而我当时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几乎没听进去多少。现在我听进去了,五年前深秋,在清凉峰,莫道为了救她,自己跌下了悬崖。他们和救援队员寻找了五天才找到他。太晚了,要保命就只有高位截肢了。但又不算太晚,医务人员说再晚一天,他就没命可救了。
莫奈说她将来嫁人必须带上她哥,只有接受她哥的男人她才会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