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是这旮旯里的一个标标准准的窝囊废，所以我在一级篮子里的底层绝不自怨自艾，反而过得安稳、自足。我不需要领导们来劝慰了，也不需要他们的溢美之词了，我总能给自己找到不能登珠峰的充分理由，这不是谦虚，而是铁打的真实。我这个留在一级篮子底层的蛋，永远见不到阳光了，不过，我并不黯然，很享受这底层安详且略带寂寞的生活，这更有利于潜下心来搞教育，有利于从容安排符合我个性特征的教学。当然，我的从容不是马马虎虎，不是得过且过，我天天默默地满负荷，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不是为了职称，不是为了表扬，更不是为了周围赞许的目光，老态渐浓的我跳出浮云的遮蔽，把自己变成了纯粹的自己。
　　 别人十分不解，以为我在玩深沉，在作秀。
　　 祁老师问我图啥？我说不知道。他用诡异的眼观看着我，不相信。
　　 来找我的家长依然络绎不绝，我去家访的频次也越来越高。一个个家长的释怀，一个个学生的笑脸，一声声道谢的话语，让我很知足。嗨，徜徉在这样的知足中，我还有何所图呢？
　　 人有七情六欲，我也是，所以我对高级职称虽然不渴望，但还是羡慕的，崇敬的。高级不仅工资涨得喜人，且也是一种荣耀，是对你人生价值的肯定。我的同学现在几乎都是身居要职的校长了，他们一个个都登上了职称的珠峰。不爱攀比的我，和他们聚会时，听他们滔滔不绝地谈论高级的待遇和荣耀，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他们是矗立的山峰，而我就是矬小的土丘，沉稳平和的心里又怎能不瞬间泛起点点酸楚呢？我不苛求和他们比官位，可凭教书育人的能耐，我绝不次于他们，所以我怎能服气呢？可是不服又不行，人家红堂堂的高级证书就是骄傲之本，人家高高的工资待遇就是价值体现。在他们高谈阔论时，我只能尴尬地缄默。
　　 有个同学见我保持缄默，正色道：“老郝是高级之外的高级，是布尔什维克之外的布尔什维克。”我不知道这话是讽刺还是赞赏，木然的脸上只能挤出苦涩的笑。
　　 不过，这样的羡慕也只是短暂的，并不能浸染我很久，回到岗位上，我便把他们的炫丽忘得一干二净，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干我的事，争分又夺秒。
　　 后来，我不愿意参加同学的聚会了，几乎屏蔽了他们的信息，只想一心一意地完成每一天的教学。于是，我在同学中便成了无人问津的孤家寡人，成了一个怪人，他们都相信我夜以继日的忙，一定图点啥。
　　 可我图啥呢？我自己并不知道。
　　 祁老师也时不时地问我图啥？我说不知道。他还是用诡异的眼神看着我，不相信。
　　 我也反思自己，图啥呢？这些年，老师工资不断上涨，还能及时发放，农村老师又加了农补，我一年的工资总额顶父老乡亲种50亩田的纯收入。这日子过得不赖，还有什么奢求呢？
　　 有人笑话我是小富即安的小农思想，没有见过天外天，不能与时俱进。
　　 我不置可否。
　　 在这里有个小插曲，对我的情感影响很大，所以还是想表述一下。一开始，我在老婆的心目中就是一个窝囊废。老婆虽然是农村人，可她娘家家大业大，她本人又勤劳能干，搞农业，干副业，一年挣的钱是我工资的好多倍。所以我浓重的夫子味让她不待见，我的不谙世事在她面前只是笑谈，她似乎是下嫁了，我倒是高攀了。很长时间，她都是一家之主，我这个掌握着家庭文化内涵的夫子成了她的附庸。但这些年来老婆虽然还叫我窝囊废，可那语气是柔和的，那眼神是明亮的，那面容是嬉笑的，田里的重活脏活她都争着干，许多家务也不攀我了，她常常给我留下充足的时间搞教学，越来越以我为中心。去年夏收正忙，晒场上尽是麦子，天阴沉得厉害。可是下午我要去学校，一个学生的家长有事约我。我望着老婆，她笑了笑，坚定地摆摆手。在我走出门时，听老婆背后自言自语道，毁了庄稼一季子，误了孩子一辈子。我一瞬间被感动了，停下脚步，真想回头把她揽在怀里。等我晚上回来，一场的麦子有一半浇了雨，可老婆没有半点怨言，她笑嘻嘻笑：“老天爷淋湿的，老天爷还要给俺重新晒干，不然俺不放过他。”
　　 有老婆的理解，我这个窝囊废怎么能不知足呢？
　　 祁老师看着我在晋级的道路上清心寡欲，无所作为，总是心酸地说，你永远就是一个只会拱地的土鳖虫，拱来拱去，到底图啥？
　　 我知道老祁是个率真的人，他骂我是关心我。我呢，也认为他说的对，我就是土——土得跟老农民一模一样，我就是鳖——鳖得一个屁都放不响，我就是虫——虫的可怜品象我都具备。
　　 可我回答不了老祁问的“图什么”。
　　 我在同事们的口中就是一个疯疯癫癫干工作的老鬼，他们不知道我图什么，但他们相信我一定有所图。
　　 又到盛夏，看着又一届学生顺利地毕业了，我心里甜滋滋的，也沉甸甸的，像农民收获了满仓谷子。
　　 哦，夏去秋来，又到职评时刻，办公室内的气氛又一年一度地凝重起来。
　　 我已经没有了凝重的心境，我只是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我没法子劝慰大家，我给予不了他们任何帮助，我不能拿我的不思进取来说教这些比我小很多但有着强烈进取心的同事——他们在职评的道路上有激流勇进的锐气，有攀登珠峰的愿景，这没有错。
　　 我只能于无声无息中干我的事。
　　 这一年报高级的名额只有一位——他曾经是我的学生，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个年轻的领导，他已经尝试了两次，这第三次他如愿以偿地登顶了。我不惊讶，没有失落，没有酸楚，更没有妒忌和愤然，我真诚地向他表示祝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能不高兴？
　　 老祁看着我，又骂开了：“娘的逼，投机取巧，搞了一个市级师德标兵！”
　　 我知道老祁对名不副实依然愤愤然。
　　 我还知道，老祁现在不再为自己愤然，他是在为我愤然。有一天，他推心置腹地说，他自己在中一的篮子里吊儿郎当了十几年，不晋级也罢，而你老郝则是天天拱地的土鳖虫，日日扒地的屎壳郎，太可惜了——你真不图点啥？
　　 可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惜，也不愤然，更没有想到要图啥。
　　 我明年就要退休了，早不做职评的美梦了，所以对老祁的共鸣感越来越低。随着倒计时的钟声越来越紧迫，我只流连三尺讲台，流连那些村落，流连村中的每一条大道和小径，流连那一座座小桥和流水，当然也流连像老祁这样的挚友——这样秉性直爽的人不多了，真的不多了。
　　
　　 五
　　 又到金秋——这是我在这个学校任教的最后一个秋季了，沐浴在金色的世界里，我倍加珍惜在岗的每一天。
　　 那个风平浪静的傍晚，斜阳的红润涂抹在我身旁的窗台上。
　　 校长来到集体办公室，向屋里招手。屋里没有别人，放学了，老师们都下班了。显然，校长是在招呼我。
　　 我闷声不响地跟着校长走出办公室，平时我和校长很少直接接触，更没有单独谈过话，他找我有啥事？我犯了错误？迟下班是错？
　　 “郝老师，这是你的‘高级教师职评表’，教育局特批的。”校长笑呵呵地说。
　　 “我的职评表？怎么可能？”我无比惊讶。
　　 “怎么不可能？”校长反问。
　　 “还能轮到我？”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那些评上高级的能力比你强？勤奋比你多？业务比你精？”校长继续反问。
　　 “可是……可是，我的硬件材料缺政府表彰——这表还是让给其他同志吧，别浪费了。”我感到表格烫手。
　　 “去年的政府表彰证书已经到位，给！”校长递过来烫金的证书。
　　 “啊？我……我的？”我坠入云雾里。
　　 “你的，乡村最美教师——省政府的表彰。我去年替你申请的——局领导班子开会集体通过的，没人有异议。当时不知道能不能申请成功，所以没事先跟你通气——跟你通气，你一定又退让了。”校长一字一句地说。
　　 我瞠目结舌，额头冒汗，依然不敢相信。
　　 “四十年来，你为学生解难，为家长排忧，急学校之所急，持之以恒地钻研教学，还默默助贫，更淡泊名利……我们出去学这先进，学那榜样，可我们身边的老黄牛精神咋忘了学呢？没有这样的精神，学其他的‘洋玩意’都是扯淡！”校长严肃起来。
　　 校长比我小足足二十岁，他去年才调到我们学校，干事既稳扎稳打又雷厉风行。
　　 “校长，我——”我一时语塞。
　　 “我真的要向你道歉。我大会小会上说‘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可是我们生活中难道不是老实人处处吃亏？我要实现诺言，就从你郝老师开始！”校长睁大眼睛，铿锵有力地说。
　　 从校长室墙壁上的镜子里，我看到满头白发的自己两颊通红，额头冒汗。那张表在我手里微微颤动。
　　 土鳖虫，屎壳郎，老黄牛，这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在我脑海中频繁闪烁。
　　
　　 六
　　 退休那天，我把学校大门的钥匙交给了老祁。除了我，他是这个学校年纪最大的老师了，也是在这个学校时间最长的老师，更是住校时间最多的老师。我把钥匙交给他，放心。
　　 等我转身走到两颗梧桐树搭建的拱门口时，老祁大喊一声，老郝，你还有一件贵重的东西没有交出来。
　　 不贪不占的我愣住了，啥？
　　 你的日记。
　　 哦，我确实有记日记的习惯，已经积累了近百本日记，从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一天就开始记了，一直坚持着，再忙再累都没停止过。
　　 祁老弟，那可是我的私人物品啊。
　　 我偷看过，里面全是你对学生教育的心得，是你对班级管理的总结，是你对学校发展的意见和建议，是你对这个乡教育状况最真实最全面的调研和研究，是你对落后农村教育的真知与灼见，里面没有任何私念，它们就是我们学校的“史记”，为了助我进步，为了启迪后来者，也为了学校的发展，你不把它们留给学校？若遗失了实在可惜！
　　 啊，我回过头，搂住了老祁，在梧桐树下，两个老男人泪光闪闪。
　　
　　 七
　　 退休后，我才领到高级证书，虽然不能为我涨工资了，但我还是感到它的沉重。在我从校长的手里接过证书时，有几个快人快语者瞥见闪闪亮的红皮壳，嘻嘻议论，人都跳不出名利场，老郝呀，还是有所图的哟！
　　 我夹起红皮壳，默默地走了。
　　 我默不作声地把它放进抽屉的最底层。
　　 中秋佳节那天，老婆把它从最底层翻了出来，亲了亲那红皮壳，对着圆圆的月亮，大声吆喝，谁说俺男人是窝囊废？
　　 她从此不再提窝囊废三个字，人前人后都称我郝老师。
　　 那一晚，我第二次喝醉了，梦见自己登上了皎洁的月亮，放眼望向地球，九月的大地一片金黄，农人们的笑脸上都挂满了金色的光泽。
　　 哦，我终于明白自己一生确有所图——只为收获九月里那金色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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