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说，我信。
　　 小姑娘说，后来我弄明白了，我爸他就是嫌弃我是个女娃，压根儿不待见我。在他心里，我就是个多余的累赘。
　　 老张说，你爸不让你念书，你就来了城里？
　　 可不是嘛。小姑娘说，书念不成了，我爸就把我带到城里，让我给他看店，让我跟着他学做生意，说做生意比念书实惠多了。我就给他看了半年店。
　　 老张开玩笑说，其实看店也不错嘛，起码不缺零花钱了……
　　 快别说了，小姑娘打断老张的话，我爸安顿我一个表哥在店里管事，经过我手里的钱，一分不少全得交他。再说了，我也不想干那种手脚不干净的事。
　　 老张说，你爸不给你开工资吗？
　　 小姑娘皱了一下鼻头说，算伯伯您说对了，他才不给我开工资呢。给他看了半年店，没给我开过一分钱，也不给我零钱花。说啥我在家里吃、家里喝，又不出去跑遥，要钱该往哪里花？
　　 老张说，后来呢？
　　 小姑娘说，看店不给我开工资，这个就不说了，还有我妈那个人，小心眼贼多，动不动找我的茬子，背地里给我爸说我这，说我那，我爸就不断地训斥我，弄得我生气了，看店也不怎么用心了。
　　 老张笑着说，不用心看店，你爸你妈更不是得训你？
　　 小姑娘笑了，那是啦，看我不好好看店，我爸就把我打发到我姑那里了。
　　 老张说，你姑也在城里？
　　 小姑娘说，我爸来城里时，带着我姑一起做生意。后来我姑结了婚，我姑父家开个很大的饭馆。我爸就打发我去那里当服务员，还给我姑说，把这女子看紧点，说女娃子家绝对不许随便乱跑。
　　 老张说，你姑对你怎样？
　　 小姑娘说，我姑对我还罢咧，比我爸好一点，按月给我五十块零花钱。但是伯伯你不知道，在饭馆当服务员，比照看建材店辛苦多了，这个就别说了，最恼人的是，我姑听了我爸的话，管我比我爸还紧，就跟看贼一样一样，这样就弄得我又烦了。在我姑那里呆了四个多月，我就赌气跑了出来。我跑出来后，我姑把我告给我爸，我爸骂道，这死女子胆比天大，是上天还是入地，随她去吧，权当没有生她养她！后来我爸和我姑，也就不怎么管我了。我也不想跟他们联系，就这个样子。
　　 老张说，小李子蛮有主张的嘛！
　　 小姑娘鼻子哼了一下，说，没妈的娃儿，就跟烂棉絮一样呗。
　　 老张笑着说，小李子，你今天给我说实话，你究竟多大了？
　　 小姑娘怔怔地看着老张，半天不说话。
　　 老张说，刚上初二停了学，超不过十三岁吧，来城里给你爸和你姑看店、当服务员，也就不到一年工夫，能说你十九岁了吗？老井还说你二十周岁了？
　　 小姑娘脸红了，良久不好意思道，伯伯你好坏，哄着我把啥话都对你说了，连我的岁数也套出来了。井队长叮咛过我，不许我说出我的真实岁数。
　　 老张笑着说，没事儿，我随口问问，不会说给旁人。
　　 小姑娘嘻嘻地笑了，用感激的目光望着老张。
　　 老张说，你爷爷一个人在老家生活，他身体好吗？
　　 小姑娘说，身体还罢咧。我老家那哈是山区，沟里山上有药材，我爷爷除了种地，再就是下沟上山挖药材。每年能卖一些钱，够他自己花用。
　　 老张说，你爸和你姑，不给你爷爷钱？
　　 小姑娘说，大概会给吧，不过多不到那里去。那是他们大人的事，我也不想管。反正我觉得我爷爷挺可怜的。
　　 老张说，不管咋说，你爸是你的亲爸，你是他的亲闺女，你要用钱，就从他要，他没有理由不给你。
　　 小姑娘说，我才不从他要呢。我想过了，打现在起，我自个给我自个挣钱，自个养活自个，过穷过富，不关他的事。我不会问他再要钱了。
　　 这次老张和小姑娘说了许多话。小姑娘心里装着许多事，大概也需要倾诉，老张听得很认真，小姑娘说话也就没有了顾忌。
　　 年关一天天逼近了。老张看到，物业将小区保安的春节值班表张贴了出来，小姑娘名字叫李香枝。除夕至大年初六，李香枝每天值白班，每班十二个小时。
　　 除夕那天，老张单位放了假。上午下楼遛狗狗，出去晚了一会儿。整个小区院子张灯结彩，大门口贴着火红的春联，挂着四个大红灯笼，值班室对面墙面上挂着一个硕大的福字，还有一个很大的中国结和两大串鞭炮，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老张照见，李香枝和一个女保安，给每个单元大门贴春联。另外几个保安往树枝上拴挂小灯笼。
　　 老张在大门外喂狗狗，李香枝笑吟吟地跑了过来。
　　 老张说，看你们在忙碌，活干完了没有？
　　 李香枝说，基本上干完了。他们看我小，说剩下的活儿他们干，让我就待在值班室。
　　 老张说，小李子是个好姑娘。
　　 李香枝脸突然红了。却说，生长在我们那个家里的娃娃，打小就学乖了呗。
　　 老张看了李香枝一眼，没说话。
　　 李香枝一边抚摸着小狗，一边幽幽地说道，其实有些话，我还没有说给伯伯说呢……
　　 老张说，还有什么话？尽管说呗，伯伯听着。
　　 李香枝说，其实我妈……不是我亲妈……
　　 老张愣了一下，是吗？那你亲妈呢？跟你爸离了婚还是……
　　 李香枝摇摇头，死了。
　　 老张说，死了？怎么死的？
　　 李香枝说，跳楼死的。
　　 老张说，咋就跳楼了？到底咋回事？
　　 李香枝吁了一口气，低声幽幽地说，那时节我还很小，才五岁多一点，我弟弟也刚满两岁。我妈带着我跟我弟来城里小住。我妈听人说，我爸跟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不光给那女人买了一套房子，还给那女人买了一辆汽车。我妈为这个事着了气，问我爸有没有这回事，我爸说没有。我妈就跟我爸闹腾，说不管有没有这回事，往后不许跟那个女人再来往。没想到我妈还没回老家呢，那女人就把她的家，搬到我爸建材店对面楼上了。这事让我妈知道了，心想那房子就是我爸给那女人买下的，一时间又给上了气，跟我爸吵闹起来。吵闹来吵闹去，我爸吵不过我妈，就把我妈摁倒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顿。没想到我妈从地上爬起身后，端直跑到阳台上，就从楼上跳了下去。
　　 老张哦了一下，望着李香枝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李香枝说，这些事，我也是从旁人嘴里断断续续听来的。我爷爷和我姑姑，从来不给我提说这个事。
　　 老张说，再后来呢？
　　 李香枝说，再后来，我爸就跟那个女人结婚了。那个女人，就是我现在的后妈。
　　 老张说，你这个后妈，对你和你弟还好吧？
　　 李香枝说，我说过了，那女人历来瞧我不顺眼，经常给我爸戳腾我的事。你说这样的家，我能待下去不？伯伯您不知道，那女人可会来事了，她是看着我爸脸色行事，对我弟比对我要好一些。我那个小弟弟，就是她跟我爸后来生下的。
　　 许久，李香枝说道，不过伯伯，事到如今，这一切对我李香枝来说，都无所谓了。
　　 老张望着李香枝，没有吱声。
　　 李香枝突然咬牙说道，那个女人她欠着我妈一条命，不管我爸怎么对她好，她如何对我爸好，我永远不想看见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爸!
　　 老张看见，李香枝眼里，瞬间涌出了两行泪水。
　　 李香枝说，就在刚才，我爸大概从我姑要到了我的号码，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们回到了老家，要我值完班，赶紧往家里赶，说我爷爷想我哩。
　　 老张说，那你就回去吧，回去和你爷爷一起过个年，不好吗？
　　 李香枝拿手抹了一把泪水，咬着嘴唇倔强地摇了摇头。
　　 过年期间，每天由家里的孩子下楼遛狗狗，老张便没再下楼了，也就没有见到李香枝。
　　 春节后上班后，一切恢复了如常。
　　 一天下午，老张见到了李香枝，笑着说了句，小李子春节快乐！
　　 李香枝也笑着回道，伯伯春节快乐！
　　 老张说，值班结束后，回老家了吗？
　　 李香枝望着老张，摇了下头。
　　 老张说，为什么？
　　 李香枝说，不为什么。说着话低下了头，我给我爷爷买了一身衣服，还有鞋和手套，等这个月工资开下来后，我就回去看我爷爷。末了说了一句，他们呆在老家，我不想回去。
　　 这时候老张看见，李香枝的头发和脸洗干净了，给头发上扎了个好看的小花结，换了一双新棉鞋，人一下子显得精神了许多。
　　 老张刚想说话，李香枝又说，伯伯您的话是对的，我还这么小，应该去念书。我想好了，这次回家后，就不来上班了。我要用我挣下的钱，接着去念书。打工挣下的钱用完后了，我就跟着我爷爷挖药材，勤工俭学念书，反正我就想念书，想上大学，想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李香枝说着话，低下了头，再个呢，回老家后，我就能陪着我爷爷了，我爷爷年纪大了，他太恓惶了。
　　 老张静静地望着李香枝，眼睛有些红了，随即笑着说道，你能这样想，那就对了嘛！小李子是个孝顺的姑娘，是个有志气的姑娘。伯伯支持你，你年纪还小，应该安安心心地去读书，力争将来考个好大学，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有用的人，用学来的知识，报效咱们的国家。伯伯祝你前程似锦。
　　 李香枝无声地淌下了泪水，点了点头说，我会努力的，伯伯。俄而又说，我知道，伯伯您是个好人。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些话。我心里的话，全说给您了。小李子谢谢您，祝伯伯永远平安、健康。
　　 不久一天下午，老张下楼遛狗。李香枝跑了过来，一边低头逗着狗狗，一边说道，我的辞职申请领导批准了，工资也发下来了，今天是我上最后一个班，我来向伯伯告别，也向琪琪告别。
　　 李香枝的声音有些哽咽。
　　 是吗？老张笑着说，离开这里，开始你自己的新生活，朝着你的理想和志向去奋斗，去努力，没有啥遗憾的，伯伯为你感到高兴。说话间，从随手的袋子里，取出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和一个电子英汉词典，递给李香枝。
　　 看到老张手里的书和电子词典，李香枝惊愕得立起了身子，显得有些手脚无措，语无伦次道，伯伯，这、这怎么行？这得花您多少钱？不行不行！
　　 老张说，怎么就不行了？这不也是礼尚往来嘛！忘记你给狗狗买橡皮鸭子和小咬绳了？快拿上吧，这两个东西，对你今后的学习，会有一些帮助。
　　 李香枝显得有些窘迫，不知如何是好，末了，红着脸给老张鞠了个躬，将书和电子词典收了下来。
　　 老张看见，李香枝眼眶里再次溢满了泪花。接着说道，小李子，伯伯还想给你说一句话，可以吗？
　　 李香枝点了点头。
　　 老张说，你爸爸做过一些让你难以接受的事，但他毕竟是你的爸爸，别太记恨他好吗？
　　 李香枝望着老张，泪水缓缓地淌了下来，小声说道，知道了。
　　 李香枝离开后，没再回来上班。至今，好些年过去了，老张已经退休了，一直没有见到过李香枝，也没有她的消息，不晓得她后来的书念得怎样？
　　 老张想，那是一只太早离巢的小鸟，如今这只小鸟该长大、该展翅飞翔了吧。或许，李香枝已经大学毕业，在什么地方幸福地工作着和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