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时光】燎泡(征文·小说)
四
保姆姓王,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稍微有点发福,但看上去挺利索,模样也周正,老财喊她王姐。王姐丈夫得病死了,儿子还在读书,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她的公婆还在,不过,长住城里姑娘家。
王姐一来,老财和兰兰又搬回了自己屋,让王姐睡在母亲外间。
劳碌不堪的老财,终于也可以吃上一口热乎饭,偶尔还能串串门子,这好像是上辈子才享受过的待遇,自从爹走了之后,不,从娘撂了炕之后,想都没敢想过。
那时,小建还小,一家五口围坐桌前吃饭,热热闹闹团团圆圆的,兰兰还给端到面前来,爹喝上口小酒,晕晕乎乎地躺到里屋呼呼大睡,他则把饭碗一推,跑到不管谁家扯闲篇去了。那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有了。
但王姐的到来却给了他喘息的时间,他看见门前的杨树有了斑驳的黄叶,他发现自己头发不知啥时候已经花白了。期间,他还跟张黑子小酌过两次,高兴之余,他索性把卖树的事也拜托给了张黑子。
这天早上,老财和王姐一起把娘伺候利索,又匆匆扒了口饭,就去拾掇拖拉机,村南大地里的玉米该掰了。他拽上兰兰,叫她给自己搭把手,兰兰虽然有些傻呆,但有他老财指挥着,还能干些机械性的活。收拾停当,老财把兰兰抱上拖拉机,回头拿手套的当儿,看见墙上薄薄的日历牌,他伸手捻了捻,喃喃自语道,这日子还真是不抗过啊。
临近中午,王姐正在准备中饭,兰兰跟一个村民神色慌张地进了屋,兰兰呆滞的眼神里闪动着不安,双手拉住王姐,嘴里含混不清地嚷嚷着。村民说,老财肚子疼得在地上打滚,人们把他送去了乡卫生院,大夫说是急性阑尾炎,要动手术,让家属拿上换洗衣服去照顾两天。王姐为难了,她的工作是照顾老太太,不是伺候老财,再说,她去医院,老太太怎么办?村民说,救命要紧,家里临时有大家呢。
王姐看着茫然无措的兰兰,再看看急得哇哇大叫的老财娘,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老财在医院待了一周。是生病不假,浑身难受也不假,可这对老财来说,已是难得的休息。王姐照料得很细心,最初的难堪过后,王姐就像照顾自己家人一样,尽心耐心。老财从地里直接去的医院,浑身上下不是土就是汗,他乱蓬蓬的头在医院雪白的枕头上一放,马上留下一片清晰的污渍,衣服也是。可王姐什么都没说,一点一点给他弄干净了。就冲这一点,老财感动得不知该怎么样,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王姐。
出院的时候,老财竟生出一些不情愿,他留恋那几天的幸福。王姐抱起他的头,给他揩脖子和头发,一遍一遍又一遍;给他擦手,一个手指又一个手指;帮他换衣服,上衣下衣;还喂他吃饭,给他洗衣服……这样的时光永远不结束该多好。可他还有娘,还有那个不能不撑的家,还有……兰兰。
回到家,老舅还没走。老财住院的当天,老舅就来了,幸亏两个村离得近,老舅那几天天天两头跑,早上来晚上回。见老财恢复得不错,人比之前似乎还胖了点,老舅很开心,临走又塞给老财两千块钱。你可不能出事哟,你有点风吹草动的,你们家可就塌了。老舅按了按他的肩膀,意味深长。
五
在不知不觉间,秋已走远了,一早一晚寒意袭人。绿油油的麦苗铺满了田野,远望去,仿佛土黄色绒毯上绣着的一块块暗青色图案。只有老财地里的玉米秸,还孤零零地挺立在那里,风吹过,哗哗作响,像原野上的哨兵,又像被遗弃的稻草人。
老财站在院门前,望着那几囤黄澄澄的玉米,犹豫了片刻,摸出裤兜里的旧手机,他想找张黑子问问,最近的玉米行情,还有那几棵杨树,现在也到了该伐的时候了。
财哥,吃饭了。王姐在院子里招呼他。从住院起,为了说话方便,王姐开始喊他财哥,虽然他比王姐小几岁,但看上去比王姐还要大。
老财折进院子,洗了手,把娘抱到轮椅上,给她戴好围嘴,王姐拿过毛巾给她擦手。兰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自顾自地洗着什么。老财走过去,把兰兰拽到饭桌旁,给她盛上饭,也给自己盛好。
娘左手拿着一块馒头,咬一口,再拿勺子去舀菜,王姐在一旁协助,不时给她喂口稀粥。大约呛着了,娘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老财赶忙放下饭碗去帮忙,王姐一手轻抚娘的胸口,一手给她擦拭嘴角。娘推开王姐擦嘴角的手,指了指下面,含混地说,尿。老财一听,赶忙推着轮椅离开饭桌,王姐去拿尿褯子。老财抱起娘,王姐给换上,老财再把娘轻轻放下。给娘提裤子时,王姐的胳膊和手碰到了老财的身体,柔软又丰润,老财的心不由荡了一下,那个念头不可遏止地再次升起。
住院那几天,他们已经有过“肌肤相亲”了,王姐给他换衣裤,给他擦手擦脸擦身子,像每一个老婆该做的那样。只是那时老财病着,无暇生非分之想。回到家,多了两双眼睛,老财不敢太明目张胆,但那个念头一直折磨着他。他为此不止一次试探过,他敢肯定,王姐并不讨厌他,或者说,有一点喜欢他。今天,他又一次被那个念头俘虏了,这次,他不想再挣扎。
夜,在他如饥似渴的期盼中姗姗来临。母亲终于睡了,兰兰的鼾声也在耳边响起,老财摸黑下了炕,走向娘的外屋。白天,他曾偷偷暗示过,但王姐没回应,他不知道等着他的会是什么,但他忍不住了。靠近那扇关着他幸福的门,轻轻一推,门没锁。
悄悄掩上门,他一步跨到炕边——他曾和兰兰在这里睡过那么久,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地方。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他模糊看见王姐面向他侧身而卧,听见声响,她动了动。老财将一只手伸进被子,一面低低地喊了声,王姐。王姐没说话,却抓住了他伸进去的手。老财像听到了冲锋号的士兵,飞身跃上了炕。
两女共侍一夫的荒唐生活,在2011年的深秋,在这所不大的院子里真实上演了。三人倒是相安无事,只有老财娘有时会龇牙咧嘴地抗议——老财和王姐你侬我侬时,会自动听不到她的召唤。白天,王姐是保姆,晚上,王姐是老财的枕边人。起初,老财还装装样子,要等兰兰睡着了再过来,没几天,便懒得再装。
六
那几棵杨树谈好了买家。张黑子说,现在是采伐旺季,伐树的人排着队呢,这两天就轮到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你得准备好饭菜,好好谢谢我。张黑子的语气里不无自豪。
可谁知,就在跟张黑子联系后的第二天,老财心里突然被人扔进了大石头,差点把他砸晕。
那天天刚擦黑,他从地里回来,走到村南河沟边,想起河沿上还种着几棵白菜,便顺路拐过去。刚蹲下,就听见老光棍儿羊倌赶着他那十几只绵羊过来了,哼着小曲,优哉悠哉。三子骑电动车从羊倌后面赶上来,按着喇叭提醒羊倌躲开。
羊倌置若罔闻,任他的羊在路上撒欢儿。三子笑骂,好狗不挡道,你个绝户头子,聋啦?羊倌呸一声,你才是狗,火急火燎地,发情啦?三子回怼,你老小子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不像你,发了情只能冲你家羊使劲儿,你看看你的羊,一个个都被你弄成啥样了,有本事你也跟人家老财学学,弄个寡妇养在家里。羊倌响亮地甩了下鞭子,慢悠悠地说,我才不稀罕,那臭娘们儿白给我都不要,还是我家羊好,老实。哎,我可听说,羊倌特意放低了声音,她爷儿们就是被她气死的,那卖豆腐的跟她有一腿。三子嘿嘿笑着,也压低声音,那张黑子满肚子坏水,老财哪斗得过他?到头来可别弄个人财两空……
笑声伴着咩咩的羊叫声渐渐远去,老财却蹲在河沿上动不了了,他的大脑里出现片刻的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想起王姐刚来时张黑子说过的话,这是比我亲姐还亲的姐姐,老财你可不能累着她。他还想起有一天他赶集回来,正碰上张黑子从他家离开,他当时还热情地挽留张黑子来着,可张黑子说有事匆匆走掉了。
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自己被张黑子耍了?可自己跟王姐又算什么呢?老财的心里千百个念头在打架,来来回回撞击着他,回到家,他谁都不搭理,也不吃饭,闷头躺到自己炕上,再不言语。
张黑子拎着酒走进他家的时候,老财的心思还在那件事里打滚,看见张黑子,老财心里的火只往上冒,但他强忍着,皮笑肉不笑地把张黑子让进屋里。
酒菜很快摆上了桌。老财只顾闷头喝酒,并不理会张黑子,张黑子偷眼看看王姐,又看看老财,有些尴尬地问,不欢迎我?还是碰到啥难事了?老财又闷了口酒,还是不说话。
兰兰搬了张方凳走了过来,在离桌不远处坐下,傻呵呵地笑望着他们,似乎想凑上前吃饭,似乎又不敢。老财满肚子邪火突然找到了出口,他飞起一脚,兰兰连人带凳倒在地上。
你算干啥的,跑这来瞎搅和?整天腆着个脸,就知道吃吃吃!滚!
兰兰坐在地上大哭,老财又抬起脚,张黑子赶忙拉开他,王姐扯起了兰兰。娘在屋里大叫,老财甩开张黑子的胳膊,转身进了屋。张黑子独自站在那儿,看了看一桌子的菜,自觉无趣,起身走了。
第二天下午,老财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说是伐树的,问他今天伐不伐,不伐的话就再往后排。老财赶紧说,伐伐伐。
伐树的人很快就到了。讲定了价钱,开干。一把油锯,三个人,十几分钟,一棵大树就变成了几截木头。正干得热火朝天,公路上突然来了一辆警车,老财他们不约而同地起身张望,没想到,警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
这是谁的树,谁让砍的?
我的。老财赔笑。
采伐证拿来看看。
采伐证?这是我自己的树,
你的树?谁能证明?路边上的树都不能随便伐,你不知道吗?伐树必须办采伐证,你不知道吗?你这属于乱砍滥伐,是违法行为。跟我们走一趟吧。一个高个子的中年警察非常严肃地说。
我补办还不行吗?我现在就去办。这些树都是我爸种的,是俺个人的树,我还指着它们娶媳妇儿哪。求求你们。老财急得脸色苍白,语无伦次。
不容他辩解,警察将他和伐树的那几个人一块儿带走了。
七
老财被公安局扣了五天,伐的树木没收,并交了一笔罚款。他怀疑是有人背后使坏,这些年,他的确得罪了一些人,但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咽下去,谁叫自己有错在先呢?
老财回到家,发现王姐并没有回来。张黑子来喝酒的第二天,也就是伐树的那天,也就是他被带走的那天,上午,王姐跟他说想回家看看,出来两个多月了。可这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还没回来?老财把电话打过去,王姐却改口说不做了,请他结清工钱,连同她的东西一起让张黑子捎回来。
又是张黑子,他张黑子算你啥人!老财心里恨恨地,没等王姐把话说完,他就摁断了电话。
邦邦邦,声音由远而近。这曾是老财最喜欢听的声音,像鼓点,清脆悦耳,今天听来却无比刺耳。老财想装作没听见,不给他开门,可又想立马站到他面前,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张黑子迎着老财一张扭曲的脸,自顾自倒了一杯水,喝了两口,接着说,我今天就是为王姐的事来的,所以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跟王姐是通过卖豆腐认识的,她说我家豆腐好吃,斤秤上也实在,所以我每次去她村,她都会买点。有一天我快卖完了,她也没来,我就推起车子往她家那边走。隔老远,就听到吵嚷声和哭声,院外有人指指点点,我问怎么了,他们说里面打起来了。王姐她男人不是个东西,早些年出去打工沾染了一身坏毛病,回家来死性不改,不是赌就是喝,赌输了喝醉了就打老婆,这不,又打上了。我问,没人管吗?管?越管打得越狠。我平生最恨打老婆的,就想冲进去拉架。没等我进去呢,里面没动静了。院外围着的人才开始往院子里走。原来她男人打累了,径自回屋睡大觉去了。这他妈还是人吗!我也跟着走进院子,只见王姐披头散发地半跪在地上,嘴角流着血,衣服上全是鞋印子。我把剩下的豆腐都拿下来,放到她家井台上,悄悄走掉了。
后来她男人就病了,整天豪赌狂喝黑白颠倒的,能不病吗,肝癌晚期,人很快就没了。我可怜王姐,经常借着卖豆腐接济她。我承认,我跟她有那种关系,有点不太地道,可我真的很心疼她。她男人死了,成了寡妇,我老往她家跑也不是个事,正好你要找保姆,她也想远离那个伤心地,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那她怎么不干了?老财黑着脸,闷声闷气地问。
她没想到跟你会发展成这样,她离家出来做保姆,原本是想躲开人们的闲言碎语,结果又惹出更多的闲言碎语。尤其那天你踢兰兰的那一脚,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从前。兰兰已经够不幸的,她不能把自己遭的罪再加到她身上。她在你这里是挺舒心,你对她也不错,可你还有兰兰,你俩也都为人父母,这样下去对双方都不好。别的我不说了。
那她干嘛不自己跟我说?
有些话没法说,再说,她也是回去后才决定不做的。在你家这几个月,对她震动挺大,她说,谁活个人也不容易,自己脚上的燎泡得自己挑,都得对自己负责。眼看她儿子就要高三了,她想去城里找个活,好好陪陪孩子。我劝你也放开手吧,需要的话,我再给你寻个保姆。张黑子说到最后,有些动情。
能够第一时间拜读,幸事。
再次谢谢花儿。
燎泡,是指皮肤上因火或热水烫伤而起的水泡。小说通过保姆王姐说出这句话了:自己身上的燎泡只有自己才能挑破治好。很有象征意义。所谓救赎,就是心怀希望,永远微笑着生活,不失去生活的信心。小说结尾老财带着兰兰走出村里,去城市看看新的生活,带着“燎泡”,去换一种活法。让小说一亮。写得好。
大哥的评永远真诚且温暖,就像大哥的为人。问候冬安。
社会是复杂的,人性是多样性的。作者在弘扬人生正面的同时,没有回避人性丑陋的一面。是这篇小说立意成功的硬度和创作描画的亮点。
千年之前的正人君子孔子:“食者,性也”,将食性一体,光明正大的举起,使其称王称霸,安顿了历代无数道学先生的羞涩,使谦谦君子敢于开口说真话。
小说既然是要描写人生,自然就要支出人性。小说主人翁老财解烦恼痛苦之药,取“性”以乐,虽不可取,但正是人性的真实之地,自然流淌之处。
小说以老财之孝,补丁之乱淫。显现了作品是一篇卫道之文,人性觉醒觉悟的体裁。
老财这个人物的原型我很熟悉,对他的遭遇既同情又气愤。人的精神不能长时间处于荒漠之中,人需要交流需要宣泄,没有出口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发现出口。老财便是这样一个典型,好在他最后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希望他能余生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