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空闲，老富就拿出陶罐，装上药草、倒进水，插上电源把药给熬上，狭窄空间里溢满了药味，路过的工友都喊臭说难闻。他也觉得很臭难闻，但想起医生说的话，又觉得那罐里冒出的气味没他们说的臭，汤汁也不像别人说的那么苦涩，终于在议论声中把走之前带的三副药草熬完。
　　 厂里的活也算轻巧，每天穿针引线，踩踩机器，就是空闲少，他很多时候都是趁着别人吃饭睡觉的时间熬药，倒进保温杯带进厂房喝。工作顺心得手，就等着月底发工资，吃颗定心丸似的，想着自己的劫难总算过去，想想就偷着乐。
　　 怎料才停药一周，左腿开始出现细微的疼痛，以为是踩机器的缘故。照样每天早出晚归上着班，吃着食堂的简单饭菜。
　　 医生的话如圣旨，他已遵医嘱吃了大半年药，脚疼医头的古怪行径也都照着做。停药已才两周，晚上睡觉就翻来覆去疼得无法入眠，打扰到小婶，她一再追问，他才说出实情。领一个月工资后，两人坐火车回家，在小县城里各自找份工打，工资虽低，但看病挣钱两不误。
　　 一边打工一边打听治疗方法，城里人多信息量大。有人建议他去红河州开运县的五九医院看看，那儿有好的医疗资源和医生。那人有鼻有眼地说自己二姐咽喉囊肿，州级医院医生说动手术要打一个星期的消炎针，去五九医院当天手术，第二天就回家了，连药都不吃一粒，只是要吃一个星期的稀饭。还有隔壁村的王大妈得了直肠癌，也是去那里动手术治好的……刚开始他没放在心上，就只是听听，害怕巨额的手术费。后来听说五九医院治好的病人挺多，又听说建档立卡户报销比例大，他心动了，专门挑了一天空闲时间，回家说与爹娘听，还去村委会找相关人员咨询。
　　 两人回县城辞去手上工作，带上病历资料坐上开往红河开运的中巴车。检查下来医生建议他抓紧时间手术，说好长一段骨头都已变黑，吃那么长一段时间的草药没效果还耽搁治疗。目前先做保守治疗，只需要开刀把变黑的部分刮除，从同侧的腰部割一点软骨补上增生即可。简单来说就是补疤手术，如缝补衣物。询问费用时，鉴于是建档立卡户，医院只收费用的百分之五，四五千就够了。
　　 老富听完高兴，打电话说与他们家的挂钩帮扶人，让她帮忙出主意。帮扶人也建议他手术，二话不说就从微信上转账一千，要他务必收下，不要嫌少。她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但也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愿他早日康复。这家三百，那家五百凑着，手术费问题最终解决了。
　　
　　 八
　　 要排队等候十一天，医生才能给老富做手术。天空阴沉沉的，山上树木上挂满了冰凌子，白花花地覆盖着村子，冷得让人发抖。远远望去，村道上空无一人，冷清又寂寥。曾经这个时候，他们两口子从打工的地方回到家里准备过年，夜晚一家人围着火炉说笑打趣，烤着烧烤。曾经能走能跑能跳的自己，现在却坐在轮椅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
　　 老富的病痛解除了村里人对他家的不良印象，似乎积攒了几十年的恩怨全葬送在病痛里。听说他做完手术回家了，村里人天天有人去看望，有的提上牛奶、核桃粉、麦乳精等补品，有的给钱，关心地问手术过程，安慰他要安心休养，翻过年犁田种地什么的到时候说一声，他们都来帮忙。老富的心田流过一道暖流，眼眶湿润，这是他这一辈子遇到的最高待遇。曾经的他和家人总是遭人非议，在村里能说得上话的人很少，如今纷纷来看望他，真心地希望他好起来。他想他家祖坟肯定是冒青烟了，否则村民们怎会对他如此之好，往后他要宽以待人，以诚待人，把自己融入到村子里。
　　 在他们家乡有个习俗，每到腊月各家都要在立春前杀头年猪过年。辛苦一年，总要在年关犒劳一家人。做了手术瘫坐在轮椅上的老富，待在家中，听到年猪的厮杀声，再看看爷爷和孩子们，就会平添一种罪恶感。村子背靠青山，左边、右边、前面都有村寨，叫声此起彼伏，听着既喜庆又凄厉。坐在轮椅上的老富，时常寻着叫声，看人们杀猪，去吃杀猪饭。他唯有置身人群，才不会觉得疼痛难耐。怪自己没早点听取李村长的劝言，瞎倒弄什么草药啊。药费昂贵不说，药引子蜂蜜也最难买，害得娘满村满寨跑，在没钱的情况下忍痛卖掉年猪。作为一家之主，连头猪都杀不起，真是愧对家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在院里晒太阳的他，常偷偷抹眼泪。为了不让家人看到泪奔的一幕，他偷偷摸摸下轮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转到自家油菜小麦地，屁股挪了靠着地埂，哽咽起来。他想嚎啕大哭，如孩子一样无所顾忌，也许是一种解脱。但想到银行的贷款，治病借的钱，他哭不出来，只好借着拐杖发脾气，打倒面前的一片禾苗，顺着地埂滑落坐下去。掏出口琴吹奏一曲《我和我的祖国》后，痛哭流涕，仿佛要把他从小受的冷嘲热讽和非议与现在的贫穷统统哭出来。哭后平静下来，又来一曲《走进新时代》。他想如今社会，只要自己不懒，总饿不死。哪怕是去打工，只要有人要，工钱低点又有什么关系，总能攒下来还清借款。说不定还能像之前一样风光，带着爹娘去体验坐飞机。但前提是他不能被暂时的病痛和贫穷给打倒，精神瘫痪比身体瘫痪更为可怕。
　　 闹过哭过的老富，忍着疼痛，奋力起身拄着拐杖往家的方向走去。在年猪的嚎叫里，他越走越急，怕在厨房做饭的媳妇担心他，怕在火塘边烤火的爷爷四处找他，怕孩子们找不到爸爸，到处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