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
雪霞站在树荫里,哀怨地看着他。
一辆沃而沃停在不远的地方。
“怪不得这小子有些面熟,原来是拦河网的雇佣军。他们怎么吃准我一定会去帮小四川?”
“洗碗。”洛林坐在墙角里想着心事,听到谁这么喊叫了一声。
“叫你洗碗,没听见?”洛林的脑袋被重重敲了一下。他醒过神,看见面前站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像鲁智深。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他洗碗,况且,他根本就没有吃过东西。他茫然地看着他新的生存环境,看看他的同类。连他自己,房间里共六个人。一个交叉双臂,背靠在门边,看起来二十不到年纪,精瘦。一个五短身材,坐在床上,中年。一个年令与自己相仿,戴着眼镜,正斜视着自己。还有一个焐在被子里,看不出年纪。
一片阳光溜了进来,乘人不注意,爬上了洛林的头顶。洛林仍坐着不动。鲁智深脸上的怒气越来越重了。门边的青年捏起了双拳,仿佛要冲过来。床上的中年离开床沿,怯怯地移过来,轻轻地推了一下洛林,好心地说,“洗吧,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你那点事,不过呆几天,忍一下就出去了。”洛林吃了一惊,他们怎么知道我的事?“还是识事务吧。社会是制订规则的人的社会,我们只是遵守规则的人。”眼镜竟颇有学问。看来,这个小社会已经养成了自己的游戏规则,今天是逃不过去了,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洛林这样安慰着自己,慢慢爬起来。
他开始洗碗。说是碗,其实是搪瓷盆。那一叠积了厚厚一层油腻的瓷盆,好像事先知道他的到来,没有洗洁精,他用双手抹来抹去,滑叽滑叽的怎么也抹不净。一只苍蝇停在脸上,他一巴掌打去,没有打着,却抹了一脸的油腻。苍蝇绕了个圈,吲吲又停在了头顶,他再不敢去打,连连摇头,苍蝇却纹丝不动,于是将头朝墙上撞去……一只强劲的大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他扭头一看,是鲁智深。怎么会是他?“就为这点破事,值得吗?”“不,不是,是苍蝇。”“苍蝇?什么苍蝇?”鲁智深莫名其妙。
几天下来,洛林也跟他们混了个半熟。那瘦青年刚从职高出来,还没找到工作。女朋友做了三个月店员,花枝招展跟老板好上了,被他浇了半瓶硫酸。颇有学问的眼镜是刚出道的小包工头。手下一个农民工友仨月没碰老婆,支了一百元生活费,一夜未归,第二天小腿抖抖的,从脚手架上跌了下来,重伤。他那点本钱填不平医院的催款单,被告上了法庭。五短中年已生了三胎,类似的地方几进几出,有什么了不起?抓我来我就坐坐,反正出去也是揽着老婆孩子拾荒。罚款——一分没有。鲁智深确像鲁智深,霸气又好义,专门帮人讨债。菜刀剁在老赖面前,哪个还敢赖?
这天傍晚,焐在被子里的爬出来,眨巴着山洞一样的眼睛,神神秘秘走到洛林面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山里有只年轻的猴子,聪明能干,对老猴王不满意,说他太懒,满足现状,没本事带领大家在森林里活出个猴样。新年大选,他做了手脚,当上了首领。果然,他励精图治,没出几年,这群猴在森林里的地位大大提高了。一天,有确切消息报,老虎要来了。大家听了,上窜下跳的纷纷逃命。老猴王劝他快逃。他说,没事,你们都走吧,我来跟这家伙谈谈。他绅士般迎上去,笑嘻嘻地……还没张口,就被老虎一口连骨头带毛吞了。”
这故事什么意思?洛林想。
六
走出那扇沉重的铁门,洛林左顾右盼,没有见到他最想见到的人,预先设想的表情、动作,一个都没用上。他苦笑笑,只怪电视看多了。阳光。树。汽车。人来人往的大街。他有种重新投了胎的感觉。不过半月,一切是那么陌生,又那么亲切。他叹了一口气,自由,真好啊。怪不得那个爱长痱子的外国佬,为了它可以置生命和爱情不顾呢。真是,我还得感谢拦河网,要不然,哪里会知道自由活动也是一种幸福?李居一没有说错,身在福中不知福。看来,很多时候,人真的是自寻烦恼,没病没灾的活着,不就很好吗?这样想着,晃晃荡荡地向家走去。
嘢——真是破天荒。老婆雪霞竟在家等他。他喜出望外,刚刚在大铁门前的失落风卷残云一扫而空。而且,老婆拉上了窗帘,燃着了蜡烛,红艳艳的还是那年生日燃亮过的烛光,照着餐桌上青绿相间的菜肴,两只久违的高脚酒杯,一南一北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像随时准备渡过鹊桥——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准备。洛林猝不及防,语无伦次。他知道这完全不是梦,从来没有一个梦会这样甜,这样曼妙。他顿时觉得自己是一枚青青橄榄,被无数的蔗糖包裹了,腌制了起来,湿润的双眼忍不住盯住自己的亲亲爱人。
“吃饭吧,”爱人避开他的目光,端起酒杯,与他轻轻一碰,“来,这杯酒,祝你平安归来!”说着她一口干了,半倾着酒杯,等着洛林。
洛林也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老婆又斟上两杯酒,端起一杯与他轻轻一碰,“来,这杯酒,祝你一生平安!”说着她又一饮而尽,半倾着酒杯。虽汹涌澎湃,千言万语,但仍把顽强地做起的笑脸留给洛林。
洛林狐疑地看着老婆,烛光摇曳的光影里,老婆似灿烂的山花,虽有一绺乌发散落在桃红的腮边了,但今天明显是认真梳妆过,楚楚动人。
他也一饮而尽。
雪霞第三次斟上两杯酒,晃晃地将这两杯酒斟得溢出了杯口。他双手捧住酒杯,举过半胸,“啪”的一声碰了,用无法言喻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男人“来,洛林大哥,这杯酒,祝你永远幸福!”说着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尽了杯中所有物,眼泪霎时像断了线的玑珠,滚滚而下。她嘤地掩上面,冲起身,从门后拉出个旅行箱,“呯”的一声,敞开的门关上了。
洛林浑身一震,呆若木鸡,一会儿抛上浪尖,几秒钟坠入谷底,这才疑心自己是在梦中。他抓耳挠腮,手足无措,不知其所以然,掏出支香烟,生平第一次燃着了,一股辛辣直冲脑门,眼泪鼻涕呛了一地……
这时,手机叽叽叫起来,不是短信,是长信,他搓揉着眼睛眼泪婆娑不断朝下翻:洛林,我的好兄长,我曾经的好丈夫,我走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原谅你的妹妹吧,我身不由己。那段情,我无法割舍,无法剪断。尽管我做过千般努力,尽管曾经给过我太多的伤痛……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是我伤害了你我的好哥哥。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方式,尽我的一切所能。弥补你,偿还你多年来对我的照应,希望你看在曾经是夫妻的份上,原谅我,理解我……公司已在海南成立了分公司,委派我出任总经理,我已签了约,四年。请你不要找我,如果说请你把我忘记,你一定做不到,因为我深深地知道你对妹妹我的一片心、一片情,那就让时间来帮我兄疗伤吧,还有我的祝福。我会在天涯海角每天为你祈祷,我会在无论何时何地将兄在心底珍藏……噢对了,家里的一切你全权处理,我没意见。床后的靠垫里有个黄色信封,里面有张卡,是你的名字,没有密码。再见了,我唯一的好兄长,我曾经的亲亲爱人,我将永远的祝福你,祝你好人一生平安,祝你永远幸福。吻别!
蜡烛已燃到了尽头,吱里吱里几声,熄灭了。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暮色像只阴冷的蝙蝠,侵占了客厅。究竟还是退房了,那豪华气派的星级酒店,那隐隐的担心,那揪心的牵挂。尽管这几年她难得展示柔情,但此刻,又无处不是她的余温。洛林摸出一支烟,捏了捏,没有点。
“恭喜恭喜恭喜你……”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响起来。
七
洛林瘟鸡似的焉头耷脑,赶到哥德巴赫,小汪已叫好了两杯花茶、一杯咖啡在等他。“真不好意思呀,欠债这么久,还要你们催。”就是明天跳楼,今天也不能丢脸。他提醒着自己,先幽了一默。小汪知道他话里的意思,顺势讥讽说,“没事啊。你不是山上修炼去了吗?”“呵呵”洛林看看多出了一杯茶,问,“表姐呢?”小汪说,“还有点官司的小尾巴,马上就来。”“官司?”“是啊,真是黑色夏季。你进拘留所,我们接连打了两场官司。不过现在完了,可以告诉你了,要不,怎么会不去看你呢?”
“李居一本来可以成为我的表姐夫,两个人好好的,谈了这么多年,年龄也不小了,该发喜糖了。后来出了点叉枝,跟我表姐闹起了别扭。说来也不能全怪他。他喝醉了(你知道的,他不是喜欢弄点酒吗?)是女方的事,其实也不知道有没有那回事,那种事,谁说得清呢。你以为他真是采花蝶呀,那是在怄气,做给我表姐看的。人,就是这样奇怪,因为爱,才容易受伤害,要不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谁管你杀人放火。但是那家伙玩过了头,也是命中注定。前一夜,我已经做通了表姐了工作,打算第二天去找他和好,谁也别闹了。但那个湖北佬竟怀孕了。湖北佬写了一份协议,逼居一签字,要他把以后全部收入的三分之二归他,你说居一会答应吗?于是她抱着孩子一纸诉状告上了法庭。那天,旁听席上席无虚坐。名人么,有轰动效应。在湖北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添油加醋的控诉下——你说这种女人会有几句真话?大家唏嘘不已,纷纷指责居一道德败坏,玩弄女性,结果可想而知,一审判决居一败诉。败诉就败诉呗,好汉做事好汉当,况且,还可以做亲子鉴定呢。但居一又气又羞。气湖北佬,羞于见我表姐。……爬上了商贸的顶楼。居一跳楼前,写了两份东西,一份是遗嘱。他将生前所有财产转赠给我们的工作室。喔,顺便告诉你,那工作室股东是我,表姐是合伙人。你知道的,居一他本来就是孤儿,这样湖北佬就又告了我们。这次她自讨没趣,洋相出尽。提取了居一的DNA做鉴定,结果出人意料,孩子跟居一毫无关系。前阵子,我们正在处理居一的遗产:几大柜书就留在工作室,编上号,做个登记;一块镇纸留给表姐做个念想;待会儿表姐来了,我们就不要说居一的事了,她已经够……他留下的钱,你还记得我们原来那个厂子吗?一会儿我再告诉你其它事——那次裁员的名单还在我这里,我们就照这个名单分了,也有你一份,在我这里,待会表姐来了你签个字。
洛林愣愣地听着,叹息着。小汪啜了一点水,继续道。
“我们那个厂子被封了。当初你是被招聘去的,你知道我是怎样去的吗?缪开国的爸和我爸是老战友,老朋友。原来我们两家一直有来往,缪总把他爸气走后关系才远些,其实你走后没几天,我也就出来了。有两个原因吧,一是我总觉得那地方有点不对劲,又说不清楚,回去跟我爸说了,缪总是我爸从小看着长大的,也可能在外面听到了什么吧。我爸说,那就离开吧,免得以后被扯上。还有一个原因……洛林见她沉吟,就追问,‘什么呢?’‘呆子’小汪看他一眼,嘟囔了一句,继续说。
“我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厂门已经被警车堵住了。我的手续都早已经办好,该交给施洋洋的都老早就给了他。我去是收拾私人物品,这天也没拿着。也合该出事,城南的民警追查总是被盗的窨井盖和消防栓,查到我厂的老顾客吴玉明。还记得这个人吗?五短身材的。这人干这行是个老手,他每次都将那些东西砸得粉碎,哪里还辩得出?如果你不走,恐怕也不会出事。你走后,司磅还是老李。老李被叫到派出所,本来也就是问问,做个笔录就了结了。那天一个小民警闲着无事。叭叽叭叽在网上玩,忽然看见网上的一个光头通缉犯眼睛像老李。老李就被挖了出来,身上还有命案。缪总倒不是命案,诈骗一类的,第二天就被老李供出了,帮他做过联手,现在还关着。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洛林惊呆了,要不是这些事是小汪现在亲口告诉他,并且自己也曾有过蛛丝马迹的怀疑,他真疑心是在听天方夜谭,在读一部拙劣的小说。“你不是说李居一跳楼前写了两份东西吗?还有一份呢?”洛林问。小汪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摸出个开口信封,说。“我从那里辞职后,一直在工作室工作。你还记得我学的专业吗?中文,阴差阳错,让我做了会计。《无字的情歌》下月出版,我请居一帮我写的《序》,不想已成绝笔。”洛林拿过绝笔来看。小汪说,“带回家慢慢看吧,表姐来了,我们不提这事了。我告诉你的是天方夜谭,表姐会讲红楼梦你听,你听了不要过于伤心啊,男子汉要敢于面、对、现、实。”
表姐大大方方坐下。她瘦了好多,将面前的花茶倒掉些,又掺了些,开讲新红楼梦:
S大学位于南国古都,背靠先哲隐居的清风山,脚踮古迹石头城,以飞檐斗翘的古典园林建筑闻名全国,全校师资力量最强、最有名望的是国际商贸学院。林黛玉是全院学生会宣传部长,兼着我们的班长。欣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这些出众的相貌我就不说了,成绩每次都是第一,难得考第二,管宣传么,肯定也多才多艺。贾宝玉是学生会主席,高挑的个子,英俊的相貌也可以不说,组织、领导着全院的各种活动,真可谓德、才、貌兼备。我们同学有时也开玩笑说,老天偏心啊,便宜都让你们俩占了。其实老天还是公平的,你听下去就知道了。你说这样的两个人是不是很般配,绝代双骄呢,黄金搭档。本来,学校对学生处对象总有些感冒,但这一对例外,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学业又无可挑剔,我们院长见了也“嗯嗯”的含笑点头。他们从二年级起,可以说形影不离,除了睡觉(表姐笑了),不用说,饭票早掺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