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娘，您莫生气，有话好好说，我先给您赔个理，您再慢慢说。”美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低声下气安抚小玉娘。
　　 “怎么了！你问问他吧！他平常害人我可以不管他，昨天晚上他居然砸我家窗户，趴到上面看我家小玉洗澡，吓得小玉到现在还在哭，美清，你再不管要出大事的！你舍不得管，我帮你管吧！”小玉娘越说越生气，一个箭步冲到躲在门角里发抖的福星跟前，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大耳光。
　　 “啪”的一声，福星脸上出现了一个红红的手掌。美清心里狠狠抽搐了一下，也一个箭步冲过去给了福星几个响亮的耳光。“以后你要是还敢出去害人，我就杀了你！”这是美清第一次打福星，也是美清第一次对福星说狠话，他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但是他更明白，现在不好好管教，将来真的会出大事，他不打，外面的人会打得更多。
　　 被打的晕头转向，满脸红肿的福星，吓得抱紧身子蜷缩在门角瑟瑟发抖，脑袋拨浪鼓一样摇摆着，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嘴里一直呜咽着：“娘，娘，救我，救我……”
　　 “算了，算了，不打了。以后看紧点，千万不能让他一个人出门，他现在这个年龄最容易出事，你们要看管好，我们乡里乡亲住着，小玉又是姑娘伢，有什么事那就不得了了。”看美清铁青脸着狠狠打了福星，小玉爹气也消了一半。
　　 小玉爹娘走后，美清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这个男人压抑太久了。他心里的苦不能和任何人说，他心疼梅子，心疼福星。可是不管他怎么做，也不能让福星变得和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让梅子享受到美好的天伦之乐。他不能看到梅子和福星幸福，是他这一生的心结，一生都不能释怀的痛。
　　 经过上次事件，福星老实了许多。很长一段时间连门都不敢出，即使有时候梅子带着他出门，他也是把头低得很低。梅子看着小心翼翼的福星，心里泛起阵阵酸楚，眼泪啪啪往下掉。本该潮气蓬勃的年纪，福星却只能像一只过街老鼠，躲着，藏着。错的是自己和美清，却要让福星来承担这一切，这对福星不公平，不公平啊！
　　 如果可以重头再来，梅子会选择不嫁美清！
　　
　　 五
　　 世间真的有太多不公平。美清四十多岁时，身患重疾撒手离开了梅子和福星。美清走得时候，一直紧紧地握着梅子的手说：“梅子啊，我走了，你一定要勇敢活下去，福星不能没有你！我会在天上守着你们娘俩。”
　　 美清的逝去，是对梅子致命的一击，她的精神支柱坍塌了，她的世界彻底一片灰暗。她成了一个没有依靠，也无处投奔的人。
　　 如果不是还有福星，梅子会选择跟美清去做伴。
　　 美清走了，梅子也大病了一场。为了福星，梅子强撑着熬了过来。
　　 梅子生病这段时间，福星也忘记了之前的教训，经常一个出去溜达害人，不是把那家的篱笆桩摇松了，就是把这家的窗户玻璃打破了，再就是偷吃了谁家地里的瓜果。只要不是过分害人的事，村里的人都选择了包容和原谅。他们都知道，美清不在了，梅子一个人照看福星更难了。
　　 临近三十的福星，长得横实粗壮。他已经不怕梅子的棍棒了，梅子打他，他就去夺梅子手里的棍子，还冲着梅子龇牙咧嘴傻笑。五十多岁的梅子，已经被福星折磨的骨瘦如柴，摇摇欲坠。
　　 这天，福星又出去闯祸了。他把前面弯子里的一个小媳妇堵在墙角里，做一些猥琐的动作，吓得那个小媳妇又哭又叫，把福星脸上抓出一道道指痕，受了疼的福星这才放了小媳妇。男人听说福星欺负自己媳妇，气得怒向胆边生，提着棍子就出来找福星，说要打死福星。
　　 男人寻到福星家里，看到梅子就喊：“梅子婶，福星在不在家里？我今天要好好教训他，不弄死他，也要他脱层皮！”
　　 福星抱着脑袋钻进家里的时候，梅子还在心里想，福星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快。看到小媳妇男人气势汹汹的样子，梅子知道福星又闯了大祸。“他哥，你该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千万别打残了，留个整的给我就好了。”梅子不敢拦着，怕他更加生气，也知道肯定是福星惹怒他了。
　　 “梅子婶，只要你听我的，今天我就不追究他了。以后你给福星身上系一条绳子，不让他出门，这样邻里乡亲都好一点，免得他老出去害人，你现在老了也管不住了。”看到梅子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小媳妇男人也没有真的进去找福星，他发自内心可怜这个苦命的女人。
　　 “他哥说的是，今天等他睡着了，我就给他系上绳子，之前我怎么没有想到呢？”梅子点头如捣蒜应允着，她确实也没有想到这么办法。
　　 千恩万谢送走了小媳妇男人，梅子进屋把福星拉了出来。“儿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安静呆在家里呢？家里有吃有喝的，为什么要去害人呢？我已经老了，管不动你了，你再不听话，为娘也护不了你了啊！”梅子说着说着，干如树皮的脸上滚落一串串泪珠。
　　 这次，福星好像感应到了梅子的痛楚，没有傻笑，而是拉着梅子的衣袖，含混不清的喊：“娘，娘……”
　　 看着眼前的福星，梅子心里千头万绪。自己将来不能动了，福星该怎么办呢？
　　 那天晚上，梅子真的照小媳妇男人的话做了，在福星腰里系了一根粗粗的麻绳，绳子的一端从地窗缝隙里穿出去系在外面的一棵小树上，绳子的长度刚好够福星在房间里活动。
　　 第二天，福星醒过来发现身上多了一根绳子，气得在房间里乱蹦乱跳，乱踢乱打。这时，梅子端着满满一碗饭菜过来：“儿啊，不闹了，娘给你做了好多好吃的，只要你不跑，为娘天天跟你做好吃的。”看到香喷喷的饭菜，福星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绳子。
　　 福星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梅子也跟着过了两天安身的日子。可没过几天，福星吃饱睡足之后，又开始在家里闹，不是用牙齿咬绳子，就是把床上的东西全部拉到地上用脚踩，甚至在上面撒尿。无论福星怎么闹，梅子都没有给他松开绳子，每天按时给他端饭，端菜，收拾衣物和房间。
　　
　　 六
　　 这天，趁着福星还在熟睡，梅子早早起床出门去地里了。其实，现在她家里的两亩地村里人都抢着帮忙收拾，村里人都知道美清不在了，梅子要守着福星，所以都自发主动的来帮着收拾，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会分给他们娘俩。地是不愁种，但梅子一生要强，不喜欢占别人便宜，想着能自己种，还是自己种。以前没有生福星的时候，都是她帮别人的忙，走到哪里都是一把好手。
　　 梅子在地里忙活一阵子后，就急着往家里赶。还没有等她进村口，老远就听到一声声尖叫声。梅子心里一紧，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该不是福星跑了，又去惹祸了？
　　 等梅子赶到村里，发现福星正赤着身子站在村口，吓得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尖叫连连。
　　 “完了，完了，福星越来越严重了，梅子怎么能让他跑出来呢？”
　　 “唉，梅子是这辈子死在他手里了，多好的一个人，因为福星而抬不起头来。”
　　 “谁说不是呢，当初美清和梅子结婚，我们都羡慕的不得了，哪个会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几个婆婆坐在屋檐下，张一嘴李一舌的谈论着。这时，屋里的李爹拿出一件补丁挨补丁的衣服，向福星走了过去：“娃啊，把衣服穿上，不要着凉了。”
　　 看到李爹走过来，福星扭头就跑。
　　 福星跑了，梅子脚步踉跄，脸色煞白地跟了过去。“福星，福星，跟娘回去，娘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梅子按捺住心里排山倒海般的痛楚，呼唤福星跟自己回去。
　　 听到熟悉颤抖得声音，福星好像清醒了一点。是娘，是娘在喊他回去吃好吃的。
　　 回到家里，梅子才知道，福星为了挣脱腰上的绳子，把身上的衣服都脱光了。衣服和绳子卷成了一个圆圆的圈，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个大大的句号。
　　 有了上次福星脱衣服跑出去的教训，梅子给福星换了一根铁链，用锁锁着福星的脚踝。
　　 福星被关的越久，疯傻的劲头越足。每天吃饱了就在家里嚎叫，捶打。福星的每一声嚎叫，都在撕裂梅子的心，每一次捶打，都是对梅子的一记重锤。她不知道，她的路还有多远，她不知道，她该拿福星怎么办。
　　 看着梅子饱受煎熬，梅子哥心疼不已。“梅子，我有几句话说了你可能会生气，但是我是为了你好。你照顾福星这么多年了，也对得起他了，现在很多福星这样的人都被拉到外地去了，你就让他到外面自生自灭吧，你也跟不他一生，送走了，你还能安逸两天。梅子，长痛不如短痛吧！看福星把你折磨成这样，哥心疼你啊！”梅子哥说着说着放声哭了起来。梅子是他唯一的妹妹，看着她受苦，做哥的也不好过，他想说服梅子放弃福星。
　　 “不！不可能的！哥你别说了！说什么我也不会放弃福星的！福星这样不是他的错，是我和美清的错，我们已经害了他，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外面自生自灭，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放弃福星。”听了哥的话，梅子激动了浑身颤抖。
　　 “梅子，你别激动，没有谁愿意放弃自己的孩子，可是，我看你过得太不容易了，我们也帮不上忙，再说，你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了，福星才三十几岁，你能陪他到老吗？”梅子哥还想说服梅子。
　　 “哥，你回去吧！不要再说了！”梅子起身拉开门让哥出去。
　　 “唉，那我走了。”梅子哥看梅子油盐不进，也不好再说什么。
　　 哥走了，梅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是啊，哥说的对，福星还年轻，自己已经老了，跟不了他一生，也无法陪伴他到老，如果自己哪一天真的走了，福星怎么办？是饿死？还是被打死？这个问题开始日夜折磨梅子，她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把福星安排好。
　　 娘在想什么，在担心什么，福星一概不知，他只知道要出去，要自由，要吃红烧肉。因为长期拴着链子，福星脚踝处早已经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皮，不管梅子怎么帮福星擦药，都赶不上他拼了命地往外扯，每天磨得鲜血淋漓。
　　 冰冷的铁锁禁锢了福星的身子，锁死的却是梅子那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心。六十岁的她，身体每况愈下，经常咳嗽不止，晚上常常梦到美清来接他们娘俩了。
　　 这天，天气晴好，门口来了一位卖老鼠药的老头。“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了就跑不掉。”老头唱歌一样叫卖着老鼠药。
　　 “大妹子，要不要来一包老鼠药呀？我这老鼠药无色无味，保证把你家的老鼠消灭的一个不剩。”老头看梅子伸着脑袋看他，自来熟的和梅子说话。
　　 “那就来一包吧，家里老鼠确实猖狂，晚上在家打架打得震天响。”
　　 “好嘞，闹了老鼠过后，保证你以后睡安稳觉。”
　　 梅子买了包老鼠药，并没有给老鼠下药，而是把老鼠药藏在自己枕边。
　　 梅子依然每天想着法儿给福星弄吃的，她想在她还有力气的时候，尽量对福星好一点，再好一点……
　　
　　 七
　　 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福星生日也到了。病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梅子，这天起得特别早，她要上街去给福星买肉，回来给他做红烧肉。
　　 气喘吁吁买完肉回来，梅子给福星做了一碗红烧肉。看福星吃得嘴角流油，梅子爱怜地帮福星擦着嘴角说：“儿啊，不急，慢点吃，娘晚上再给你做，以后天天给你做。等你吃完了，娘陪你出去晒晒太阳，理个发，换身新衣服。”也许是吃的太满足，福星这天特别听话，梅子让他做什么，他就照着做。
　　 太阳暖烘烘照在他们娘俩身上，是那样宁静祥和。梅子给福星围上围裙，给他洗头发，梳头发，然后剃胡子。等病病歪歪的梅子帮福星收好这些，已经是晌午过后。“儿啊，咱们进屋吧，娘给你做了新衣服，进去换上吧，等会娘再给你做好吃。”怕链子拖在地上磨伤福星的脚踝，梅子扶着板凳弯腰拾起来，捏在手里把福星弄进了屋里。
　　 跟福星换好衣服，梅子拿出了当初嫁给美清时穿过的新娘服。红艳艳的衣服放在床上，把屋子衬托的越发明亮。梅子仿佛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那个有着清水般容颜，天真烂漫的姑娘。
　　 做好红烧肉，梅子拿出了放在枕边的老鼠药……
　　 梅子知道自己大限已到，这些日子每天咳血，胸口火烧火燎般疼。她不能丢下福星自己一个人走了，她不能把他一个人遗弃在是个世上饿死，她要带着福星一起去找美清。只有这样，福星才能重新开始，重新做一个正常的孩子。
　　 梅子把做好的红烧肉放在透着阳光的床上，拍了拍床沿对福星说：“儿啊，到娘这边来，坐到娘身边来吃。”福星大快朵颐吃完碗里的红烧肉，突然脸色一僵，口里吐出白泡来：“娘，娘，疼，疼，疼……”
　　 梅子一把搂住福星，用已经干枯的手臂拍打福星：“我儿不怕，我儿不怕，娘在呢！娘给你唱歌，等你不疼了娘就跟你一起走。”梅子抱着福星，轻轻地哼起了福星小时候经常听的儿歌。
　　 福星在梅子的怀里走了，脸上是平静的。
　　 安顿好福星，梅子起来摸摸了头发，换上了床上的新娘服，拿出几块留好的红烧肉放进了嘴里…….
　　 窗户外，太阳紧紧挨着莲花池河面，油脂般的水面正熊熊燃烧着火焰的色彩，荡起一种持续震动心脏，血脉喷张的壮观。看着窗外红彤彤的夕阳，梅子的嘴角微微上扬。与太阳一同陨落，于生命是一种辉煌的终结和壮丽的告别！更是苦难的解脱！
　　 此时，大地寂静，福星与梅子仿佛着了一身金袍，面容安详定格在的这个壮丽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