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夏天(小说)
看得出来,车上的人是两口子。多亏是两口子——车子在高速路上持续三天不停的奔跑,奔到下一个方向,以为那就是目的地,终点站,结果,每一次的路口,都让他们的期望变成泡沫。他们不得不忍受车上的垃圾袋里发出阵阵腐坏的酸臭的味道,那是方便面的酱料包、火腿肠的外衣、吃了一半再也吞不下去的方便面、裹挟着汗液鼻涕的纸巾……他们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向外发出严重的体臭味儿——那是一起生活多年的夫妻都没发现的对方的味道儿……车子外持续的高温让车内的空气一触即发。当妻子的非常生气当丈夫的为什么不信守承诺,说好的是头一天出发,为什么要拖到第二天?如果早出来一天,他们现在一定已经舒服地冲了凉,全身干净,惬意地躺在床上,不用连续几天吃方便面,他们一定吃着可口的蛋炒饭,洗了澡躺在凉台的秋千椅上……从昨天开始,这些话成了妻子的口头禅。所有向来从不被重视的日常,在此刻,都是奢侈和遥不可及的幸福。当妻子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时不时的来一段,只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嘴好像没有长在她脑袋上,它只是一个喇叭,她只是在让它发挥喇叭的功能,她觉得她必须把它定时拿出来吼一吼,才确定喇叭没有坏。丈夫一直黑着脸,连续开车和不断的失望,已经让他在每一个距离收费站不远的地方开始,告诉自己不要去抱太多的想法和愿望。此时此刻,只要离开这个车,到任何一个地方坐下来,好好的透一口气,就是这个已经长途驾驶很久的司机唯一的愿望。如果可能,他愿意花光身上所有的钱去换。
其实他们停在路口,等候返程或者放行的时候,筱筱问过他们,要不要给他们泡两碗面,妻子当时的表情筱筱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确信这个妻子这一生都不会再吃泡面。
她请筱筱为她的两个保温杯接满了开水,多天的疲劳和一直盘旋在高速路上的不堪已经让他们不敢再有别的愿望——没有办法,工作指令。疫情卡点的工作指令这一路来他们已经听得不少,这一路,他们听得最多的就是“工作指令、疫情高风险地区来的人员……”,
能冲个凉,有张床可以睡一觉,怎样都行——两个人近乎哀求地对组长和大家说。
问题的关键是两个人抗原的结果是阴性。核酸的结果也出来了,阴性。他们达不到去隔离点的条件。放行?高风险地区来的人员有没有潜在的危险?让他们重新返回盘旋的高速路?忍心吗?
筱筱看出来组长不忍心。因为组长的川字纹拧出了水。筱筱看出来,大家不忍心。虽然大家都不敢在这个事情上说话,但大家的表情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了。肖飞咬着嘴唇,镜片后面的眼睛盯住一个地方半天不转;从来没有正形的“老歪”,此时站得比谁都要端正;年纪最小的大鹏,望着车里的人,又扭头看着组长、看着“老歪”……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全国疫情高风险地区不少,有些明天还标红的地区今天就变绿了,有些早上还是绿的区域下午就标红了。工作指令永远都跟不上疫情的变化,有没有一种可能让他们可以在这里稍事休息?
持续的疲劳驾驶和连续几天的不眠不休,谁也受不了啊!
“我再问问指挥部!”组长的话很悲壮。
似乎这是一项他必须完成的任务。只是这命令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
他背对着他们。他背上的肩胛骨从防护服里面拱起两道山峰,山峰一直在抖动,他的电话打得很激烈。
“成了!成了!”他突然转过身。其实他的声音不大,车道上来来去去的车流喇叭声掩盖了他的话,但大家还是听见了!座在车上的两个人也听见了——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大家好像都没有做好迎接它的准备,都怔怔地朝着组长看,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指挥部指定一个酒点,你们导航到了以后,从停车场上电梯进房间,不再外出,天亮后就离开可以吗!?”
“可以,可以,谢谢、谢谢!!”
车子发动引擎,扬起一股尘烟。
烟尘里,是站在两条车道上长吁了一口气的几个人。
筱筱不怕六月正午的日头,不怕周末的下午浓密的车流——已经两个周末的这个时候他们没有得饭吃了。没时间吃,等到可以吃的时候,饭菜已经冰凉了。没办法,这个时候的车子太多了,一辆接着一辆,一条车道上的两三个人原本可以换着吃饭的,但是剩下的两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也忙得过来,只是车子会挤在一起,会形成一团小小的堵塞。会有很多喇叭声,此起彼落,让这团拥堵的车流越滚越大。
筱筱更不怕那个不讲道理的人对她突如其来的谩骂。筱筱怕的是夜班的时候上厕所。厕所在高速路口对面的湿地公园里。白天还好,垮过栏杆,越过草坪,从一片林子中穿过,风拂在脸上,一仰头能看见大朵大朵的芙蓉花,各色各样,悬挂在枝头。夜里就不同了,夜里的公园里没有人,即使有人都是在暗处,筱筱看不见他们,筱筱生怕哪一天看不见的地方突然串出一个人来到她面前,她一定会被吓得半死。而那些在白天还千娇百媚的树梢在夜色的鼓动下全都变得张牙舞爪,有风吹过,窸窸窣窣,是夜风在啮咬着树叶。筱筱身上的寒毛针似地竖起来。不安分的虫子也在夜幕的遮蔽下粗声大气地聒噪,一声声一阵阵,让筱筱头皮发麻,身子发紧。每次在半夜经过那里,对天生胆小的筱筱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但没办法呀!可以不吃但不能不上厕所啊!怎么办呢?就只有不喝。不喝,少喝,汤是绝对不喝的,水能喝一口绝不喝两口。
那天就是因为没有喝水,筱筱的嘴巴很干。嘴唇起了皮,用门牙轻轻一碰,渗出丝丝的血。那是夏天的傍晚,夜幕似乎已经拉开,但天边一直有一朵大大的火烧云伫在那里。那天那朵火烧云红得特别亮,都快发紫了。不知为什么,筱筱有点心慌,她看着天上那朵快烧出铁水的云,心跳得特别快。嘴唇上飞起的皮被她的牙齿咬完了,整个嘴巴像涂了红色的颜料,还是劣质的颜料,颜料涂得太马虎,红的是血,白的却又不是白。几绺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粘在额头上,粘出几分傻气。
上一辆车开走后下一个车开过来,却没有停车的意思。筱筱招手示意,车子却一直往前开,筱筱就跟着车子跑,跑出一截路,车子才“吱……”停住了。
“你……好!”筱筱跑得太急,气儿还没喘匀,吐出来的两个字绕了好久的弯儿才聚到一起。她也还没忘把手撑到车窗上。
“好个鸡巴!追个卵唛追!”
……
说话的是一个坐在副驾驶上的女人。筱筱的眼神像蜻蜓点水般往女人脸上点了一下,就看出她太亮了,亮得容易闪瞎人的眼。女人留着金色的板寸头,全身上下挂着火辣辣明晃晃的炫耀。
这种炫耀可以让她坐在豪车里支使任何人,不用理会你跟着她的车子跑;也不需要她去想她的话应该说在什么地方,她只关心她说话的心情就够了。
尽管她和筱筱素不相识。
筱筱觉得她的嘴突然撞到了一面墙上,墙上还有毛绒绒的刺,这些刺让她张不开嘴,却麻得让她全身发臊。
她把撑在车窗上的手收回来变成遮阳蓬搭在额头上,脚往前挪了半步。没办法,日头太烈了,脚下的路面又太烫。
趁这个空当,她深吸了一口气——来这里上班以后,遇到各色各样的人,听到各种各样的话,都让她明白,她今天必须攒足十二分精神沉住气,才能轻松过这一关。否则这条车道就会因为这个金色女人堵出一截路。多长多短的一截路,都不应该造成堵车。筱筱她只能尽快让她们配合检查程序,把所有该看的看了查了扫了,决定这辆车往前开还是原路返回。她只能放松脸上的表情,努力从脸上开出一朵欢笑,把笑容赶到眉心中间的位置,再撬开麻木的嘴,一切,就都过去了。
来这里上班七八天了,路过这里的每一辆车子每一个人,都在筱筱心里磨出了厚厚的茧,这些茧很快就让她学会了接受刁蛮和无理。
“装鸡巴疯!”
“撑多勒搞不动不是哇,到处都查!查个卵嘛查……!”
——筱筱脸上的笑容像霜打的叶子,塌了,焉了。
这话太急太猛,像山洪里滚下来的石头,毫无防备地把筱筱砸蒙了,被砸着的还有心。这些天来,筱筱的心原本就是痛着的,被砸了这一下,它突然就软了,软得她差点儿站不住脚。
天还是天,地却好像不是地,踩着虚飘飘的,一不小心就要陷下去的样子。
从来卡点执勤开始,她就害怕着,怕别人奚落,怕别人幸灾乐祸,怕别人背地里的耻笑。按理,都是工作,都是任务,没什么可怕的,甚至应该觉得光荣才对,可她就是怕——她一直都怕。
一时间,筱筱竟没了主意。
她像断了筋骨的皮纸人——不,筋骨是早就没了。那件事,早把她的筋骨抽走了,她只是撑着一个架子在走。别人看到的她,还是那副架子那双眉眼,只有她自己知道,架子已经缺了些周正,眉眼里早就没了精气神儿。被抽走筋骨的身体还在淌血,架子稍微不注意就会歪斜。它经不起任何不经意的敲打。金色女人对任何人都随口的辱骂,在此时的筱筱来说,都无异于千斤重担。
她一直都做不到像别人口中说的那样——“你这个算什么……”“别想太多,时间会是最好的良药……”,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像旁人说的那样洒脱——虽然表面上她做得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但她的内心无时无刻被这件事揪着、揉搓着,这件事,在她心里砸下的洞太深太广,在她心里掀起山呼海啸。她一直小心翼翼呵护的内心世界因为这场毫无征兆的震动土崩瓦解,变成一堆废墟。她不知道未来要用多少的岁月才能修补她曾经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那一束阳光——虽然,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她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甚至,比原来更爱美。
所有人都以为她和他们一样,都只是把这件事当作她走在路上遇到了一颗烙脚的石子而已,只有一夜未眠的她在第二天清晨才发现——她变老了。
四十年的光阴都没有在她身上刻下一丝痕迹,这个事情之后的二十四小时,她成了一个沧桑老妪。
——她无法不老。她本就是应该早就老去的人,只是她一直在用她那一点点不起眼的小聪明在躲避着岁月对她的磨难,她以为凭着她的善良和宽厚能逃过命运残酷的劫数,能逃过一劫算一劫——从她诞生到这个世界,她命里的劫数就开始了,这一路逃来,她只是怕了。如履薄冰的日子她过够了,她好不容易走上的坦途,还没让她敢舒展的缓口气儿,生活,就当头给了她一棒。
她怎么能不老呢?!那些她经历过的黑暗惧怕讥笑讽刺和孤独,早在她心里藏下巨大而深远的埋伏,只等她有一天踩上这颗石子后,在它心里炸出天窗般的大口子,让她一直努力建立起来的平和安宁顷刻坍塌,一下子把她打回担惊受怕的原型。
金色女人凶巴巴的样子和骂人的话,只是一根锐利的针,她轻轻一捅,就把筱筱的脸捅出了血,血把筱筱的脸越染越红,红得筱筱发现她一贯的沉着稳重不卑不亢只是一张薄薄的纸,风一吹,纸就破了。留下的底子,是她在那件事情上受到的不堪与屈辱。
身子里有一股酸楚从心往上走,越走越酸,酸得筱筱的眼睛鼻子五官都要皱成一堆,整张脸都快要变了形,远远的,从汽车的倒车镜里她看见组长朝这边跑过来,他边跑边朝对面的“老歪”几个摆手——让他们不要慌着过来的意思。他们几个看懂了,筱筱也看懂了。筱筱调转身子,努力把脖子向上仰,她不愿让组长看见她无端受骂。她不想接受别人的怜悯。
虽然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她才晓得她是因为自卑。而她的自卑在旁人眼里是高傲的象征,认为她自以为了不起。
“师傅!啷个了?车子着O2撞啦??”
……
“你好生下来看看,到底是不是着O2撞啦?!”
车上没人理会组长,也没人搭话,但司机还是用脚试了下刹车板,又碰下油门,方向盘也扭了半圈。
“你这个车好好的哇!把车头的冷气开大点嘛!你在车头坐起都热,你看我们嘛,人都晒得脱层皮!都是为了求生活噶,讲不起哟!?”
“来来来,跟到我走,开上来,开上来点,后面还有车子,把手机健康码打开……”组长挥着手让车子朝前移动。
筱筱回头,看到肖飞、“老歪”、大鹏他们三个一边查车一边扭头朝她看,隔着好几条车道的距离,筱筱依然看得清楚他们眼睛里的东西。那是能温暖她的东西,虽然,他们彼此都说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好大个事?我过去,你们负责把来的车看好就行。”——晚饭时,筱筱和大鹏一人捧着一盒饭,蹲在帐篷外边的大树下,“——要不是组长拦到不准过去唛,我硬是一板凳就给她甩在脑壳上!开好车了不起不是哇……“老歪哥”喊肖飞把手机录音开起跟到组长过去……”大鹏嘴里的饭堵不住他的话。仿佛他心中的气需要这样才能消化——年轻真好!
筱筱望着盒饭里的菜,半天不动筷子。“怎么的,不好吃啊?今天的麻婆豆腐我吃起还可以。”肖飞问筱筱,他是组里吃饭最快的人,他总是拿着吃空的饭盒等着大家吃完了他一起拿去丢进远处的垃圾桶。
“不是,我只是不啷饿,今天。”筱筱说。
一个下午,那个车上金色女人的话,刚才大鹏的话,都把她的胸腔撑得满满的,她现在什么东西都吃不下。
俗话讲的好,妇女顶半边天。故事里唯一的一个半边天不顾烈日的爆嗮,不怕环境的艰苦,依然站在抗疫的最前沿。
故事发生在疫情第一现场,人物的所思所想描写非常细腻,语言优美,思维跳跃,故事衔接流畅。
是一篇被爱包围的,有思想的好小说。
问候作者春安。
祝安!!
问好!!
感谢拥有的一切!!
珍惜每一天!!祝好!!
不好意思,上面个的标点符号打错了!请谅!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