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箩筐】绳索(小说)
姨哥见我母亲呆在那里,他一下给我母亲跪下了:“姨姨,我娘活着的时候,人们说我不孝子,这您可能也听说了。姨姨,孝顺不孝顺不在人说,有钱就孝顺得好一点,没钱就小气一点。我娘在炕上瘫了十二年,每年打针吃药得花多少钱?光这钱我也出了七、八千了,咱是个受苦人,每年来钱容易吗?咱没钱买好吃的孝敬老人,全怨我没能耐。可如今,一万都花出去了,还差这百二八十块钱?我不能让人们笑话!”
姨哥的一番话,终于使母亲清醒过来。这时候,我看到母亲很大方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给了姨哥:“拿去吧,就算是姨姨的。”
“这……”姨哥推让了一下,“还能再花姨姨的钱,这是我们孝子的事。”
“快不要说了,狗子,你也够呛了,拿去用吧。”
其实,母亲一来时就给了姨哥二百块钱,现在又给一百,所以姨哥很难为情。我很佩服母亲,佩服母亲的豪爽劲。
吹鼓手们接到了钱,院里又热闹起来,姨姐和我母亲的哭声也响了起来。吹鼓手们吹得很卖力,姨姐和我母亲哭得也很卖力,我感到,这鼓乐声和哭泣声中夹杂着商人的气息,有一股钱的味儿。
姨哥确实够呛了。后来,我问他:“你借了五千块咋还呢?”姨哥笑笑:“好还,你姨姨去世了,每年吃药打针的钱就省下了,咱再勤快点,多喂几口猪,不愁还。”
已经很晚了,看热闹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山村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很缓的小北风吹得些柴火叶子“唰唰”直响。
五
姨哥的院里依然很热闹,亲戚们都穿了白大褂涌向院里。母亲喊我:“快穿上白褂子去院里。”
我问:“穿白大褂干啥?”母亲说:“送魂。”
我只好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帽子,和许多人一样站在院里等候出发。这时候,我看到管事人在灵棚前指手划脚地向姨哥姨姐讲着什么。灵柩上已经多了一顶纸糊的轿子,轿子前后是两个纸糊的轿夫。轿子里点燃着一支蜡烛,蜡烛后面有一个灵牌位,上面写着姨母的名字。
管事人和姨哥姨姐说了一会儿话后就走了,不一会,管事人端来一盘金纸做的元宝和十个红萝卜做的小油灯盏。管事人把这些东西放在供桌前,对姨哥说:“数念吧。”姨哥问:“数念甚来,我记不全了。”
管事人说:“现在不正之风到处都有,你数念的意思就是告诉阎王爷说你母亲要去它们那里落户,给它送点钱财,让它对你母亲招呼着点儿。”
我听了管事人的话,不由地好笑起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阳间的规矩用到阴间了。姨哥摇摇头:“说甚来?你给我先说说。”管事人就给姨哥说了一遍:
一阎五,一盏灯,
一柱黄香一卷金,
我给我娘送金银。
送到金桥银桥笑盈盈。
叫我的娘,
取你的金,
二阎王,二盏灯,
二柱黄香二卷金
……
“一直说到十,记住了吧。”管事人看了姨哥一眼,见姨哥点了点头后,才又转向姨姐:“你们看着,你哥说一阎王一盏灯,你们就点一盏灯端到桌上,你哥说一柱黄香一卷金,你们就在灯上点燃一柱黄香,往火盆里烧一只金元宝,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姨姐也点了点头。
于是,姨哥,姨姐们很虔诚地跪在那里受管事人的摆布。这个议程进行完,姨哥问:“该走了吧。”
管事人说:“还有件事,你给两个轿夫起个名字让它们起轿。”
姨哥说:“起甚名哩?”
管事人说:“甚名也行,最好起个好听点的。”
姨哥想了想后,忽地叫道:“金瓮子,银罐子,抬上我娘走吧。”姨哥说完,管事人又把两个金纸做的元宝用线穿了起来挂在轿夫的脖子里,说这是轿夫的轿钱。
“走吧。”管事人又叫了起来:“各位,临走前先说一件事,送魂回来,大家谁也不要说话,谁也不要回头看,小心把你的话声和魂也引走。”
人们出发了。吹鼓手走在最前头,后面是一个人拖着一捆点燃了的谷草,谷草很长,一束一束地接了起来,远远地看去,好似一条火龙在地上爬行。火龙后面是轿子和孝子。孝子们哭着,哭声打破了这寂静的夜,并且让那很缓的风送出老远老远。管事人跟在火龙后面,每走一段把那点燃的红萝卜灯在地上放一盏。送魂一直送到了村外下坡的地方,人们才停下来。管事人过来,把那顶轿子也点燃了,又让大家跪下磕了个头才往回返。
一路上,人们鸦雀无声,谁也不敢说话和回头看。回到家时,觉得浑身很困,脱去白大褂后,又听到吹鼓手吹了起来,人们说这叫“聒灵”。不知咋的,我一听到吹打的声音,心里就特别反感,人们现在都休息了,这不是在聒灵,而是在聒醒那些梦中人。
姨哥仍然在忙碌着,手里拿着一个纸单,往人们家安排住宿。院里的人们陆续走了,管事人还没有走。他又对姨哥说:“明天赶太阳没出之前,你们姐弟拿上笤帚去坟里打扫打扫,扫干净家,迎接你娘去住。”姨哥点点头。
“还有,今晚孝子守灵,你们姐弟几个轮流着回去休会儿,不要熬坏了身子。”
晚上还要守灵?我看了看那黑黝黝的夜,小北风依然在刮,人们站在院里已经感到有股凉气在袭人。我真担心姨姐姨哥晚上守灵感冒。
姨哥没有一点反驳的意思,还给管事人装了盒烟,一直送到大门外。
六
第二天出殡,出殡的时候已经吃过中午饭。先是孝子们烧了纸,又是亲戚们烧纸磕头。这时候,管事人高声叫了一句:“起灵!”随着管事人的话音,跑过来八个精壮的后生。这些后生们把棺木抬出了大门外,又放在了两个长凳子上。棺木一放,就有人抬过来一个很古老很漂亮就像亭台楼阁一样的东西罩在了棺木上面。一切准备好后,管事人安排了前后秩序。走在最前面的是姨家的大小子端着姨母的遗像,后面紧跟着是女眷,再往后是吹鼓手、孝子。孝子后面是姨母的长孙,他扛着一个像古时候打仗使用的帅旗一样的东西,上面写着“驾鹤西游”四个字随着风飘来飘去,好像姨母的灵魂驾着鹤往西走了,去寻找极乐世界去了。引魂幡引着棺木,我们这些男人们跟在棺木后面。
这时,我突然发现了姨哥、姨姐、嫂嫂身上加了许多白布、灰布、蓝布。尤其是姨哥、嫂子身上,每人足足扛着六七块布料。那些布从肩膀上耷拉下来,两头被腰间的粗麻绳牢牢地捆住,麻绳上又拴着一把散麻,长长地象蛇一样拖在地下。现在天气已经过了霜降,但中午的日头依然很红,尽管那很缓的风一直在慢慢地刮,可他们的额头上仍然在不断渗出密密的汗,脸儿红朴朴的。他们的身上背着沉重的负担,肩上好像套了一具枷锁,想挣也挣不开,想打也扔不掉。他们跪在地下不住地放声痛哭,这是和亲人最后的绝别。姨哥的哭丧棒很短,姨哥要着腰才能使哭丧棒着了地面。
我问人们:“姨哥的腰要弯到多久,是不是棺木一走他就能展起身来?”
告诉我答案的是姨哥的一个本家,他说:“不能起身,一起身就会落个不孝的罪名。”
“要弯多久?”“一直弯到坟地。”我又问:“坟地有多远?”他说:“有二里多地。”
我的妈呀!我吃惊地盯着姨哥,姨哥很老实地弯着腰在干嚎。他的身后站着管事人,管事人见他腰往起稍有要直的意思,就拍拍他的肩头:“我的好侄子,忍着点吧,熬过这最后一关就没事了。”
队伍走了一会,前头突然又停下了,我问为甚不走了?人们说:“是村里有人在拦灵。”
我又问:“拦灵干甚?”
人们说:“这是乡俗,拦住灵让吹鼓手吹一泡才让走。”
我问:“要拦几次?”
人们说,“恐怕得六七次。”
我说:“拦住灵后,姨哥能直起腰来吗?”
那人说。“不能。”
我听了那人的话,心里很气恼。这叫什么乡俗?简直是在摧残人!我越看心里越有气,真想上去把那个管事人拉在一边揍一顿。
吹鼓手吹了一泡,队伍走开了,走了一气,又拦。这样反复几次,姨哥终于坚持不住了,直起腰来走了几步。这时,管事人拍打了一下姨哥,姨哥没有理管事人,只是把头低下了。我很为姨哥这种反抗精神感到高兴。对,就应该直起来!孝敬不孝敬不在于展腰不展腰。
路两边看热闹的人很多,像赶集似的。在姨哥展起腰的时候,我听见看热闹的人群中传来一些小声议论:“看狗子的那架势,展着个腰,也不怕人笑话。”
“笑话球甚哩,拦灵的这么多,谁能受了那个罪?”
“唉!现在的年轻人。”
我循着声音望去,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议论,有两个老人好像为这到底应该直腰还是不应该直腰争得面红耳赤。亲戚们走到村外就不走了,剩下的由孝子们去完成。晚上,我问姨哥:“今天你可受大罪了。”
姨哥笑了一下:“也扯淡,不就是弯个腰么?”
我和母亲又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们要走。今天的节目,据说是吃过早饭去圆坟。母亲起初坚持圆了坟再走。我说:“不啦,圆了坟就赶不上班车了。”于是,母亲只好听从我的安排,登上了回去的汽车。
终于离开那个荒谬的地方了。我的心情感到特别舒畅,身上就像扔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或刚从澡堂泡了一个热水澡一样,但是那根挣不开的绳索仍在捆绑着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