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什么才是好地方呢？身份不同，处境不同，每个人的回答都是不一样的。山上的大树，往往会仰视山顶上的悬崖；悬崖上的山花，往往会向往山谷的幽兰；故乡的人，往往会渴望陌生的他乡；而已在远方的人，往往又会憧憬更加遥远的地方。
　　 我与他挥手作别。这时，我已知晓了，目前的黄岗，依然贫困，待在寨子里的人，尽是些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这是一个把青春奉献给风雨、长路、远方的寨子，也是一个把苍老和希望留给自己的寨子。
　　 就这样，我沿着这条溪边的路，一直走到寨子的尽头。然后回到另一条溪流，又溯溪而上，走到寨子的另一个尽头。我发现，寨子的四周，耸立着许多与在观景台下所遇见的那种木楼，空空荡荡的，甚是凄凉。有的木楼，底下还摆着成排的棺木，像恶梦一样让人毛骨悚然。忐忑之际，一个过路的汉子告诉我，说那些木楼不是住人的，而是“禾晾”。
　　 我这才恍然大悟。
　　 在侗寨，禾晾是一道别开生面的风景线。它们是用来晾晒糯禾的。禾晾架由木杆搭建，一般建在寨边，溪流边。丰收的季节，整个寨子被金色禾墙所包围，壮美之极。
　　
　　 四
　　 我继续在寨子里踯躅。闪过诸多的小巷，转到了大路。走过一座跨越巴溪的老桥，前方的坡地上出现了几座金黄色的木房子，上空，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浩荡的春风里猎猎飘扬。是学校！我仿佛看见了一轮旭日正在眼前冉冉升起，立马疾步走了上去。
　　 大门紧锁。里面，绿树掩映，桃李芬芳。操场上，孩子们在打球，在运动。有悦耳的歌声，清清亮亮地传入耳蜗。校门口挂着两块牌子，右边的上书：黎平县双江镇黄岗小学。左边的忘了，好像是与音乐有关。右侧的小门开着，正想进去看看，忽见边上插有一块小牌子，写着“游客止步”四字，只好作罢。说真的，作为曾经是一个教育人，我很想深入校园，去看看这里的孩子们，了解了解当地的教育状况，但又不敢贸然行动。我深知，在疫情未消，校安压力空前的当下，校园是不容有任何闪失的。
　　 学校下方路边，有一座古老的亭。我入亭坐定，打开手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万能的“百度兄”告诉我：黄岗小学，共有七名教师，一百多个学生。该校的侗族大歌小儿合唱团，曾于2017年7月18日至21日，代表贵州省参加了由文化部主办，在山东日照市举行的“第八届中国少年儿童合唱节”，并一举成名，获得了“十佳小百灵小儿合唱团”的殊荣。此奖项，是该届合唱节的唯一奖项暨最高奖项。
　　 侗族大歌，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以模拟鸟叫虫鸣、高山流水等自然之音为特色，歌词押韵，曲调优美，意蕴深刻，演唱时“长歌闭目，顿首摇足”，男女声此起彼伏，多声部互相融合，是歌族里最美妙的和声和天籁。200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黄岗是侗族大歌的发祥地之一。据说，寨中有一个名叫吴成龙的，是侗族大歌的传承人。他在劳作之余，不辞辛苦，整理出古老的侗族歌谣，用通俗易懂的语言把歌词大意翻译成文本，然后到学校一句一句地传授给孩子们，使濒临失传的侗族大歌得到了很好的传承。我有心去拜访他，但时间不允许，只好错过了，有待下次吧。
　　 我到了一座鼓楼的前面。这是一座矗立在巴溪边的鼓楼，名字就叫“巴溪”。但见它，飞阁垂檐，层层叠叠，呈宝塔状，瓦檐上彩绘塑料，五彩缤纷，极为雄伟壮丽。一般来说，鼓楼是侗寨最显著的标志，是侗族文化体系的代表，侗族文明的象征。其主要功能并不是用于居住，而是用来休息娱乐、集众议事、击鼓报信、迎宾送客、踩堂祭祖等。巴溪鼓楼由十六根柱子构成楼架，每根柱子都富有各自内涵。顶部的冲天柱象征着一年，中间的四根柱子象征着四季，周边的十二根柱子象征着十二个月，塔尖宝葫芦象征着富贵吉祥及天人合一的寓意……
　　 楼前坪子上，站立着一头大水牛。那牛体态健硕，皮肤润泽，毛色油亮，两只犹如弯月般的犄角角上镶嵌着铁皮套子，只见它打一个喷嚏，便气流排空，摇一下尾巴，就风声骤起，煞是威武霸气。
　　 却见两位老人，正站在牛边赏牛。其中一位，七旬开外，中等身材，脸色红润，两眉浓浓，双目炯炯，留着大背头，背着双手，踱着步子，绕着水牛反复端详。我一看，便知他非同凡响，想必不是寨老，亦属寨绅之列，遂上前敬“黄鹤楼”香烟一支，与之搭讪。果然，此老是一个爽朗之人，能说会道，谈吐不俗，问一答一，与我甚是投缘。
　　 我问他，为何黄岗拥有五座鼓楼？答曰：黄岗最早的先人原是五个吴姓的亲兄弟，后来他们各自据地生息繁衍，分化出了五个族群，于是就兴建了五座鼓楼。这种解释没毛病。我想，这侗族的鼓楼与汉人的宗庙有点相似，一族一祠堂，香火传千秋。指着那头牛，我说，此牛为何角套铁壳？他说，此牛非同寻常，是我们花了二十万元买来的“牛王”，用来“斗牛”的。我又敬烟一支，他的话语就像烟雾一样从口中袅袅而出。
　　 他告诉我，侗家人喜欢斗牛，在每年农历的二月或八月逢“亥”的日子里便会举行“斗牛节”。我问，斗牛热闹吗？他说，那是相当热闹，到了斗牛的那一天，“牛宫”彩旗飘飘，笙声悠悠，人山人海。参赛的“牛王”头披红缎，脖挂铜铃，背驮插有令旗和野鸡翎的“牛王塔”，在芦笙伴奏下先进场举行“踩场”仪式。接着，由寨老宣读《斗牛词》。然后，三声炮响，斗牛正式开始。我问，胜者可有奖励？他说，当然有啰，那奖品是相当的诱人，奖什么呢？我告诉你吧，胜方的姑娘们可以抢走败方的彩旗，几天后，胜方的姑娘将彩旗送归给败方，败方的小伙子须设宴款待，陪唱侗族大歌，并赠礼品“赎旗”……
　　 我对胜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古语说，胜败乃兵家常事，的确，能够将胜败演绎成彼此往来的故事，更是侗寨的传奇。一处偏远山寨，居然有着如此深厚的文化，我不能不敬佩他们。
　　 他的叙述绘声绘色，非常生动，仿佛把我带到了激烈、刺激、快乐的斗牛现场，令我如痴如醉。我视他若神明，岂能轻易放过。我问他，除了斗牛节，黄岗还有什么独特的传统节日？他略一沉吟道，有两个节日，是我们侗族人特有的，一是正月初三的“抬官人”，二是六月十五的“喊天节”，而喊天节，起源地就在黄岗。我对喊天节甚感兴趣，请他好好给我说道说道。他很痛快，朝我咧嘴笑了笑，点燃一支烟，尔后便向我娓娓道来。
　　 他说，黄岗的喊天节，也叫“谢萨向”。谢萨向是侗语，意思就是祭雷婆。为何要祭雷婆，有故事呢。故事太长，就免谈了。每年的农历六月十五日，黄岗人都要举办喊天节，以保寨子风调雨顺，六畜兴旺，寨民平安。我说，你老能否把这仪式活动说得具体点。他朝我点点头道，概括起来，喊天节共分三个步骤：一是杀猪。先由寨老捉头黑毛猪，拉到溪边宰了，祭祀一番后，全寨再开始大规模杀猪，可以一家杀一头，也可以几家联合杀一头。杀好猪，每家得挑一块好肉煮熟，制成“刀头”，然后集中摆放在祭坪上。二是喊天。在祭师的主持下，在场的人统统都要对天跪拜，大声呼喊：“萨向啊，对不起你，我们把你弄脏了，来为你洗脸，给你赔罪喽。”三是吃喝。仪式结束后，寨人及来宾按各自的房族，分别摆起长桌宴，大快朵颐，互唱敬酒歌……
　　 我听了，感觉这侗寨的喊天节与我老家舟浦的“吊九台”求雨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又有不同。区别在于，黄岗的喊天节是每年定时举行的，而舟浦的吊九台则是因天气临时而定的。相比之下，黄岗人虔诚，但凡到了每年的六月十五，不论是旱是涝，一律喊天，雷打不动。舟浦人实际，惟逢久旱不雨，才会请师公来吊九台。我问他，喊天灵吗？他愣了愣，说，当然，那是相当的灵，只要“喊天”了，旱天必雨，雨天必晴。
　　 在回民宿的路上，我的脑洞一片恍惚。这侗寨的“祭雷婆”真的那么灵验吗？为何老家的“吊九台”时常求不来雨呢？是黄岗人的执着和虔诚感动了上苍，还是这侗寨有天人庇佑？我又入迷了。
　　
　　 五
　　 下午五点半，我回到了住宿的客栈。这是一家私营民宿，名叫“月也堂”，一听就很有文化。五间四层的吊脚楼，涂了桐油的木柱子、木地板、木板壁、木板床，室内窗明几净，木香淡淡。门前有一个小池塘，碧水浅澈，红鲤翔底，水中央凸起一个“小岛”，葱绿花香，环境优美舒适，如果在屋后再植一相浓荫匝地的桂花树，便宛如“月宫”了。
　　 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都姓吴。黄岗人，清一色姓吴。
　　 民宿老板三十开外，还很年轻，我叫他小吴老板。他身材修长，浓眉大眼，长相英俊，却不善言辞，怯生生的，见人就脸红，一叫他老板连耳根都泛红，显得有些老实，憨厚。前些年，他一直在广东打工，后因受疫情影响，便回家开起了民宿。房子是他自家的。我问他是你自己建的吗？他低着头说，不是，是我父亲建的。问花了多少钱？答没多少，是乡亲们相帮建的。问一句，他答一句，而且反应的速度有点慢。因为太实诚了，有人就怀疑他一定患过什么病，说不然就不会这么“木讷”。我不认同，这种讲法显然没道理，难道这世上的老实人都是病人吗？
　　 一问一答的模式，我非常喜欢，感觉是一种世外桃源的对话方式。
　　 我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里为我们准备晚餐。他对我说，平时，他都是只管住不管吃的，因为他不懂烹饪，做菜太一般了。今晚，是因为我们非要在民宿里吃不可，他才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亲自上阵了。他说亲自上阵，此话说过了，他仅是打下手而已。为了确保让我们吃得好，他特地叫来了他老婆的大哥来掌勺。吴大舅子与他年纪相仿，长得四方八正，为人也比妹夫方圆。他老是分香烟给我抽，说这寨子不是他该待的地方，过些日子，他就要到广东打工去了。我问他有几个孩子。他说有三个。我说再来一个吧。他说那就要拜你做干爹了，你帮我养。
　　 煤气灶的火烧得很旺，“呼呼”作响。锅里在煮排骨、滚豆腐，蒸汽腾腾。小吴老板在宰鸡，宰两只鸡。我说一只鸡就够了。他说不够的，你们有十八个人呢。地上趴着一只鸭，在“呱呱呱”地叫。我说，哦，还有鸭！他说，这鸭子是我送你们的，不要钱。我说，没有必要的，你算上得了。他说，不行的，送就是送。我笑了，他就是这么实诚。
　　 不经意间，蓦地发现灶台一角，放有一篮绿油油的东西，棵棵姆指大，尺把长。开始，我还以为是吊兰，过去一瞧，居然是韭菜。我吃了一惊。平时我喜欢吃韭菜，可从来还没有见过长得这么大的韭菜。我问小吴老板，这韭菜是买的？他说，不，是我自己种的。我说，这韭菜咋长得这么大呢，堪称韭菜王了。他说，黄岗除了盛产糯米，还盛产韭菜，家家户户的韭菜都长得这么大。
　　 猛然想起，导游曾在车上向我们介绍过黄岗的来由。她说，宋代的时候，有五个姓吴的兄弟到黄岗打猎。他们走了很长的路，来到黄岗谷口时，已经饿得不行了。突然，他们发现地上长有一片茂密的植物，像碧绿的芒草一样，在风中散发着阵阵清香。于是，他们就割来煮了吃。他们原本已被饿得头昏目眩的，不了吃了这东西，竟顿时神清气爽，力气大增。他们入谷，收获满满。返回时，他们惊奇地发现，那些本以被他们割掉的植物，又蓬勃生长，恢复了来时的模样。于是，他们便留了下来，在此生息繁衍。于是，黄岗侗寨就诞生了。
　　 凡是传说，基本都是虚构的，不可信以为真。但黄岗的那一篮绿色，我是亲眼看见的，又不得不信。望着那些嫩绿的巨韭，我浮想联翩。《说文解字》说：“韭，菜名。……一种久割了又长割了又长的菜是韭之范式。”我悟到，黄岗侗寨的这片森林，之所以在近千年的历史烟云中长青不老，在红尘滚滚的人间世永褒青春，清纯如初，原来它是缘自大地之韭啊！
　　 晚上七点多，我们开始享受丰盛的晚餐。菜，除了小吴老板为我们准备的，还有我们早上特地从丹寨菜市场买回来的香椿。酒，是小吴老板自酿的糯米酒，度数不高，至醇顺口，我连喝三大杯，便到客舍酣然入梦。
　　 次日早晨，我们吃罢吴老板做的蛋炒饭，登上汽车，告别黄岗，奔赴岜沙苗寨。当车子驶出寨门的时候，后勤总管素仙女说，那个吴老板真实诚，我把买鸭子和买矿泉水的钱给他，他死活就是不要，没办法，我只好在枕头下放了两百块钱。她一提头，大家就纷纷说开了，说黄岗虽然名声不大，但就原生态、隐秘性而言，则是其他名寨不可媲美的。说遗憾的是，在黄岗待的时间太短了，以后一定要抽空到这里再好好地住上几天。
　　 有的说：“这里是世界上描绘得最纯真的童话。”有的说：“这里是人类疲惫心灵的最后家园。”有的说：“这里有人类保存的最古老的歌谣。”我听了，身同感受。我感慨，这些话中的后两句，原本是联合国世界文化基金会对肇兴侗寨的评语，现在，大家都把它用在黄岗侗寨上了。
　　 有人问我黄岗如何？我答非所问地说，我在想的是，若干年后如果我们再来黄岗，不知那时候这里是否仍然不须买门票，那个小吴老板是否还会白送给我们一只呱呱叫的水鸭子。
　　 大家听了，轰然大笑，都笑我是在说梦话。我被他们笑得很不好意思，只好说，是的，昨夜我喝醉了，到现在我的灵魂仍在黄岗侗寨的景色里梦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