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师父那时候，还有我们三个徒弟。三个徒弟，个个根红苗正，血气方刚，也都不算傻。有谁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师父，三个棒小伙往前一站，对方就哑巴了。就算师娘在自家屋檐下强势，到了工厂，看见三个虎气生生的徒弟，她也要假姿假眼地对师父让三分。在单位，她绝对不敢喊死大头，都柔声柔气地叫孩她爸。靠了三个徒弟的帮衬，师父在厂里，虽然有时会吃点小亏，总起来说，还混得摇摇晃晃，不算太差。好事不上门，坏事也很少到家。
　　 这样过了几年，先是师兄小陈考取了北理工，后来去了钢铁研究所。再后来，我也去读西安交大，多年后分配到了工业局主管科研。师父身边就剩下了爱吃爱玩的小徒弟二歪。二歪干活，不是打偏了冲锤，就是画错了线，他扩得定位孔，十个倒有九个是负公差。师父无奈，自己掏钱强逼着他去读夜技校，二歪书没读几行，小姑娘倒谈了好几个。虽然，是徒弟做坏了活，挨训的多是师父。师父这个郁闷啊，还没地方说。有时气不过，说上二歪两句，徒弟反唇相讥：师父，这不都是教我的吗？这个二歪，一上班就哈气连天，不出错那才叫撞见鬼了。
　　 二歪是否撞见了鬼，不好说。师父却是真的撞见鬼了。徒弟连连出错，师徒俩的奖金就被一起扣，被扣了奖金的师父回到家，抬头就看见师娘的一双死鱼眼。死大头，你的奖金呢？师娘厉声问。这个月奖金给厂里扣了。师父小心地答。咋又扣了？师娘再问。还不是那个二歪。师父的声音，细得像蚊子。二歪，二歪。你瞧你那点出息！两个能干的徒弟都去攀了高枝，你咋就留这么个孬种在身边？再这么着下去，老娘要你好看！
　　 很快，扈三娘就真的给师父上了次眼药。师父在家里和老婆尿不到一个壶里，在车间也沉默寡言。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师父虽然嘴笨，心里郁闷，也想找个人倾诉。车间里开磨床的王小妮，经常要帮我们钳工的模具加工刃口，一来二去，大家也就很熟悉。王小妮是个单身母亲，小寡妇拖着个十来岁的孩子。碰上夜里加班，孩子生病，王小妮要请假，那个磨工的活，都是我师父去顶。师父不但钳工手艺好，车间里的车钳铣刨钻各类床子他都会开。加上他人老实，不大计较得失，也就经常安排他顶班。顶班这个事，师娘倒是不反对，加班有加班费呀。当月开支多，师娘自然心生欢喜。
　　 对于师父的经常性帮忙顶班，王小妮自然是心生感激。有时候家里有了好吃的，就偷偷带了塞给师父。其实，那个时候大家都穷，所谓好吃的，也就是一个鸡蛋，一只糕团而已。再就是一些女人爱吃的小零食。师父家里缺温暖，一丈青扈三娘那张黑脸不好看。渐渐地就跟王小妮走得近。有时活闲了，就会坐进车间工具房的休息间，跟王小妮扯些个家长里短。这天，又碰上车间里要加夜班。主任说，厂里接到军品了。王小妮每到夜班就请假，她放心不下住在半山腰小屋里的孩子。这次她又去请假，主任却一改常态，坚决不允，说，这批活要连夜赶，谁也不能少。王小妮纠缠了半天，主任就是不松口。她含了一包泪坐到了工具间，正一抽一噎的时候，师父进来了。师父问了声，咋了？王小妮就哭诉了一番。师父说，好啦，好啦，别哭了，我去找主任，这个夜班，还是我帮你顶。一边说着，就伸出手帮王小妮擦泪。说巧不巧，正在这时候，二歪推门进来了。他喊了声，师父……一歪头看了眼王小妮，连忙又喊：没看见，没看见。拨转屁股，带上门，一溜烟跑了。
　　 这事，被对师父心怀不满的二歪告诉了师娘扈三娘，犹如一块臭嘠石丢进水里，立刻就炸了。扈三娘是什么人？那个折腾啊，事过多年，师父告诉我时，依然老泪纵横。寡妇门前是非多。到后来，在师父当了车间副主任不久，为不连累师父的进步，王小妮羞愧地换了单位。师父呢，被骂成了大流氓。其实，两个人想到不曾往那儿想，无辜又冤枉。可是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给二歪和扈三娘一闹，师父是彻底蔫吧了。
　　 好在这些年，师父技术好，又勤恳做事。时间一长，他的那点风流事，也就没谁再提起。师父呢，也再没了带徒弟时的小风光，只好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事。
　　 师父当了车间副主任，当年干大秦铁路、干葛洲坝项目的热情又起来了。师娘扈三娘见师父总算有了点出息，也就少了黑脸，多了笑脸。加上改革开放的政策越来越好，师娘也不在意马山乡下的那几亩山坡地了，于是转包出去，自己彻底进了城，在火车站广场上，拎了个筐子，叫卖水果。虽然挣得不算多，也强似师父一个人在单位里挣死钱。
　　 到了年底，车间老主任退休了。师父就顶了缺，当起了车间一把手。这当口，公司里的燃气轮机项目也到了冲刺阶段。叶片、叶轮、叶盘都先后研制出来，机加工的质量精度要求都很严。师父生性胆子就小，做事谨慎，虽然产品检验已经用上了五座标激光检测，但他还是手握一把千分尺，在车间里来回转，每个工位都不放过，对谁的话不放心，他就亲自上操作台自己干。再后来，他索性就搬了床铺盖睡在了车间里，白天黑夜地连轴转。工友们看主任都拼命了，也就都铆足了劲。
　　 坐镇检验中心的军代表老赵，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李总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书记说你用师父当车间主任，用点任人唯亲，我看不是，还是你识人。他拿了叶轮放在激光测量仪里一测，指给我看，你瞧瞧，比海军的要求精度，起码高出20%。有你师父领着干活，我真得很放心。我听了，自然心里很高兴。心里说，师父，你真给徒弟长脸啊。
　　 冬去春又来，海军的新型驱逐舰下了水。我们的产品也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军代表老赵监制得力，立了军功，肩章上也多了一颗星。他眉开眼笑地拿了军功章给我看，说，老李啊，这个军功章有你们一半啊。我真得好好感谢你，感谢公司的工人兄弟们。开个庆功大会吧，让我表表心意。
　　 公司大礼堂里，黑压压地坐下三千人。军代表老赵，迈着军人的大步走上主席台，一个立正，行了个标准军礼。霎时间全场欢声雷动。老赵先是宣读了军方的感谢信，然后发表了新产品研发感言。他一次次发自肺腑的感谢，对职工们拼搏精神的感激，迎来一阵阵热烈的掌声。那掌声哗哗地，像是暴风雨。老赵特别提到了我的师父，他大声喊道：史师傅，你过来，站到台上来！
　　 我师父犹犹豫豫地上了台，早已红了眼圈。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高高站在台上，面对这么多人。军代表老赵，等他站稳了，先是给他行了个军礼，然后热情地拥抱了他。他松开手后，指着胸前的军功章说，史师傅，这个军功章里有你和你的工友们一半的功劳。今天晚上，我要在市里最好的酒店为你，和你车间的工人兄弟们庆功！我已经给你们市政府写了给你们的请功信。台下，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这时候，早有一位姑娘，捧着一束鲜花递到师父的胸前。军代表要师父给大家伙说两句。师父哽咽着说，说不好。给台下工友们鞠了个躬。台下，哗的一声，工友们都笑了。军代表又喊：摄影师，给我们拍个照，留个纪念。随着镁光灯一闪一闪，台下又是一阵掌声。
　　 师父含泪笑着，这辈子，这会儿，他最有脸面。
　　 晚上，师父参加军代表在市里最豪华的美丽都大酒店的晚宴。在工友们推杯换盏的当口，师父接了个电话，脸上的笑容立马没了。他借口上个厕所，出门打车直奔火车站。他老婆扈三娘的水果筐给城管抢了。罪名是，无证贩卖，随地设摊。他到的时候，师娘正跟城管滚在地上厮打。见老公来了，城管一愣神的瞬间，扑上去咬伤了城管的鼻子。城管报了警，师娘被罚款两千，拘留三天。
　　 师娘被警察带走了。师父狠狠地向留在地上的水果筐子踢了一脚。空空的筐子，在夜幕里，滚出好远，好远。
　　 庆功会后，我奉调去了市发改委，离开了工厂。
　　 听说，我走后不到一年，师父辞职了。和师娘在第三人民医院门口，办了个馄饨店。据说，是师娘对师父说，二歪那个小子下海办了个洗澡堂子，每个月都能挣一万元。你在厂里那么拼命，一个月才三千，不如咱也下海吧。听说，他们的夫妻老婆店还挺红火的。
　　 再后来，听说师父挣了钱，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到苏北盐城他的老家办起了一家模具厂，专做塑料模具。塑料模具做的是妇女头上的各种首饰。师父心灵手巧，品种繁多，深受女人们欢喜，生意越来越红火，几年下来，有了两三百个职工。听说，生意还做到了国外。师娘过厌了乡下生活，不愿跟师父下乡办厂，就仍旧和闺女一起在城里办馄饨店。师娘也是个要强的人，扈三娘馄饨名扬一方，两三年时间，就有了十多家连锁店。外地来旅游的人，都愿意到她的店里坐坐。
　　 时间过得真快啊，弹指一挥就是十年。我早已从岗位上退休，在远郊的乡下，买了所房子养老。房门前有口井，井边上就是村道，上城、进山都很方便。每天的日子，就是早上打打拳，伸伸腰，吃了早饭带了孙子到处玩玩。再不就是养些个花草，读读书，打发时间。工作了大半辈子，老了，生活就成了休闲。
　　 这天早上，我正在家门口的井台前漱口，一辆摩托车忽然从身边驶过，我来不及躲闪，手上的漱口玻璃杯子被撞飞了出去，在井沿上摔得粉碎。或许是早年从军的经历吧，我迅速扑上去，向车上抓了一把。开车的没抓住，坐在后排的一个女人却被我拉了下来。这个女人长得漂亮，虽然现出惊吓，但柳眉凤眼，自带一番风韵。开车的人觉出了后座的人被扯下车，立马停下来，扭头向后看。这一看，不要紧，两个男人对上了眼。我们几乎是同时喊了出来。师父！大毛！
　　 大水冲了龙王庙。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没话找话说：师父，真没想到是你呀，这闺女是你家大菊，还是二菊呀？想当年，师父从乡下回城结婚比较晚，十年里生下两个姑娘。我就猜说，是你二闺女二菊吧？师父红了脸没说话。那个女人却发出娇声道：俺是他媳妇。
　　 啊，师父，这真是你媳妇啊？我瞅了瞅两个人，这年龄差个三十岁都不止。老实巴交的师父，加上一丈青的师娘，这事儿怎么可能？
　　 师父，师娘呢？师父说，离了。她怎么会答应？我给了她一千万！此刻的师父，已经没有了当年的羞怯，说话都比当年在厂里时干脆了许多。
　　 商海里潮起潮落，师父早已成了弄潮儿。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个念头刚在我脑海里一闪现，我就将它否决了。
　　 望着眼前的师父，虽然头上已经花白，但他的眸子里，还有青春的光焰。
　　 这次突如其来的相见，没有了以往的激动与亲切。我知道，岁月已经将我们相隔成了陌生人。
　　 几句简单地寒暄后，师父带上他的小娇娘，一溜烟跑远了，拐过村头，消失在晨烟里。
　　 岁月里有无数个拐点，许多身边熟悉的人，都会消失在一个又一个的拐点里，渐渐走进时间的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