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急火燎的二姑知道后，就给奶奶买了根拐杖，红漆的，涂的花纹是七彩祥云，听说能辟邪。奶奶接过去，笑呵呵地说花纹真好看。她天天拄着，人前人后说是二闺女买的，用着顺手。人家看到那七彩祥云熠熠生辉，都羡慕不已。
　　 老姑也长大成人了，有人来提亲。老姑快人快语，首先声明不要奶奶做主，也不要她多嘴。奶奶知趣地说，行，俺不多嘴，不吭声。不过奶奶还是忍不住重复那句老话：男孩的品行一定要好。老姑嘟着嘴反问，好好好，你知道啥是好？把奶奶噎得直瞪眼，默默走开，脚步声由噗嗒噗嗒变成了刺啦刺啦，拐杖的捣地声时重时轻。
　　 奶奶去镇上，订制了一套组合家具，样子新颖，漆得红彤彤光艳艳的。压箱钱涨到666，也攒了很久，且克了爷爷不少烟酒。奶奶想用三个6祝老姑顺顺顺。大姑、二姑、三姑异口同声地说奶奶偏心。奶奶平静地解释说，时代不同了，人家都陪成套的嫁妆，俺不能陪散件吧？三个姑姑还是撇着嘴，斜到二里地。奶奶不慌不忙地再解释，那好，俺明天回娘家，跟你们的姥爷、姥姥要嫁妆去——俺出嫁时，他们连一根烧火棍都没陪，还欠了你爷爷家一斗粮，到如今还没还呢，利滚利，该还一千斗吧？三个姑姑都扑哧笑了，她们的姥爷、姥姥早饿死了，那斗粮只救活了她们的小舅舅。
　　 老姑也风风光光嫁了出去，这以后的家务奶奶干得更多了，地里的活也不拉下。爷爷和母亲都担心她摔倒，可她说在家会憋出毛病，一定要下田。
　　 于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下田干农活的场景聚焦在每个村民的眼中，成了村人教育懒孩子的好话题。
　　
　　 五
　　 四个姑姑逢年过节一定来送礼，奶奶总在节前几天就准备好丰盛的食材。当看见闺女们的身影时出现在村头时，她高兴得嘿嘿笑，拄着拐杖，迎出老远，拉着她们一个个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询问一番，然后回家进厨房，忙乎起来，直到丰盛的饭菜摆满一大桌。当送她们走的时候，奶奶把她们送来的东西返回去一大半，并拉下脸告诫她们：“好好孝敬公婆才对，他们能帮衬你们，俺不能哟，娘家是亲戚，婆家才是家呀。”
　　 姑姑们都很听奶奶的话，和公婆相处得和和睦睦，没红过脸。
　　 奶奶的耳聋越来越重了，你跟她说话要贴在耳边用力喊；眼睛也模糊了，要贴在几米内才能认出人来；腿脚蹒跚得厉害，有摇摇欲倒的趋势。她晚上起床解手，要摸索老半天才下得了床，还常常不能辨明方向，多次撞到墙壁才醒悟。
　　 姑姑们很担忧，她们时不时跑回娘家看奶奶。奶奶每次都跟她们问这问那，问完了就放心了，放心了就撵她们回家，并告诫道：“家家都有一大摊子事呢，甭耽误，快回去，俺这老骨头能顶风雨，没事。”姑姑们回去时，都一步一回头，她们从不在娘家过夜。
　　 奶奶走路歪倒的次数多了起来，姑姑们要她慢点、慢点、再慢点。可奶奶还是那样的执拗，慢不了太多，不是逞强，而是习惯了。
　　 愁容满面的三姑给奶奶买了一柄不打滑的拐杖，出门走累了，还可以把拐杖撑起来当板凳坐。奶奶很喜欢这新鲜玩意，一出门就在人前显摆，说是三姑娘买的，多用途，舒服着呢。说完就展示当板凳的样子，给人家看，让人家坐。本村的老人都羡慕，啧啧称赞。
　　 爷爷得了绝症，奶奶摸摸索索着照顾爷爷，做饭洗衣，端茶递水，接屎倒尿。父亲和姑姑们要轮流照顾，姑父们也要上场，可奶奶说谁有谁的家，都忙着呢，咋能停下来？奶奶把他们都撵走了。
　　 直到爷爷撑不下去了，奶奶才招呼儿女们来守候，这时奶奶瘦了一大圈，眼皮耷拉了一大截。
　　 爷爷去世后，奶奶恍惚了好多天。
　　 姑姑们要接奶奶去她们家小住，奶奶不去。姑姑们连拉带拽把她请去之后，她住不了几天就要回来。为啥？不习惯。其实，姑姑、姑父们都清楚，他们把她当客待，整天围着她转，无微不至地伺候让她心里不踏实。她觉得给闺女和女婿增加负担，还耽误他们干事，咋行呢？
　　 奶奶回到自家，摸摸索索着生活，也不要我母亲伺候，还尽力帮我母亲干家务。儿女们都严格要求她坐着不动，给她端吃端喝。可她总是动手动脚，不闲着，像个不听话的顽皮孩子，言行不一。
　　 提心吊胆的老姑给奶奶买柄智能拐杖，可以报警，还能照明。老姑嘱咐奶奶有情况就按报警器。奶奶很喜欢这个智能玩意，天天在人前人后说是老闺女买的，会哇啦哇啦喊人，神着呢。说完就演示给大家看，哇啦哇啦的叫声传出老远。村里的老人都很羡慕，也很嫉妒。
　　 一段时间之后，奶奶还是喜欢爷爷给她做的那柄香椿木拐杖，其他拐杖都被冷落了，不知为什么。
　　
　　 六
　　 大学毕业后，我工作了，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没有激动，也没有要好好犒劳自己的想法，而是想着要把这几百块钱花得更有意义。干啥呢？送女朋友礼物，给父母买东西，为家里购置电器……这些都不是我的选项，我不假思索地想到给奶奶买拐杖。
　　 星期天，我跑遍了我工作的这个城市的所有大超市，给奶奶买了各式各样的拐杖，从颜色上看有黑的、红的、黄的、褐的、白的、绿的、黑白的、红黄的……从功用上看，有可以调节高度的，有可以变形的，有能够防滑的，有能够探路的，有语音提示的，有自动报警的，有录音录像的……多元化才能满足奶奶的不同需求——其实，奶奶现在既看不清，也听不清，再好的拐杖也不能弥补她生理上的病变，只是我对她的一点安慰罢了，或许也是我对自己的安慰罢了。
　　 奶奶看着这些拐杖，抬起眼皮瞅我，责怪我乱花钱，该打。接着又嘟噜着脸，气哼哼地说，你要是能给俺领个孙子媳妇回来，比啥拐杖都让俺高兴。我正不知道如何接她的气话，她竟然笑了，主动摆弄起一个个拐杖，蹒跚着手舞足蹈起来，像孙悟空得了心仪的金箍棒那样开心。我也笑了，跟着奶奶手舞足蹈起来，一瞬间整个小院里金箍棒上下翻飞，悟空和猢狲欢聚一堂。
　　 啊，这钱花得太值了。
　　 工作的闲暇日，去看奶奶，她的褶子脸就笑开了花，抓着我的手，把我按坐在我小时候坐的小板凳上，不许乱动，再急匆匆去厨房拿碗和勺子，放在小桌上，又去床里面摸出各式各样的零食，放在碗里，给我吃，要求我吃完，不许洒饭，不许剩饭，不许乱说话，不许……呀，还把我当孩子。
　　 我检查保质期，哟，许多食品过期了。唉，奶奶经常藏东西到过期，还说看着好好的，一定能吃。你和她争辩，她就说她小时候吃剩饭是常事，馊饭热透后也能吃，如今她不也活到快九十啦？我只能陪着笑脸，不想和她顶撞，她就以为我赞同她的观点，让我把那些好东西必须吃了。我一面满口答应，一面把过期的东西偷偷装在兜里，出门后都扔给了小鸡、小狗。奶奶摸摸碗里的东西没了，笑呵呵地说，好，下次还给你留好吃的。我只能哭笑不得地附和她，那些东西真好吃，又香又甜又脆，还是奶奶疼我。奶奶大笑了，笑得前仰后合。我赶忙上前扶正她。
　　
　　 七
　　 奶奶病危时，还不忘询问儿女家的人和事，关切到每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很惊叹她的记忆力，特别是关于我的许多回忆，能精准到阴历哪一天，比如我的生日，我上小学的第一天，我第一次挨打的日子，我第一次离开家去县城上高中的日子，我接到大学通知书的日子……其实，好些日子我自己都是模糊不清的，更无从谈起阴历哪一天。
　　 当她听到我汇报每个人都好时，就眨巴眨巴眼睛，微笑起来，完全没有病入膏肓的凄惨样。不过，第二天，她还会重新再问一遍同样的人和事，我必须贴近她的耳朵再重新汇报一遍，若马虎了事漏了人，她会追问某某怎么啦？惊奇不已的我把漏掉的人和事补上之后，她还会眨巴眨巴眼睛，微笑起来。她问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唯独不向我们询问她的病情，更不为身后事提要求。
　　 实在忍不住内心的痛苦，她就闭上眼睛，小声哼哼几声，两手抓紧床单。我们不忍心，还要送她去医院，可她坚决不去，她知道医院多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已经没有办法，她更不想劳孩子们的神，花孩子们的钱。但她乐意接受孩子们一项简单的服务——揉背。我们轮番帮她揉，她会很惬意地吧嗒嘴，似乎远离了病痛。
　　 在最后的日子里，奶奶不再喝水，她其实是能进水的。大家都明白她不喝水的原因。很快，她就不能说话了，可她神智一直清醒，她能听懂儿女们的讲话。她想和我们交流，就用眨眼睛来表达。一个清晨，奶奶又睁开眼，不停地眨。我赶紧端来茶水、乳粉、果汁，蛋汤……她并不张口，继续眨眼睛。许多人来到她面前，许多东西拿到她面前。她依然眨眼睛。大家纳闷，猜不透她的意思。我灵机一动，拿来拐杖，她的眼中立刻溢出笑意。我把那些拐杖一个个送给她摸，当摸到爷爷给她做的那把最丑陋的香椿木拐杖时，紧紧抓住，闭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
　　 哦，奶奶要那把拐杖陪葬。
　　
　　 八
　　 奶奶在的时候，逢年过节，四个姑姑的家人和我的家人亲密无间地围在奶奶身边，幸福满满的奶奶不停地说大家都是一家人。我感觉确实都是一家人。奶奶走了，一家人一下子分成了五家人，让我一时间难以适应。
　　 父亲把奶奶的遗像做成精致的小相框，五家人每人一帧。在领相框时，我把奶奶的拐杖拿出来，每人送一把，绰绰有余。大家捧着相框，握着拐杖，泪眼汪汪，各奔东西。
　　 我珍藏的拐杖是那把龙头拐杖，槐木的，沉甸甸的。每当看到它，我都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
　　 其实，奶奶的拐杖有时像教鞭。
　　 那次我写作业时偷工减料了，被奶奶识破，可我嘴硬抵赖，欺负她不识字，认为她看不出名堂，是在诈她。其实奶奶去邻居家，问了和我同班孩子的作业题数，我只完成了人家的一半。在事实面前我低下头，可还在咕咕唧唧。奶奶看着知错不改的我，轮起拐杖，啪啪啪，抽我的屁股。我嗷嗷叫着，去求爷爷，可爷爷视而不见。母亲蠕动一下嘴，也不敢帮腔。姑姑们都扭过脸，不敢相救。我孤立无援，委屈得大哭。那是我第一次领教奶奶拐杖的厉害，先前我并不知道拐杖还有这样恶毒的功用，我只知道拐杖是孱弱老太太的第三条腿。那天，我好恨奶奶哟，誓言有一天要把那拐杖烧掉、扔掉、砸掉，让这个晃晃悠悠的老太太走路不稳，摔个跟头，痛她好多天，没有力气打小孩子。
　　 从那以后，我长了记性，知道奶奶是一个狡猾的老太太，不好对付，于是再也不敢在她眼皮底下耍滑头了。
　　 奶奶没文化，不懂教育，只知道“棍头出孝子”的俗语。但奶奶很关心教育，常唠叨“玉不琢不成器，树不捋不直挺”的道理，天天像个审查官，煞有介事地查我的作业，还问我在学校里表现咋样。我总往自己脸上抹粉，说各科都好，老师每节课都表扬我。可是，有一天放学回来，奶奶又请出沉甸甸的槐树拐杖，命令我趴在地上，高高地举起拐杖，抽我的屁股，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沉甸甸地，没有蜻蜓点水似的点到为止，直到我说出在学校打架的实情，她才气喘吁吁地停手。后来每当奶奶问起我在学校的表现时，我就立刻反思在校的不足，如实招来。奶奶拉下脸，点点头，也就不再打我，但告诫我今后一定要改掉那些臭毛病。
　　 咦，奶奶眼不能观六路、耳不会听八方，她咋知道我在学校的底细呢？一定有猫腻。
　　 有个星期天，奶奶扛着一个塑料袋，说要去大闺女家。可她走的方向并不对，我就起了疑心，尾随其后，看她干啥。
　　 奶奶扭着小脚，捣着拐杖，去了三里地开外的班主任家。奶奶和班主任唠了好长时间，最后把塑料袋给了班主任，那里面是奶奶种的大白菜。噢，我的底细暴露无遗，心惊胆战起来，赶紧回忆近来的不良表现，其中揪女同学头发的事没告知奶奶，坏了，在劫难逃了。
　　 等奶奶回到家，看见我趴在桌上规规矩矩写字，她没吭声。我写完字，就主动找奶奶承认隐瞒了揪头发的事，接着噗通一声跪在门槛上，弓着腰，等奶奶惩罚。奶奶铁青着脸，从床头摸出沉甸甸的槐树拐杖，捣着我面前的地，啪啪啪，并没打我，居然表扬似地说，你今天是个诚实的孩子，知错就好，不过，要知错能改！她在“能改”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且拐杖把沙地捣出一个洞，为“能改”两个字助威。我浑身冒汗，满脸通红，泪眼汪汪，鼻涕下坠，频频点头。
　　 那以后，尽管我还犯小错，但都知错能改，且错误越来越少。
　　 等我有了孩子，接奶奶去我家小住。她乐得合不拢嘴，要给我们做饭、洗衣、洗碗、拖地等。我们都婉言谢绝，只让她等吃等喝。可她闲不住，帮我们带孩子，拄着拐杖，跟在孩子后面跑，不停地提示孩子不要摔跤。而我则提醒她，小心点，别摔倒。一天下来，她累得气喘吁吁，脸色灰暗，小脚肿成胖馒头。为了让奶奶歇息，我不得不把她送回老家，父亲已经退休，他是唯一一个能管住奶奶的人，奶奶在他面前“不敢逞英雄”。
　　 等我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奶奶的腰就弓得如豆芽了，再也不能替我看孩子了，也就再也不愿意来我家了。她跟我母亲嘀咕说：“在孙子那俺就是坐吃等死的累赘，唉，人一下子咋就成累赘了呢？”母亲安慰她说：“家有一老，就是一宝，你是俺家的老太君，主心骨，咋是累赘呢？”奶奶听后苦笑着，摇摇头。
　　 老家离我的小家一百多里地，可奶奶每个星期都要见重孙子一面。奶奶行动不便，她要父亲送她到我的住处，风雨无阻。我的孩子在溺爱中长大，就是家里的小霸王，为所欲为。奶奶看不惯，用那把沉甸甸的槐树拐杖啪啪啪敲着地板说，你们，你们惯着孩子，不是坑孩子吗？她把拐杖举得高高的，做要打状。孩子吓得大哭。可那高高的拐杖落下时却轻得无声。孩子见她雷声大雨点小，渐渐地就再也不怕她了，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奶奶气得哼哼唧唧，直摇头，蓬乱的头发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