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不急。经历过那种令人煎心、熬肺、烤肝而又甜蜜的暗恋，也算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
　　 二十三岁，是她人生最昏暗一年。那一年，父亲跑长途，汽车翻到山沟里。车毁了，人成植物人。一夜间，她家陷入了水深火热中。
　　 这关头，有个跟她毫不相关的男人闯入她生活。那个男人，起先是骑自行车走街串巷兜售茶叶的贩子，后来开了几家店，其中一家租的就是她家的门面。有一回，那个男人上门缴房租，她在家。从此，她时常见他守在茶叶店，父亲、母亲也变成他茶席旁的座上宾。
　　 “一根稻草压不死人。”那个男人劝导她母亲。绝望中，那个男人成了她家那根救命的稻草。他慷慨解囊，帮她家还清好几万车贷，还准时到医院结算父亲治疗费。
　　 半年后，她父亲出院了。那个男人特意在酒店设宴，为她父亲洗晦气。饭局上，父亲抖着手，一次次敬他，言语不清地重复着感恩的话。说到钱，父亲没底气，命是保住了，但留下严重后遗症。那个男人的朋友有意无意地插科打诨，成了一家人，还纠结什么“情”或钱。那个男人见她羞红一张脸，出来圆场，他说他从小失去了父母，算是他弥补对自己父母未尽的孝心，钱，甭再提。他这番话说得很诚恳。她双眸潮湿了。没多久，她辞去原来的工作，当了茶叶店店长。她家需要钱，那个男人开出的月薪很有诱惑力。
　　 她和母亲对那个男人的心事都心知肚明。她对那个男人不是没好感，也不介意大她六、七岁，但谈婚论嫁，一点感觉也没有。母亲开导她，过日子，男人要有本事，帅气不能当饭吃。在母亲眼里，那个男人俨然是个金龟婿。
　　 现在想起来，她跟那个男人的婚姻就是被胁迫、威逼和绑架的。有一天，他把她围堵在茶叶店，拉下卷帘门，问嫁不嫁给他。见她紧咬下唇不回应，他从裤兜抽出矿泉水瓶，旋开瓶盖，冲脑壳淋下，随即摸出打火机。刺鼻汽油味，把她吓懵了，仿佛死神降临到身上。那天，他轻而易举得到她。
　　 婚后，那个男人公牛似的，仿佛夫妻之间除了做爱再也没有其它的乐趣。她厌恶做爱时他那张在她脸上拱来拱去的臭嘴，尽是烟味和酒气。她讨厌他完事后征服欲得到的满足感，一翻身就是一宿不得消停的放肆的鼾声。
　　 多少年过去，她始终没怀孕。那个男人逼她去检查。医院诊断她宫冷。他冷嘲热讽，什么宫冷，归根结底是对他不来电，老子的付出可是满满的，没有激情的卵子哪来生命力。
　　 她想离婚，但始终没勇气，父母归宿系在他们婚姻的绳索上。她甚至古怪去想，最好他外头有女人，她乐于享受独守空房的寂寞。后来，闺蜜开导她，女人只有经济独立才能算个人。于是，她选择当主播。
　　 想起这些，她凝视着倚靠在她肩头的男人，又开始想象他老婆在电话那端对他恶语相向的嘴脸。许久，她闭上眼，长叹一声，可怜了他，也可怜了自己。
　　
　　 四
　　 崩了。丁克梦中坠入下水道，像是自己往下跳，又像被人往下拖，更像有股无形的力道把他推下去。
　　 明知是梦，他还是不敢睁开眼。在物象万千的世界，他害怕找不到归宿的惆寂。
　　 梦如不同颜色的碎布，被他缝补成块了。
　　 睡眠中，淡淡的柠檬清香营造他的梦。他迷迷瞪瞪地在城市空旷的大街上踽踽独行，却接二连三落入下水道。那该死的井盖，总是在他一脚踏上那刻不翼而飞了。而且，每次落下，都有个女人；而且，每次落下后，那女人又换成另一个女人的面孔。
　　 女人、下水道，欣喜、颓废，忽冷忽热纠缠他。
　　 第一次，怀里的女子肯定是学姐。学姐喜欢柠檬味。他大三下学期，校园随处可见茫然、失落、伤感的眼神。学长学姐们毕业季的忧郁，也如传染病似的感染他。他不想让初恋悄无声息地消亡。他去免税商场买了一套美国一号（有洗面奶、洗发水、沐浴露，清一色柠檬清香型），为此，他躲在宿舍啃了一个多月的馒头。也是一个柠檬月色的夜晚，学姐收下礼物后，在他额头留下吻。这是个绝吻，它或是友情的回应，或是留给他最后的籍慰。毕业后，他还是固执地来到学姐家乡X城谋职。
　　 第三次，拖他往更深处沦陷的女人，毋庸置疑，她是他以法律名义命名的老婆。
　　 那么，第二次怀里的女人是谁呢？梦的完整对他很重要，就是惆怅，惆怅也要有个安放的地方。一双眼睛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他蓦然想起今夜邂逅的女子。难道二年前刷视屏刷到她，她那双眼睛就在他心中扎了根？当初隔屏见到她眼睛，就觉得这双眼睛像是寄生在他的眼睛里。也许他们之间存在着千年前回眸的缘份。他骚动莫名，热烘烘的气息由丹田之处往上涌，欲从鼻腔冲出来，又被卡在鼻根处，酸溜溜的痒人。他想揉鼻子，抚平打喷嚏冲动。但手脚不听使唤了。
　　 他下意识睁开眼。她后背紧贴他小腹，侧卧他腿上。他的手，被她压在身体下。
　　 他清醒了。色诱？他不是小鲜肉，没那么大魅力。骗财？网上传闻，她是年收入超百万的网红，犯不着作贱自己。她在怀里蠕动了。他慌忙闭上眼。女人脸皮薄，如果是无意的，她醒来，两人都尴尬。
　　 她醒了。
　　 他眯缝着眼，时不时乜她。她一张脸扑红扑红的，对着手机显屏，惊慌失措地舞动纯银半月梳，打理零乱的头发。她的目光也时不时乜他，但又局促不安地逃离。她撕开湿纸巾，胡乱揩把脸，转向了车窗，但耳朵却扭扭捏捏地颤动，窥探他鼾声里的机密。
　　 良久，他手脚恢复了知觉。他伸个懒腰。
　　 她听到长长的吁声，歪过头，故作镇静，试探道：“你真能睡。”
　　 “你不困？是不是我打呼噜影响你？”为了让她的窘迫歇息下来，他端起虎口揩揩眼窝，如大梦初醒。
　　 “没。睡不着。”她撒谎会脸红。她最讨厌鼾声，怪了，她对他的鼾声不反感。
　　 他进入导演的角色，操着熟人口吻恶作剧：“刘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喝豆浆？”
　　 几周前，他上她直播间，听她跟粉丝们缅怀小时候她家巷口豆浆的地道。
　　 “你……二十多年了，还记得？”她惊讶万分。原来他在意过自己，还知道自己的姓名。她所有的委屈、抱怨都在一刻间涌出。
　　 他也由窃喜变惊讶。她肯定认错人，把甲当成乙。
　　 “当初你突然离开瓜子巷，我还跟邻居打听过你下落。”她百感交集，哀哀怨怨。
　　 瓜子巷？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刚到X城，他在瓜子巷租房，隔壁是间茶叶店。她是那个从茶叶店边门常进常出、编有一条又黑又粗长辫的小女孩？他记得，那个小女孩是单眼皮，鼻梁也没这般的挺直。他脱口而出：“你整容了？”
　　 “当年的丑小鸭，当然入不了你眼球。”她忘记女人该有的矜持：“那时，我可崇拜你。”
　　 他想告诉他，他是上她直播间才知道她名字。但又因她的不为他所知的心事而好奇。
　　 “崇拜产生距离，否则，就有故事了。”他故作风流倜傥，但心里却嘲讽自己，老孔雀还装嫩。
　　 她脸又红了。什么世道，把一个文质彬彬、少于言语的书生变成油腔滑调了。她转移话题：“谢谢你救过我。”
　　 他哑然失笑。救？瓜子巷清一色明代风格的木构民房。有天，夜幕降临，他下班回来，跟挑着灯笼挨家挨户喊着“小心火烛”的她擦肩而过。没走多远，他听到她惊叫。前二天，下了雨，下水道堵塞，环卫工人清理淤泥后，石条没盖上。他把她从下水道托上来。她小腿肚被划破。一件小事，让她耿耿于怀？他突然意识到，过往也贮存在他脑海，今晚激活了。刚才的梦，肯定是因她而生成。
　　 “那时，你很萌，路过的空气都是柠檬味。”她想起，那夜，她忘记了疼痛，几乎醉倒在他怀里。至今，她还因为他喜欢着柠檬那股清鲜的味儿。
　　 他说：“现在整天跟下水道打交道，习惯了淤泥、污水的恶臭。”
　　 他们像久别重逢的故人，旁若无人地交谈。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甚至把各自不幸的婚姻和尽可能要避人耳目的隐私都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倾诉了。
　　 夜醒了，黎明蹑手蹑脚从天际那方启程，渐渐吞噬了黑暗。
　　 丁克向窗外极目远眺，所看到的是一马平川的田野，还有垄间一丛丛依旧绿叶的香蕉林，和一棵棵叫不出名字的亚热带乔木。望着一闪一闪而过的景象，丁克竭尽全力掩盖内心的不安。
　　 “你去哪？”
　　 “云南呀。你也去丽江？”
　　 “我上趟洗手间。”丁克不置可否地点头。
　　 上错车了。他是要送标书去江西，虽然离开标还有两个月，虽然只是个小工程，但他心急，争取跟业主有更多的沟通时间。疫情刚过，啥都不好做，特别是他们这一行，僧多粥少，苍蝇爪爪也是肉。
　　 丁克来到餐车，找到列车长，说明了原委。他甚至想投诉X城老北站验票员及其不负责任的工作态度，但又莫名其妙的在心底感激起他们。他原本打算下一站下车再北上，却鬼使神差补了一张西奔昆明的终点票。
　　
　　 五
　　 阳光很白，病房四壁更白。刘潮睁开眼，瞬间又闭上。
　　 “丁克？”她双唇微微颤动，发出的却是鼻音。
　　 女护工无聊地望着吊瓶数点滴，见输液管晃动，慌忙压住刘潮的手，扭头冲向病房一角。
　　 “老板，老板，老板娘醒了。”十几平方的病房，她没必要这么大声喊。
　　 “哗啦啦”响声戛然而止。丁克快步冲出洗手间，磕磕碰碰地把便盆塞到床底托盘上，声音嘶哑：“醒了？”
　　 麻醉剂的负作用似乎还没从她身上完全消失，刘潮脑海模糊。她只记得，是昨天？还是前天？或是更多些天之前，她在宾馆办理退房手续时，突然瘫倒，是他抱她上了救护车，医生及时把她抢救过来。以后几天里，医生为她作各种常规检查和化验。她一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只知道医生在跟丁克商量换肾的事宜。
　　 “好男人。”女护工冲着刘潮竖起大拇指，知趣退出病房。
　　 刘潮眯起眼睛瞧他。透过两扇窗户的白光不再那么刺眼。他憔悴了，他左颊瘀青还没完全消退，那天她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小心撞到。她想抚摸他。她抬起没有扎针的手，但够不着，软软地落到他掌心，传递无以言表的信息。
　　 丁克跟她撒了谎，他的脸根本不是撞到的。那天，到医院，她被确诊为急性尿毒症。医生说，如果不换肾，就是抢救过来，生命还是有危险。
　　 这回他真的彻底“崩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慌意乱，他揣测不出下一刻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他想一走了之。走得了吗？他是喜欢秩序的人，本份的人在秩序里生活不吃亏。如今，他无端恨起秩序。订购车票、宾馆要凭身份证。公共场所有电子眼。她若有什么不测，医院肯定报警。接下来，多媒体介入，猜测、绯闻漫天飞。即使他可以跟法律解释清楚，也臭名昭著了。千思万想，还是打开她手机，找到那个男人的电话。
　　 第二天，丁克跟那个男人见了面。
　　 “愿意为一个女人垫付十万的住院费，你是好心人？还是有心人？”那个男人虎背熊腰，压得前胸有些往前拱，他粗短的脖颈对接着漫画似的葫芦脸，一对不大不小的眼睛，闪着如暗夜里燿燿的磷光，令人不寒而栗。丁克吱吱唔唔，语无伦次，所谓的解释，自己都不相信。
　　 那个男人脑门暴青筋，一个右勾拳，落到他左脸。血顺着他唇角滴到草坪上。又一拳，他顺势躺倒，弱势得像只在猎人枪口下佯死的小动物，听天由命了。那个男人收住就要蹬到他下身的一脚，朝他脸上狠狠啐口发黄的浓痰，一声“脓包”，恶狠狠地从他扭曲了的唇边滚出。
　　 他扬长而去。
　　 色字当头一把刀，丁克认了。他暗自庆幸，这是无数后果中最好的后果。
　　 换肾手术非常的成功，十多天后，刘潮可以下床了。
　　 向晚时分，夕阳余晖映在苍山顶上永不融化的积雪，再返照到天上飘浮的云朵。它们折射出的紫金色茫光，迎大地切下，把世界分割岀无数个倾斜、玄幻的空间。
　　 医院康复绿地种植着许多观赏性乔木，在季节里，齐齐展开新绿的阳伞。丁克双手拘谨地插在裤兜，心不在焉。刘潮手挽丁克臂弯，不看路，目光凝视着他。
　　 刘潮沉浸在爱的沐浴中。女人就是这么的不可思议，现在，她眼里除了他已经没有世界了。
　　 她想，若不是那天晨跑看到不应该让她看到的一幕，若不是那个男人突如其来的短信，此时此刻，他们或许正在丽江四方街享受悠闲自得的时光。甚至，那些或许不该发生、或是应该发生的事，都顺理成章了。
　　 那天清晨，场景恐怖之极。立交桥上，一个女人抱着婴儿，右腿横跨出护栏。立交桥下，许多人围在气垫床边紧张往上瞅。马路中央，有个男人横躺在地上，双手捂着左腿在哀嚎。另一个情绪失控的男人被警察控制住，他脚边丢着一把沾有鲜血的菜刀。
　　 在她毛发悚然之际，铃声响起。她打开微信，不是丁克，是那个男人：
　　 “我眼皮跳得慌，别给我来事。你想清楚，就算你不是我的，我也不会让你变成别人的。”
　　 自从她做了主播，那个男人就像防贼似的盯住她。这次之所以出走，是因为粉丝寄给她一包土特产。那个男人醋罐子打翻了，刮她一耳光。
　　 此情此景，她寒战连连。事情过去十几年，那个男人胁迫她就范的那一幕，至今还常常令她从恶梦中惊醒，每次的梦都是被困在熊熊的烈火中。
　　 现在，刘潮也如置身在炙热的烈火边缘，但却有奋不顾身的冲动。她本来就不欠那个男人什么，甚至悖逆地想，父母之恩该还也还了，为了家，她付出了女人最美好的时光。
　　 从洱海爬上岸的晚风，轻柔地吹拂在她脸上。她紧紧地依偎着丁克，体验他给她带来的温度。她憧憬着传说中的丽江四合院。只要他愿意，她愿意跟他私奔，去构筑温馨、浪漫的爱巢。就算没有一辈子，她也心甘情愿与他共享片刻的偷欢。
　　 当她沉浸在遐想之际，天暗了，城市灯火一只一只地睁开眼。不知不觉中，刘潮几乎是被丁克拽着来到住院部二楼。到了走廊尽头，丁克温柔地挣脱挽着她臂弯那只温柔的手。他想，她身体恢复得很好，这时候，也该让她知是谁捐的肾：“有没心灵感应，你身体有一部分是他的。”
　　 他努力把语气放轻松。但脸上苦涩的笑，代替了他想营造的幽默感。
　　 她原本很是疑惑地盯着那扇关着的门，恍然大悟了。她当然要感谢那个换肾给她的陌生人，她相信，丁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为她找到配型成功的陌生人，一定是花了不菲的价钱。这几天，她好几次想问丁克住院、换肾的费用。但她没问，她怕这一问，玷污了他，也玷污了自己。爱情在她心里返璞归真了。
　　 “一起去，男主人怎么可以缺席。”她扮个鬼脸，推他去推门。
　　 “再见。到了目的地，再告诉你。”丁克后退几步，挥起手，很潇洒，也很无奈。
　　 丁克这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男人走上手术室前，一付要把他生呑活剥似的凶相：“捐肾的事你若告诉她，老子非得把你废了。”
　　 做完手术后，丁克偷偷去看过他。
　　 这肾，的确对男人很重要。那个男人摘去一个肾，暴戾之气消失了。但那个男人茫然的神情，更是让他莫名的心悸。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可怜的小丑，比挨他那两记迎面挥来的勾拳时的情形还猥琐。
　　 灯光映照着两侧白色的墙面，逼迫得橙红色瓷砖通道变得更长更窄了。丁克仿佛被两面墙体挤出似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处。